乌冬的话告一段落,他吸吸鼻子,想拿纸巾擦眼泪,却见纸巾盒空了,对面的辛烈已经哭肿了眼睛,脚下是一大堆揉成团的白色。
“老师……”辛烈的反应之强烈大出乌冬意外,“你……相信我的话吗?”
“为什么不信?这事还能开玩笑吗?”辛烈用最后一张纸猛地一擤鼻涕,随手乱丢,“谁能想到,声名狼藉的杀手玄武还有这样一面?”
“妈妈做过的事情肯定是错的。”乌冬低下头,“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有一天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对了,你说要抓唐不甩救出她,这什么意思?她被唐不甩绑架了?”
乌冬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皮箱,小心翼翼地从夹层里摸出一个信封来交给辛烈。
“这是妈妈离开我之前给我写的信……”
辛烈展开那张有多处字迹晕开的信,看到上面的字体一笔一划,十分刚劲。
乌冬: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
我不怕死,但想到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还是忍不住写了这封信。有些事应该让你知道。
你大概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们没见过几次,我就把你留在身边。这实在不像万恶的杀手玄武该干的事。
你来灰市的时间比较短,但也应该知道,一旦成为这里的“商品”,那个人就再也不是自己了。这十多年来我经手了形形色色的刺杀。那些装模作样的有钱人把我当成艺术品买下时,不会想到有一天这座昂贵的石雕会动起来,取走他们的性命。
下面说的话,你要听好。
有一年,我接了一个任务。对方是个警惕性很高的女人,不容易接近,但是她热爱艺术。于是,像过去许多次那样,经过超市内部的运作,我进入了他们家里。在当天晚上杀死了那个女人。
我本想赶快走的,但我听见了一个房间里传来动静,按照规矩,我必须处理掉一切可能带来威胁的人。可当我进入那房间,却只看到一个摇篮里躺着个婴儿,他在叫着可能是唯一会念的一个字:妈、妈、妈……
我没有杀那孩子,我忘了我是怎么离开那里的,我只知道后来的很多年里,那个稚嫩的声音都会重复在我梦里响起,我的眼前不断徘徊着那个小婴儿看着我的神情……
我那已经很久没见的妈妈,曾一再警告我不要离开星煌,但我终究没有听她的话。我每次想起她,都会充满深深的悔恨。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剥夺掉另一个小孩子想念母亲的权利。
乌冬,我见到你的那一天,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那个孩子,我甚至觉得你们的轮廓有几分相似。我装成不经意问你的身世,其实只是想要确认你是不是他。但后来我又想,是与不是又怎么样?我的罪过都不因此有所减轻。我害怕你是当年那个让我难以直视的孩子,又希望他最终活下来了,我是多么无耻啊。
是的。我对你的所有关照,都只是在弥补自己良心的不安。我借由当你的母亲,补偿当年的那个孩子。但是我们的关系越是亲近,我越是喜欢你,越是无法面对你。
我觉得这是一种欺骗。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任务来了。那是一个针对“盗国九曜”发起的任务。
灰市唯利是图,但是九曜那帮盗贼却永远我行我素,盗得珍宝后总是由着性子,或归还或丢弃。灰市曾想招安九曜,但九曜不接受。于是他们的行为就构成了挑衅。灰市老板许诺:谁能干掉哪怕一个九曜成员,他就满足它一个愿望。
我知道,这是我们一起离开灰市的唯一机会了。
但是九曜的实力深不可测,也有可能有去无回。你相信吗?想到这一点,我竟然有一些期待。乌冬,我的罪过太重了,我早就不该再活着。曾经我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梦想着有一天能回家,后来我之所以活着,是因为你。
我被人当成恶魔,当成玩物,当成商品,只有你,把我当成一个人。
虽然时间很短,虽然我其实根本没有那个资格,但我真高兴,能被你叫作“妈妈”。你让失去了故乡的我,拥有了第二个故乡。
我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深爱你的妈妈 帕缇拉
“你后来就再没见过她了?”辛烈看完整封信,本已偃旗息鼓的眼泪鼻涕再度大喷发。
“对……据那天一起行动的人说,打败妈妈的人就是唐不甩,他……他直接把妈妈吞掉了!”乌冬激动地说。
“我完全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想抓住他了。”辛烈恍然大悟。
“唐不甩偷走了漂流塔的隔天,我让分身去委托灵犀特快送石玫瑰。我怕暴露身份引起麻烦,分身是可以随时消失的……”乌冬说,“只要能吸引唐不甩来偷,就还有机会再抓住他。”
“你怎么敢肯定他一定会来?”辛烈说。
“师兄说过,快递家族的成员,彼此间有着很深的羁绊。既然夏天小姐吃了亏,其他人一定不会甘心……我就是希望他们能用石玫瑰去挑战唐不甩。那家伙好大喜功,石玫瑰又那么罕见……”
“嗯,别人不好说,唐不甩就很可能上钩。”辛烈赞同,“不过,即使夏家人没按你的剧本走,你也会努力让唐不甩知道石玫瑰的存在吧?”
“嗯……”乌冬说,“之所以找夏家,还有一个原因。妈妈说过,灰市的高层曾对石刹一族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希望能拥有大量的‘玄武’,这让她非常害怕。好在有天晚上,她遇到了一个擅闯灰市寻找妻子的男人——灵犀特快的夏无界,妈妈就对他提出了委托……那之后,灰市捕猎石刹的计划就不了了之了。妈妈说,灵犀特快没有完不成的任务,这话是真的。”
“这个我倒是不否认啦。”辛烈说,“话说,你真的把石玫瑰种出来了。”
乌冬的眼圈又红了:“妈妈种不出石玫瑰,是因为缺少一种特殊的养分:‘哭泣的鸣沙’。离开灰市后,我到处寻找那种沙子,后来花了很多钱才从一个地质研究院里弄到……不管抓不抓唐不甩,我都希望妈妈能收到石玫瑰。那是她最喜欢的故乡的花啊!”
“忘了问,既然玄武任务失败了,你是怎么离开灰市的?不会是老员工殉职后老板良心发现了吧?”辛烈问。
“不……后来我才知道,妈妈临走前,向‘兵器库’的管理人提交了她的所有财产来买我。我说过对灰市而言,我们只是商品,给得起钱就能带走。只是‘人间兵器’每一样都是天价,所以客户大多更喜欢以支付佣金的方式‘租借’而不是‘赎身’……管理人说,妈妈再多攒几年钱,给自己赎身也是够的,可她宁愿选择危险的任务,而把获得自由的机会留给我。无论她回不回得来,我都一定能离开灰市……”
乌冬说着,又是泣不成声,辛烈站起来,像对待成熟男人那样抱了抱他。
“老师……”乌冬哭着说,“我知道妈妈罪无可恕……我也想过也许就是她毁了我的人生……但是,但是……我好想再见她一面!我好想她……”
“我知道,我会帮你的,我们都会帮你的。”辛烈摸着乌冬的头,轻而坚定地说,“乌冬,你现在也不是一个人。”
这时,电话响了。辛烈接了起来。“喂?娜姐。”
“你在哪里?声音听起来怪怪的。”黛娜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回头你直接看我的记忆好了,记得准备好纸巾。”
“没空跟你说笑。”黛娜隔空丢过来一个白眼,“告诉你个好消息,两名‘九曜’的下落已锁定。”
满是屏幕的监控室内,黛娜挂了电话,杜渐看着屏幕说:“他们应该是去汽车北站。我这就赶过去。师姐你随时告诉我他们的动向。”
“好,小心点。”黛娜说。
“我们也会帮忙的。”一旁的叶警官忙说。
杜渐推门出去,一头白发扑面而来。
“你!”夏天气汹汹地揪住杜渐的衣领,“是打算把我排除在外到什么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