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醒过来,感觉自己漂浮着——就像一个人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坐在船上一样。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我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坐在船上!我摇了摇头,想让脑子清醒一点,然后双手按着船舷,撑起身体。
我很乐意承认,我留意到的第一件事是眼前的自然美景。虽然我一向不太喜欢乡村——我觉得野外一般并不宜人,有时还很荒凉——但眼前的风景却让我深感满足。松树绕着湖岸拔地而起,阳光从天空倾泻而下,一阵微风轻拂水面。让人不禁感叹一切何其美轮美奂。
但因为屁股疼,我被拉回现实。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坐在一堆上了白漆的石头上面。我拿起其中一块细瞧,发现不仅手上有干掉的血迹,衬衫前襟上也满是干掉的血迹。
这时,我想起来了。
埃米特用枪托打了我!
我努力开保险箱,他冲进门来。我们意见不一致,有些扭打,还有点针锋相对。为了来点戏剧效果,我挥舞着一把枪,大致对准了比利。但埃米特立刻误会了我的意思,他夺走步枪,给了我一下。
我想,他指不定打断了我的鼻子。这解释了为什么我用鼻孔呼吸这么困难。
伸手轻摸伤口时,我听到汽车引擎的轰响。我看向左侧,看到黄如金丝雀一般的史蒂倍克正在倒车,空转了一会儿,然后咆哮着驶出沃尔科特家的车道。
——等等!我大喊。
可当我侧过身来,想叫埃米特的名字时,小船往水里沉了一点。
我猛然后仰,小心翼翼地坐回中间的位置。
好吧,我心想,埃米特用步枪把我打晕了,但没像威胁的那样送我去警局,而是把我放在一条没有桨的小船上漂流。他为什么这么做?
这时,我眯起眼睛。
因为小万事通先生告诉他,我不会游泳。这就是为什么。沃森兄弟让我漂在湖上,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撬开保险箱,将伍利的遗产占为己有。
我咂摸着这个丑陋的想法——一个我永远无法赎罪的想法——这时我看到船头堆着一沓沓钞票。
果然不出我所料,埃米特撬开了老爷子的保险箱。不过,他没有让我一无所获,而是给我留下了应得的那份。
这是我应得的那份,不是吗?
我是说,五万美元原来长这样啊?
我自然感到好奇,开始向船头移动,想快速清点一下。可我刚动,重量的转移就让船头下沉,湖水开始从船头的破洞里涌进来。我赶忙坐回去,于是船头翘起,湖水不再涌入。
湖水在我脚边晃**时,我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小船。这是船库旁边正待修理的那条小船。所以埃米特才会在船尾装上石头。为了让破洞的船头高于水线。
我笑着想,真是太有创意了。一条没有桨的破船漂在湖心。这简直是为卡赞蒂基斯准备的舞台布置啊。要是埃米特把我的双手绑在身后,或给我戴上手铐,那就更好了。
——行吧,我说,感觉自己完全能克服这个挑战。
据我估计,我离岸边有几百英尺。如果我向后靠,双手伸进水里轻划,应该能安全上岸。
把双臂伸到船外竟然如此别扭,而且湖水竟然如此冰冷。说真的,每隔几分钟,我就得中断划水,暖一下手指。
可我刚有点进展,傍晚的微风就开始增强,每次划水间隙休息时,我发现自己又漂回了湖心。
为了弥补,我开始划得更快一些,休息得更短一些。可风像在回应似的,吹得更猛了。猛到吹走一沓钞票最上面的那张,飘到二十英尺外的湖面上。然后,又飞走一张。接着,又一张。
我以最快的速度划水,完全不休息了。可风一直吹啊吹,钞票一直飞啊飞,一张又一张五十美元呼啦啦飞过船身。
我别无选择,只能停止划水,站起身,开始缓缓向前。当我迈出第二小步时,船头多沉了一英寸,湖水又开始涌进来。我后退一步,湖水不再涌入。
我意识到,这么小心翼翼根本不顶用。我必须先抓住钞票,在小船涌入太多水之前迅速退回船尾。
我向前伸出双臂,稳住身体,准备扑上去。
一切只需动作敏捷。动作要快,手法要轻。就像从酒瓶中取出软木塞一样。
没错,我心想。整个过程用不了十秒钟。但没有比利帮忙,我只能自己倒计时了。
数到十,我向前迈出第一步,小船向右摇晃。数到九,为了保持平衡,我向左迈了一步,小船向左倾斜。数到八,我在左摇右晃之中失去平衡,向前扑倒,正好摔在钞票上面,湖水从洞里涌进来。
我伸手去抓船舷,想把自己撑起来,但我的手指因为划水冻麻了,没有抓住,我又向前一摔——我断掉的鼻子猛地磕上船头。
我哀号一声,本能地一下子爬起来,冰冷的湖水不断涌入,淹没我的脚踝。由于我的重量全在船头,身后的船尾翘了起来,石头滚向我的脚边,这让船头继续下沉,我一头栽进湖里。
我的双脚在水下乱踢,双臂拍打着水面,我想深深吸一口气,却深深呛了一口水。我咳嗽着、挣扎着,感觉脑袋被水淹没,身体开始下沉。透过斑驳的水面,我看到钞票的影子在水上漂浮,仿佛秋日的落叶。然后,小船从我头顶漂过,投下一个更大的暗影,那暗影开始向四面八方延伸。
就在整片湖似乎即将被黑暗吞没时,一块巨大的幕布升起,我发现自己站在繁忙的大都市一条人潮拥挤的街上,只是周围都是我认识的人,他们都定格在原地。
伍利和比利并排坐在近处的长凳上,微笑地看着加利福尼亚那栋房子的平面图。萨莉朝一辆婴儿车俯身,要给她照看的宝宝盖毯子。花车旁边是萨拉姐姐,一脸惆怅和孤独。而不到五十英尺远的地方,站在那辆亮黄色汽车门边的是埃米特,看起来正直又磊落。
——埃米特,我喊道。
就在这时,我却听到远处传来时钟的嘀嗒声。只不过,那不是时钟,声音也不远。原来是那块被塞进我背心口袋里的金表,此刻倏然出现在我手中。我低头看表盘,看不清时间,但我知道,嘀嗒声再响几下,整个世界将恢复运转。
于是,我摘下皱巴巴的帽子,向萨拉和萨莉鞠了一躬,向伍利和比利鞠了一躬,又向独一无二的埃米特·沃森鞠了一躬。
最后的嘀嗒声响起,我转身面对他们所有人,就像哈姆雷特那样,用最后一口气说出最后一句台词:余下的只是沉默[1]。
还是伊阿古说的[2]?
我一向记不住。
注释:
[1]出自《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场,是哈姆雷特在剧中的最后一句台词(The rest is silence.)。
[2]伊阿古在《奥赛罗》中的最后一句台词出现在第五幕第二场,与哈姆雷特的最后一句台词相似:从此刻起,我不再说一句话(From this time forth I never will speak w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