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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凋榆叶。

清晨。

阳光仍躲在宅院背后,没有照亮那处。

万里无云。

一触到自宅院屋顶探出来的阳光,落叶上的冰霜应该就会立刻融入空气。

不过,那还得等上几十分钟。

久我沼羊太郎家的后院在被建筑遮挡的阴暗处,仍留有夜晚的温度。

参天榆树,立于院中树根周围铺满落叶,白霜覆于其上。

阳光落在树顶,光秃秃的树枝好似抛向天空的网,闪闪发光。

榆树下。

那晚,寒月翁的幻影将佐一郎引到此处。

“瞧,当年不就是在这儿吗——”

他在这棵大榆树下撂下这句话,消失不见。

而在数天前的那个夜晚,兽化的羊太郎也在同一棵榆树下说道:“当年就是在这儿吧,佐一郎……”

沉重的脚步踩着榆树根部的落叶,愈发接近。

坚硬的Vibram鞋底踩上落叶,连带着上面的冰霜。

脚步声中不光有沉重,还有不可思议的轻盈。

那双脚停在了榆树下。

“在这儿啊……”

浑厚的声音如此低语。

立于树下的,是一具量感全然不逊色于大树的身躯。

那人的皮夹克裹着厚实的肌肉。

左肩上坐着一只黑猫。

宽阔的肩膀,似乎已成它最中意的歇脚之处。

来人正是九十九乱奘。

乱奘站在那里,将宽大的右掌置于榆树冰冷的树干上。

同时绕着树干转圈。

“嗯……”

转了两圈,便再次止步。

比最初的站位更靠近房屋一些。

接着,乱奘将手掌放在了脚下的土地上。

他蹲下身,拂开披霜的落叶。

在下面闷了许久的落叶味与土味扑鼻而来。

他肩头的沙门挪了个窝,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回了平衡。

乱奘的右掌按上冰冻的土壤。

按住不动。

仿佛在用手掌聆听地下的声响。

他用手掌按了若干个不同的位置,最终还是回到了第一次落掌的地方。

“你在干什么?”

人声传来。

乱奘却岿然不动。

手掌仍按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

声音发抖。

因紧张而发尖。

那是久我沼佐一郎的声音。

乱奘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佐一郎站在三米开外处,用惊恐的眼神盯着乱奘。

“你在干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

乱奘嘟囔着站了起来。

沙门只得重新寻找平衡点。

满脸的不服气显而易见。

“就是有点好奇。”

乱奘边说边拂去掌上的泥。

“好奇?”

“这座宅院的气里,混着某种颇为古怪的气。我一直在找源头——”

“古怪的气?”

“被送来这座宅院的诅咒,会在各处留下微量的残余。”

“……”

“你就当作房子进了水。有些地方很快就干了,有些则迟迟干不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我才拿房子进水打比方。好比柱子什么的,干得就很快。但榻榻米没那么容易干。”

“……”

“容易吸水的地方,总也干不了。”

“你的意思是,诅咒也是一样的?”

“嗯。宅院各处的‘吸水性’也是参差不齐的。有些地方容易被诅咒渗入,有些地方则不然。”

“倒是有趣。”

“说得再具体些,就是有些地方容易与诅咒的振动同步。”

“嚯……”

“佛坛,神龛……容易同步的基本都是这种地方。画作和古董周围也比较容易残留诅咒。但具体位置与诅咒的类型有关,不能一概而论,所以很难迅速锁定地点。另外,不管振动容不容易同步,诅咒的源头——好比在这次的事件中,就是你和羊太郎先生的房间——那些地方本就湿得厉害——”

“那又如何?”

“我就是想说,容易残留诅咒的地方并不好找。”

“大费周章找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找出来瞧瞧,也许会有各种发现。”

“什么发现?

“诅咒的类型。”

“什么?”

“知道了‘诅咒之气长久残留在什么地方’,也许就能推测出诅咒的方法,甚至是施咒者的性别。能瞧出对方是男是女——”

“当真?”

“很难,但并非全无可能。我刚才确实说过,诅咒之气容易残留在画作与佛坛周围,但萦绕画作的气和萦绕佛坛的气有着不同的性质。”

“……”

“因为诅咒中混有多种多样的元素。而画作与佛坛专挑与自身波长格外契合的元素,将其聚拢过来。”

“所以——”

“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诅咒之气,一直徘徊在食物周围。”

“食物?”

“更确切地说,是生肉。”

“肉?”

“冰箱里的。”

“你检查过?”

“嗯,大致瞧了瞧。冰箱里的也看过。”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三天。反正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今早我开始转战室外。”

“室外?”

“我在院子各处走了走。”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个地方。”

乱奘说道。

目光静静锁定佐一郎。

“这地方怎么了?”

“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这里的气很鲜活’。”

“说得跟那是什么活物似的。”

“没错。没人管的气本该逐渐消失,与它附着的东西同化。这里的气却一直都很鲜活——”

乱奘停顿片刻,盯着佐一郎。

“——鲜活得诡异。”

佐一郎的脸微微一颤。

“这个地方能让气永葆鲜活,甚至有增幅的功效。不,从某种角度看,这个地方本身也在释放诅咒。”

“……”

佐一郎仍沉默不语。

他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乱奘身上移开。

脸颊一阵抽搐。

“在院子里走动时,我发现了一股诡异的气。往气更强烈的方向走去,便找到了这里。”

乱奘说道。

然后沉默片刻,仿佛是在催促佐一郎发话。

佐一郎却依然紧闭双唇。

“这地方,是不是有什么隐秘?”

乱奘说得不紧不慢。

向佐一郎投去试探的眼神。

“似乎与这次的诅咒相当合拍——”

“……”

“话说我刚来的那天晚上,不就是在这儿救了你的命吗?”

乱奘说出这句话时,佐一郎“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沫。

似是和着大量的唾液,将险些冲出喉咙的喊声咽了回去。

“你之前说,有个浮在半空中的奇怪老头深更半夜把你引到了院子里。你当时来的,不会也是这个地方吧?”

乱奘略微眯眼,打量佐一郎。

佐一郎先是微微摇头,随即大幅甩头。

“不,不是这儿。”

“嚯……”

“不是后院。那晚我去的是前院。”

“你这个当事人都这么说了,那肯定错不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

“哼。”

“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这地方有些古怪的事实。”

“……”

“这地方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

“出了什么事?”

乱奘问道。

佐一郎却闭口不答。

“是没法回答的事?”

“你到底想让我回答什么?”

“比方说,这地方……有没有闹出过人命?”

佐一郎默默摇头。

“我不记得出过那种事。”

说这话时,佐一郎的额头上已浮出一层薄汗。

“呵呵。”

乱奘用硕大的拳头轻捶树干。

沙……

树梢似在头顶一阵轻响。

“对了,时机正好。请你兑现一下昨晚的承诺吧。”

“承诺?”

“抵赖就免了。昨晚你可答应得好好的,只要我弄掉那狗形似灵,你就将隐瞒的一切和盘托出,我还记着呢。”

“你说那个啊……”

“正好也没旁人在。”

“在外头?就在这儿?”

“你要是不乐意,进屋谈也行。”

“等……等等!”

“等等?”

“嗯,请你再等一下。”

“为什么?”

“因为津川……津川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再说吧。”

“你说他啊。”

“他刚刚打电话给我,说笼子也送到了。他会和送笼子的人在医院会合,再一起过来。”

“呵……”

乱奘说道。

从屋顶探出来的阳光,撞上乱奘的头。

乱奘眯起眼睛,似是觉得刺眼。

阳光已经照到了距乱奘几步开外的土地。

眼看着落叶上的冰霜在阳光的照射下迅速融化,仿佛被魔杖轻轻扫过。放眼更远处的落叶,霜已完全融化,呈现出湿润的色泽。

半融的霜与融化的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乱奘迈出一步,踩上一片仍带着白霜的落叶。

连宽阔的肩膀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你说的那个津川,来了。”

乱奘说道。

“什么?!”

佐一郎回头望去。

只见黑西装配墨镜的高个儿男子津川,正沿着佐一郎方才的路线走来。

津川右边还有一个人,与他并肩而行。

那人与津川一般高,留着长发。

佐一郎抬眼望去,脸上顿时写满“安心”二字。

他此刻的表情,几乎能用“喜悦”来形容。

“红丸!”

佐一郎喊道。

他向那两人迈了几步。

三人都停了下来。

“红丸……”

佐一郎喃喃自语。

眼看着笑意在他脸上绽放。

“我今天早上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他,便把他给您带过来了。”

津川鞠躬道。

留着长发的红丸欠身。

柔顺笔直的头发越过肩膀,垂至胸口。

油光锃亮。

凭外表难辨雌雄。

那人穿着西装。

深蓝色的男士西装。

以光滑闪亮的丝绸裁剪而成。

深蓝色西装内侧的衬衫却是刺眼的深红。连领带都用了同一种红色。

最外面套了一件纯黑的长款大衣,前襟敞开。

微风忽起,撩拨大衣的下摆。

连大衣的内衬都是深红色的。

那人的嘴唇亦然。

涂了浓重的唇彩。

化了妆。

肌肤白皙如瓷。

一看喉咙便知。

那人仿佛从未晒过太阳。

不仅如此,脸颊上也扫了薄薄一层腮红。

鼻梁高挺。

高得都不像是日本人了。

眉毛细而清丽。

下面是一双涂了眼影的眼睛。

瞳仁硕大。

略带蓝色,不似寻常日本人的瞳仁。

身披异样的气场。

好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却是显而易见的毒花。

风拨弄着挂上白皙额头的发丝。

“好久不见。”

红丸说道。

声音几近中性。

音色中有某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元素,仿佛从那嘴唇淌下了带毒的蜜汁。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佐一郎用亢奋的声音说道。

“听说你遭了不少罪。红丸!”

佐一郎险些冲上前去,一把抱住红丸。

红丸目光流转,望向乱奘。

“这位是?”

红丸低声问道。

飞在半空中的小虫碰到那声音,怕是都会瞬间跌落在地。

“我叫九十九乱奘。”

乱奘说道。

“大家都叫我‘音羽的红丸’。”

红丸也报上名来。

他将别有深意的目光投向乱奘。

眼神中有种怪异的黏腻。

只见红丸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向乱奘。

停了下来。

“津川跟我提过你。”

气息甜美,宛若呢喃。

“他说什么了?”

“说你本领高强。”

“强?我就只是胳膊比常人略粗罢了。”

粗犷的微笑浮上乱奘的厚唇。

红丸则报以如风的微笑。

“二位来这里做什么?”

红丸问道。

“呃,九十九先生说,这附近残留的诅咒之气格外强——”

佐一郎站在红丸身侧说道。

“哦……”

红丸点了点头,先是仰望榆树枝头,然后凝视树干,又瞥了眼树根。

“原来如此——”红丸望向乱奘问道,“我若做些什么,会碍你的事吗?”

“当然不会。”

乱奘回答。

“好。”

红丸轻盈一动,漫不经心,恰似微风。

仿佛跳了一段优雅的舞蹈。

长发在风中摇曳。

只见红丸的四肢如跳舞般摇摆,双手各拍一下树干,脚则轻点地面。

“这样便能恢复如常。”

红丸如此说道。

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到原处。

手指白皙细长。

指尖的甲面上,刷着与嘴唇同色的深红甲油。

“我们可以和睦共处吗?”

红丸问乱奘。

“大概可以吧。”

乱奘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