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院弘走出小屋时,脚下传来“咔嚓”的轻响。
原来是结了霜柱。
从昨夜到黎明,气温大幅下降。
龙王院弘将冰凉的空气深深吸入肺部。
天已亮了好一阵子,森林中却仍残留着寒夜的温度。
寒月翁与多代也跟在龙王院弘后面走出了小屋。
多代牵着小茂。
小茂用一双大到病态的眼睛盯着龙王院弘。
今天早上,龙王院弘第一次看到小茂自己动手吃饭。
男孩寡言少语。吃东西的时候,眼神依然恍惚。
此刻站在屋外看着龙王院弘的他也不例外。他的目光穿过了龙王院弘,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这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龙王院弘心想。
这三个人……是不是“一家人”?
但对龙王院弘而言,他们都不过是和自己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和自己全无关系。
“到头来,你还是没要她啊。”
寒月翁说道。
这句话里的“她”指的自然是多代。
——多谢这几日的照顾。
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龙王院弘默默鞠躬。
多代和小茂看着他,一言不发。
龙王院弘转身迈步。
脚下传来霜柱碎裂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该往哪儿走。
可以沿第一晚的路线原路返回。
谁知刚踏入森林,他便察觉到了异样。
他忽然感觉到,侧面有人在动。
右边。
他没有理睬,继续迈步。
某种气息缠上他的右脸颊,带来微弱的刺痛感。
分明是杀气。
是杀意。
“来真的?!”
龙王院弘边走边想。
交战时对对方产生杀意是常有的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你真想置对方于死地。
不过是“想要击败对方”的念头以“杀气”的形式表现出来了。若是再加上仇恨,便会形成特别强烈的杀气。
“真想置对方于死地”的情况少之又少。
然而,仅凭感受到的杀气判断对方是否动真格怕是难于登天。
简直无法判断。
但此刻朝他袭来的杀气异常冰冷,而且十分坚硬。
那是以暴力为生的人特有的杀气,无异于他们的体味。
干巴巴的,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
虽有紧张,却品不出仇恨。
说不定会有枪弹突然飞来。杀气带来了这样的恐惧。
看来,来者是寒月翁的敌人。
几个?
一个在前面。
两个在右边。
一个在左边。
龙王院弘挨个儿数过来。
似乎还有一两个。
“在前面?”
龙王院弘心想。
如果那群人里有人带着枪,并企图开枪射击的话。
因为若是从侧面开火,射偏的枪弹就有可能伤到站在龙王院弘另一侧的弟兄。
龙王院弘刚踏入森林,还没走多远。
照理说,他察觉到的时候,寒月翁肯定已经有数了。
“保重啊——”
后方传来寒月翁的喊声。
“寒月翁先生——”
他竟如此称呼龙王院弘。
“啧!”
在听到喊声的刹那,龙王院弘便用尽全身的弹跳力,跃入右侧那丛不算茂密的山白竹。
前方有枪声响起。
枪弹骤然撕裂空气,自龙王院弘脑后疾驰而来。
龙王院弘脖颈的神经如针尖般绷紧。
对方的枪法精准得可怕。
他全速跳到一边。
第二发枪弹在他头侧呼啸而过,比上一发更近了些。
一名男子出现在龙王院弘眼前。
金属特有的亮光在那男子头顶闪动。
然后径直落向龙王院弘的头部。
“呵!”
对方的声音如石头一般砸进龙王院弘的耳朵。
然而,龙王院弘的右手比从天而降的亮光速度更快。
他的右手手指钻到对方下颌之下。
扑哧。
他的指尖捕捉到了喉结爆裂的触感。
龙王院弘顺势绕到粗大的榉树干后。
伴随着沉重的撞击声,手握出鞘日本刀的男人向前栽倒,砸在铺满枯叶的土地上。
“呃咯咯……”
那人松开了刀柄,双手捂着喉咙,在地上翻来滚去。
龙王院弘抬眼望去,发现小屋周围已不见人影。
“×!”
突然,对面的树后冲出一个人。
对方双手持刀,怒视龙王院弘。
就在对方发足冲来时,对方的头顶响起了树枝弹起的声音。
分明是被重物压弯的树枝在重量消失后向上反弹时特有的声响。
那人抬头望去。
只见头顶上方,确实有一根弹起的树枝。
那人还看见一个女人悬浮在树枝和自己之间的半空中——不,女人并非悬浮不动,而是正向他坠去。
“呃!”
那人一边向侧面躲闪,一边双手举刀,刺向下坠的女人。
刀却扑了空。
因为坠落的女人闪身移向了侧面。
她竟在坠落的过程中猛踹旁边那棵树的树干,在半空中横向飞行。那人恰好藏在那棵树后。
扑通。
她稳稳落在那人面前。
来人正是多代。
不等那人挥刀劈来,多代的右手便动了。
她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摆成“V”字形,夹住了那人的鼻子,手指再沿那人鼻翼两侧一路上滑。
“哦呃呃呃!”
那人惨叫起来。
多代用他身上的西装擦拭自己被血弄湿的指尖。
又多了一个满地打滚的人。
另一人握着手枪,从树后侧身探头,将枪口对准杵在原地的多代。
多代沉默不语,面对枪口而立,全然没有要挪窝的意思。
“寒月翁在此。”
忽然,枪手侧面有声音传来。
“噫!”
那人半张着嘴,连人带枪口转了过去。
便看到了孤身一人的寒月翁。
只见寒月翁伸出右手,似在托举某物。
右手的拇指做出似弹射的动作。
一道金属光破空而来,滑入那人半张的嘴。
枪声响起。
枪弹飞向天空。
那人身子一缩,合上嘴唇。
怎么回事——
他看着寒月翁,瞠目结舌,脸上仿佛写着这句话。
合上嘴唇的两颊明显鼓起。
“噗!”
那人向前倒去,不再动弹。
“另一个逃了啊——”
寒月翁低声喃喃。
他望向龙王院弘,咧嘴一笑。
随即慢步向龙王院弘走去。
“好一场飞来横祸。”
寒月翁站在龙王院弘面前,如此说道。
“你可真够卑鄙的。”
龙王院弘说道。
“卑鄙”指的是寒月翁方才对他喊的那句“寒月翁先生”。
那是寒月翁故意说给躲在树后的人听的。
那群人的目标显然不是龙王院弘,而是寒月翁。
毕竟龙王院弘全无头绪。
一看便知站在小屋前的老人是寒月翁。
可那个寒月翁竟朝着正要走远的年轻人喊了一声“寒月翁先生”。
这便让打手们陷入了暂时的犹豫。
他们是冲着寒月翁来的,必然了解过寒月翁是何许人也。
所以他们会下意识地认为,寒月翁假扮成了年轻人,想要蒙混过关。
寒月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将打手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龙王院弘身上,自己则隐入暗处。
而龙王院弘也立刻明白了寒月翁的用意,闪身躲到一边。
因为他在一瞬间判断出,打手们会将自己认作寒月翁,发起攻击。
而这一切,皆在寒月翁的算计之内。
“正是卑鄙让我苟活至今。”
寒月翁说道。
“没事,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跟卑鄙小人打交道。”
龙王院弘如是说。
他在脑海中勾勒出师父宇名月典善的模样。
“呵呵……”
寒月翁放声大笑。
“小茂呢?”
龙王院弘问道。
“多代推他进屋了。”
寒月翁回答。
多代依然沉默不语,盯着倒地不起的两个打手。
“中意哪个?”
寒月翁问她。
多代默默指了指捂着喉咙的那个打手。
她看着他的眼眸中,闪烁着湿润的光芒。
“好。”
寒月翁说道。
随即迈开步子。
却并没有走向多代指的那个人。
只见寒月翁走向捂着眼睛、呻吟不止的另一个打手,抬起右腿。
对准那人朝天的喉咙,猛踩下去。
“噫!”
惨叫来自被龙王院弘伤到喉咙的打手。
由于喉咙受伤,他的声音很嘶哑。
“你,你,你杀了,杀了他——”
打手用毁了的嗓子说道。
“你运气不错,能被多代看上——”
寒月翁低声说道,笑了。
在打手眼里,那大概是可怕到能让人灵魂出窍的笑容。
打手已然小便失禁。
“那就说来听听——”
寒月翁逼向那人。
“谁派你们来的?”
寒月翁如此问道。
打手闭口不答。
“呵呵……”
寒月翁大笑起来,兴致颇高。
“那就陪我玩玩吧。”
他如此说道。
忍到此刻,已是打手的极限。
“饶,饶命啊!别杀我!”
打手口吐鲜血,连连求饶。
“谁派你们来的?”
“音……音羽的红丸……”
打手老实交代。
“哦——”
寒月翁眯起眼睛。
脸上甚至浮现了喜悦的笑容。
“来了啊……哦……红丸总算来了啊……
“哦……
“哦……”
寒月翁点头笑道。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今天一早应该已经到久我沼家了。”
“音羽的红丸果然名不虚传,眼明手快。但他今早才到……如此看来,昨晚那人并非红丸。”
寒月翁喃喃自语。
他盯着打手看了一会儿,然后将视线投向多代。
多代眼眸一闪。
“去吧,多代——”
寒月翁如此说道。
多代两眼放光,走了过去。
“你,你要干什么!”
打手的脸因恐惧而抽搐起来。
只见他双手撑在背后,靠臀部和双臂往后挪。
多代站在他面前。
“别,别啊,别杀我!”
嘶哑的喊声愈发高亢。
多代在他面前蹲下。
默默将手放到他的腰带上。
“咯呵!”
他大吼大叫起来。
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却哑得可怜。
连呼吸都费劲。
根本无法做出像样的抵抗。
多代扒了他的裤子。
“干……干吗?!”
打手无法想象等待着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命运,目光在多代、寒月翁和龙王院弘之间游移。
“她想干吗?”
龙王院弘问寒月翁。
“别多嘴,瞧着便好。”
寒月翁盯着多代,如此回答。
打手张开嘴,舌头在口中不住甩动,似是因痛苦而不住喘息。
根本不可能进入状态。
寒月翁悄然迈步上前,蹲在两人身边。
“让开。”
他对多代说道。
“约莫是这儿,跟这儿——”
寒月翁用手指戳了戳打手的下腹部和右大腿内侧。
“你……你干了什么?”
打手望向寒月翁,一脸忧心忡忡。
寒月翁接下他的目光,站起身来。
“如此便好。”
寒月翁说道。
多代伸出右手。
推了推他的胸口。
打手仰面倒下,已任她摆布。
多代正要起身,打手挺起了上半身。
试图扑向正要离开的多代。
说时迟那时快,寒月翁的右手拇指一动。
打手一阵抽搐,身子一僵。
目眦尽裂。
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整个人扑倒在多代身上。
下方的多代推开他,站起身来。
“为什么杀他?”
龙王院弘问道。
“为什么?”
寒月翁反问。
“人家都求饶了。”
“换作我们开口求饶,这群人还是会下杀手。”
“我们?”
“你也包括在内。”
“我吗?”
“因为逃了一个啊。”
寒月翁幽幽道,笑了起来。
“你是故意的?”
“呵呵。”
“啧。”
龙王院弘轻声咂嘴。
“如此一来,你就和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你不是要赶我走吗?”
“你捏碎了他的喉咙。我就是在那一刻改了主意。”
“所以你才杀了他?”
“如何理解是你的自由。你若实在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我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了。”
龙王院弘垂眼望去。
“都牵扯到这个地步了……”
他俯视着地上那个耳朵流血的人,如此说道。
“咯咯……”
寒月翁笑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
龙王院弘问道。
“不做什么,”寒月翁说得轻描淡写,“我无意让你做任何事。你只需看我们做便好。”
“看?”
“看,并且记住。”
“然后呢?”
“仅此而已,我别无所求。不过,你若遇到危险,我也无法出手相救。你哪天想走了,尽管走就是了。”
“嚯……”
“我本就无意独自苟活。”
“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至于我有什么请求,那便只有……”
“只有?”
“小茂。”
“小茂?”
“我若身死,小茂就拜托你了。”
“我可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
“带着小茂离开这里,把他撂在另一个地方就行。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当然,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我给不了承诺,但会记住你提过这一嘴。”
“嗯。”
“我最在乎的就是自己。这一点得先说清楚——”
“无妨,我又岂会介意这些?”
“我也对某人产生了些许好奇。”
“哦?”
“就是那个昨晚被你比喻成巨岩的人。我想再会会他。”
龙王院弘说道。
九十九乱奘的面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此人便是九十九三奘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