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样的震撼。
夏一跳呆立当场,把一切都暂时抛在了脑后,只顾全身心感受那叹为观止的绝景。
他如今的所在,是椎罗国的宫殿。装饰着琉璃的高墙成片坍塌,只剩个别墙体依旧屹立,像一群扭曲的雕塑;地面皲裂开盛大的蛛网,原本齐整铺陈的石砖开膛破肚般暴露着土壤,仿佛被粗暴地犁过;钝重的石柱倒了个横七竖八,犬牙交错地撑起一幅败亡之像,雕纹其上的图腾早已残破难辨;庄严的石像不是缺胳膊便是少腿,滚地的头颅匍匐在自己的脚踝旁,像是对浩劫的膜拜。
而这一切,这曾经繁盛辉煌、如今沧海桑田的一切,却又沉睡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得到了最悲悯的抚慰。废墟与草木完全是共生连理状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少植物无孔不入地从石缝里冒出来,于是尚能看出轮廓的宫室,仿佛是被紧挨它的苍天大树搀扶,才没有完全倒下;而沿着裂隙蔓生疯长的荒草与苔藓,一面勾勒着叹息的形状,一面努力修补着每一道伤痕。
这样鬼斧神工的景致,似乎连阴影也不忍打扰。树海的茂密在这一带有所保留,视野因而开阔得多。天朗气清的夜晚如此刻,有月华如水温柔地淌下,冲刷一切痛苦,洗礼一切忧伤。风轻轻吹过,带起一撮微不足道的尘埃。
也许再过数年,这个国家的存在证据就会被树海完全没收。而如今,自己竟可以站在这里,亲眼见证。夏一跳的心头翻涌着神圣的感动,那是渺小的生命面对伟岸的历史,本能的尊重。
夏一跳默默观赏了五分钟,才继续动了起来,用手电筒扫射前方,寻找线索。
他发现了几个新鲜的脚印。应该是在泥里踩过后又踩在了石板上,所以印下了鞋底的轮廓。说新鲜,其实也早就干了。但夏一跳如获至宝,他弯着腰,恨不能趴在地上,循着脚印前进。接近核心的预感越发强烈。
麦蛇伦的考古队,当然是以搜罗稀世奇珍为目的。那么,皇宫必然是他们的首选。
繁华落尽的皇宫,乱石嶙峋,张牙舞爪,可远观而难以接近。那些足迹最终断在了一处最为严重的废墟前,那里已经不是“坍塌的建筑群”,而纯粹是数以千计的碎石的堆积。只是,十分巧妙的,石头与石头的错落间,露出一个暗幽幽的洞口来。
夏一跳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那洞口像有一股吸力,要将他拉扯入内。他几乎可以断定:夏萝可就是进了那里面!她在里面,接受了委托!
谁的委托?死者的委托?
除了前进,别无选择。
天亮不亮,无所谓了。这个犹如地狱入口的洞,只要进去了,扑面而来的必定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那么,白天和夜晚就没有区别。
夏一跳紧了紧手中的电筒,爬了进去。
这是一条向下的坡道,实际进去了,才发觉没有想象的那么狭窄。但因为上下左右都是石头,一不小心就会磕伤,只能一寸一寸慢慢地移动。
就这样过了漫长的半小时。涔涔的汗湿透了夏一跳的衣服。现在,他不论是向前还是回头,都只能看到令人窒息的漆黑。
又过了一会儿,夏一跳手下一松,身不由己地跟随几块石头向下陷去,“啊!!!”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大叫,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吞下去了!不再能摸到粗糙坚硬的石头,只是往下掉!
好在,那种下落感没有持续很久,夏一跳的后背就撞到了地面。他不顾疼痛,慌忙爬起来,用手电筒四处照射。
他能够得出的结论是,他已经完全深入了这座皇宫。不知是地震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皇宫现在是以一种变形的方式嵌在地里的。夏一跳通过其中一道裂缝来到了这里。也许还有别的入口吧,至少夏萝可进来的时候,还有带着花生的余裕。而他几乎是一路手脚并用,刚才的坍方,则令回程都有问题了。
夏一跳走着。他现在置身一条长廊。饱受挤压的缘故,其形状完全是扭曲的,有些地方略宽,可容三四人并排前进,有些地方则窄得只能侧身钻过。地上偶尔能看见损坏的器皿,或者发霉的画框,甚至有一块皱如抹布、大部分被压在石头下的毛毯。如果夏一跳是个真正的考古学家,他一定会忘记环境的险恶,觉得自己来到了极乐世界。
有时走着走着,夏一跳会突然发现前面的路被堵死了,要继续走,只能选择就近的裂缝。渐渐的,他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身在皇宫的哪一处了。空气越发浑浊,脚步越发犹豫。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声音。
这里是深深的地底。除了他的喘息、心跳以及脚步声,再没有别的动静。可如今,他听见了……说话的声音。
夏一跳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可以料想必然已是惨白一片。他用力摇头,想判断是不是听错了,可越是集中精神,声音就越是清晰!
找到了。
就是这个。
夏萝可与潘达都曾遭遇的,那个身处黑暗之境、却希望有人能帮忙送快递的委托人!
“送出去……”
“送出去……送出去……送出去……”
那个声音不断地重复着,夏一跳甚至可以判断,说话的是一位女性。她的声音如泣如诉,嘶哑、凄凉、悲伤,仿佛传自地狱最底层的呻吟!
夏一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剧烈颤抖的。
为什么潘达会如此畏惧黑暗,为什么考古队会全员发疯,他懂了。他们,都是被吓疯的!
还要再靠近一些吗?除了“送出去”,那个女人似乎还在说着别的什么……她是要把什么送出去?那长长的一段话仿佛长长的一条绳子,而夏一跳抓住的,只是末尾的一小截。
但他没有勇气再前进了,他的承受力已经到达了极限。
夏萝可当时前进了吗?那是她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吗?还是说,她变成这样,正是在执行“送出去”的任务?
手电筒忽然灭了。夏一跳陷入彻底的黑暗。心脏猛然一紧,危险的感觉如电流传遍全身。他神经质地转过身,逆着来路连滚带爬地奔逃!
“送出去……送出去……”
明明已经拉开了距离,那声音依然不断在耳畔徘徊,像是一棵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正努力朝脑海蔓延着它的四肢百骸。
这声音,不能听下去!
亡国的废墟中,不可能还有人活着!说话的女性,不是人!
夏一跳感觉自己也要疯了,他逃得头也不回,逃去天涯海角都好!只要能摆脱那梦魇般如影随形的声音!
……
用了比来时短一倍的时间,夏一跳离开了地下宫殿。当微光与新鲜空气一道扑面而来,他竟产生了一种重生的感觉。而他几乎是一秒不停,甫回到地面,就立刻踏树而上,一直跑到一棵苍天大树的顶端才停下来。
能呼吸的空气,变得更加清新、冰凉。夏一跳仰起头,看见一整幅浩渺的星云图,那么明亮地笼罩着他。他急速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缓了下来,随即感到了极度的疲惫。
在夏萝可脑中“扎根”的东西,有没有跑到他脑子里来了?
送出去……送出去……到底是要把什么送出去?
夏一跳靠着粗壮的树干,慢慢合上眼睛,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