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X 第六天(1 / 1)

达奇斯

我敲响42号房间的门,然后听到一声呻吟,弹簧床吃力地发出响动,仿佛我的敲门声将他从沉睡中唤醒。因为快中午了,时间刚刚好。片刻之后,我听到宿醉未醒的他将双脚踩在地板上。我听到他在房里四处张望,试着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带着一丝迷糊望着天花板上开裂的石膏和剥落的墙纸,似乎不太理解自己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干什么,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难以置信。

唉,来了,我几乎能听到他说话。

我非常客气地又敲了敲门。

又一声呻吟——这声呻吟显得沉重——然后他起身,弹簧床弹开,他开始慢慢走向门口。

——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喊道。

在等待时,我不禁真心好奇他变成了什么模样。才两年不到,但以他的这把年纪和生活方式,两年可能让他衰老很多。

可当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出现的却不是我老爹。

——有事?

42号房间的房客大概七十多岁,风度翩翩,有着与身份匹配的优雅口音。他从前可能是一个庄园主,或是在某个庄园主手下干活儿。

——有什么能为你效劳吗,年轻人?他问道,我朝他身后扫了一眼。

——我在找以前住这里的人。其实是我的父亲。

——噢,原来如此……

他的浓眉微微下垂,像是因自己让一个陌生人失望而真心感到抱歉。随后,他的眉毛又扬了起来。

——也许他在楼下留了转寄地址?

——更可能是未付账单,但我走之前会去问问。谢谢。

他同情地点点头。可我转身要走时,他叫住我。

——年轻人。你父亲刚好是演员吗?

——无人不知,他自诩是演员。

——那等一等。我想他可能落下东西了。

趁老先生蹒跚地走向五斗橱时,我环视房间,好奇他的癖好是什么。在阳光旅馆,每个房间都藏有一种癖好,而每种癖好都有一个物品为证。比如滚到床底的一个空酒瓶,床头柜上的一副薄纸牌,或是衣钩上的一件亮粉色和服。有证据证明存在某种渴望,它令人如此心醉神怡,如此欲罢不能,以至于掩盖了所有其他渴望,甚至超过对家庭、亲人或人格尊严的渴望。

由于老人走得很慢,我有足够的时间观察,这个房间只有十乘十英尺,可要说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的癖好,我怎么都看不出来。

——找到了,他说。

他蹒跚地走回来,把从五斗橱底层抽屉翻出来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只黑色的皮盒,大约十二英寸见方,三英寸高,有一个小小的铜扣——比锁住双层珍珠项链的盒子大一点。我猜,这种相似性并非巧合。因为父亲名气最大的时候,他是一个莎士比亚小剧团的男主演,为场下坐得半满的观众演出,那时他有六个这样的盒子,它们都是他的宝贝。

虽然这只盒子上的镀金压花已经被磨损得掉色,但你仍能辨认出奥赛罗的首字母O[1]。我掀开搭扣,打开盖子。紧贴天鹅绒衬里的凹槽中放着四件东西:一副山羊胡子,一只金耳环,一小罐黑脸油[2],以及一把匕首。

跟盒子一样,匕首也是定制的。金刀柄制作精良,完美贴合我老爹的手,上面镶嵌着一排三颗大宝石:一颗红宝石,一颗蓝宝石,一颗绿宝石。不锈钢刀刃由匹兹堡的一位工匠大师锻造、回火和抛光,能让父亲在第三幕用来切下一块苹果,再把匕首笔直地扎进桌面,在他猜疑苔丝德蒙娜不忠时,匕首就一直不祥地留在桌上。

虽然刀刃是真的不锈钢,但刀柄却是镀金的黄铜,宝石也是人造的。如果用拇指摁下蓝宝石,会露出一个暗扣,这样一来,当我老爹在第五幕结尾刺中自己的腹部时,刀刃会缩进刀柄。当楼座里的女士们发出阵阵惊呼时,他会尽情地享受表演时刻,在脚灯前来回摇晃,直至最终咽气。也就是说,这把匕首跟他这个人一样,都是噱头。

这套盒子完整的一共有六只,每只都有镀金压花标签:奥赛罗,哈姆雷特,亨利,李尔王,麦克白,以及——我不骗你——罗密欧。每只盒子都有天鹅绒衬里凹槽,存放对应戏剧的道具。麦克白的盒子里有一瓶用来涂抹双手的假血,李尔王的盒子里有一副长长的灰色胡须,罗密欧的盒子里有一小瓶毒药和一小罐腮红,那腮红掩盖不了岁月在我老爹脸上留下的摧残,就像王冠掩盖不了理查三世[3]的畸形一样。

这些年来,父亲的这套盒子慢慢减少。一只被偷了,一只不晓得放哪里了,一只被卖了。哈姆雷特在辛辛那提的一场梭哈赌局中输掉了,恰好输给一对K[4]。六只盒子最后只剩下奥赛罗并非巧合,因为我老爹最珍视这只。不仅仅是因为他在扮演这位摩尔人时收获了一些最好的评价,也因为曾有好几次,黑脸油罐让他得以及时安全脱身。他穿着侍应生的制服,顶着阿尔·乔尔森[5]那样的脸,提着自己的行李走出电梯,穿过大厅,径直走过那些追债的人、愤怒的丈夫或碰巧候在盆栽棕榈树中间的某个人。我老爹落下了奥赛罗的盒子,一定是走得相当匆忙……

——是的,我说着合上盖子,这是我父亲的。如果你不介意我问问的话,你在这个房间住多久了?

——噢,没多久。

——如果你能记得更清楚些,那就帮大忙了。

——让我想想。星期三,星期二,星期一……我想是从星期一开始的。对。星期一。

换句话说,我老爹在我们离开萨莱纳的第二天就搬走了——毫无疑问,他接到了忧心忡忡的监狱长打来的令人不安的电话。

——希望你能找到他。

——我一定可以。总之,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老先生指着自己的床回答。我只是在看书。

看到床单褶皱里戳出书的一角,我心想,啊,我早该知道的。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他的苦难来自最危险的癖好。

走回楼梯时,我发现走廊的地上有一小道光,说明49号房间的门没关牢。

我犹豫片刻,然后穿过楼梯井,沿着走廊继续走,到达那个房间后,停下来听动静。我没听到里面有声音,便用指节轻轻顶开门。透过门缝,我看到**没人,床也没铺。我猜房客在走廊另一头的浴室里,便把门推开。

一九四八年,我和老爹第一次来到阳光旅馆,那时49号房间是旅馆最好的房间。它有两扇面对大楼背面的窗户,很安静,天花板中央还安着一只带电扇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吊灯——整个旅馆只此一处有这样的设施。而现在,天花板上仅垂下一个连着电线的光秃秃的灯泡。

角落里的小木桌还在。在房客眼中,这是另一个让房间增值的设施,尽管其实三十多年来没人在阳光旅馆写过一封信。那把写字椅也还在,看着就跟走廊那头的先生一样苍老而挺拔。

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令人伤感的房间。

—·—

在楼下大厅,我确认伍利仍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等着。然后,我走到前台,一个留着稀疏胡子的胖男人正在听收音机里的球赛。

——有空房吗?

——过夜还是钟点房?他问道,心领神会地瞄了伍利一眼。

我一向感到惊讶,一个在这种地方上班的人居然自以为什么都懂。他很幸运,我没有平底锅。

——两间房,我说。过夜。

——预付四美元。如果你们要毛巾的话,再加二十五美分。

——我们要毛巾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埃米特的信封,拇指慢慢拨动那沓二十美元的钞票。这抹去了他脸上的嘲笑,比平底锅还快。我摸出在豪生酒店收到的找零,抽出一张五美元放在柜台上。

——我们三楼有两个很棒的房间,他说,声音听着突然像个服务员了。我叫伯尼。你们在这里有任何需要——酒、女人、早餐——尽管找我。

——我想我们用不着这些,但你也许能另外帮我个忙。

我又从信封里掏出两美元。

——没问题,他说着舔了舔嘴唇。

——我在找人,他最近才搬走。

——谁啊?

——42号房的人。

——你是说哈里·休伊特?

——就是他。

——他前几天退房了。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他说要去哪里了吗?

伯尼拼命想了一会儿,真的非常拼命,却没什么用。我开始把钞票放回去。

——等一下,他说,等一下。我不知道哈里去了哪里。但以前住这里的一个人跟他关系很好。要说谁知道哈里现在在哪里,非他莫属。

——他叫什么?

——菲茨威廉斯。

——菲兹·菲茨威廉斯?

——就是他。

——伯尼,如果你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菲兹·菲茨威廉斯,我就给你五块钱。如果你今晚把收音机借给我,我就给你十块钱。

—·—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父亲和帕特里克·菲兹·菲茨威廉斯刚成为朋友,菲兹是马戏团二流舞台上的三流演员。他是一名诗歌朗诵者,通常在幕间被推上舞台,朗诵几段洋溢着爱国或色情意味(有时两者兼而有之)的精选诗节,将观众留在座位上。

但菲兹是个真正的文人,他最喜欢沃尔特·惠特曼[6]的诗。一九四一年,他发现这位诗人逝世五十周年的纪念日即将到来,便决定蓄起胡子,还买了一顶软帽,希望说服戏院经理,让他演绎诗人的诗句,以此庆祝纪念日。

胡须有各式各样的。有埃罗尔·弗林[7]和傅满洲[8]那样的,有西格蒙德·弗洛伊德[9]那样的,也有善良的阿米什人[10]那种留到脖子以下的。幸运的是,菲兹的胡子跟惠特曼的一样又白又密,所以头戴软帽、配上奶蓝色的眼睛,他活脱脱就是惠特曼本人。菲兹在布鲁克林高地的一家廉价剧院首次登台扮演惠特曼——吟诵着移民不断登陆,农夫勤劳耕种,矿工辛苦采矿,机修工在数不清的工厂里辛勤劳动——工人阶级观众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热烈喝彩。

短短几周内,从华盛顿特区到缅因州的波特兰,所有安排惠特曼逝世周年纪念的机构都想邀请菲兹。他坐着头等车厢穿梭在东北走廊铁路线[11]上,在格兰其[12]会堂、自由大厅、图书馆和历史协会进行朗诵表演,六个月挣的钱比惠特曼一生挣的都多。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他回到曼哈顿,在纽约历史学会举行返场演出,一个叫弗洛伦斯·斯金纳的人恰好在席间。斯金纳太太是一位知名的社交名媛,以举办全城最引人瞩目的派对为荣。那年,她计划在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四举办一场盛大的活动,拉开圣诞季的序幕。看到菲兹后,她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他拥有白白的大胡子和淡蓝的眼睛,是圣诞老人的不二人选。

几周后,菲兹果然出现在她的派对上,端着满满一碗软糖,轻快地哼唱《圣诞前夜》,人群洋溢着节日的喜悦。每次菲兹一站起身,他的爱尔兰血统总会让他想喝上一杯,这事在戏剧界称得上一种毛病。可他的爱尔兰血统也让他一喝酒就脸红,这在斯金纳太太的晚会上却是一个优点——这为他扮演的圣诞老人绘上了绝妙的妆容。

斯金纳太太的晚会结束第二天,菲兹的演出经纪人内德·莫斯利桌上的电话从早响到晚。范这个、范那个、范谁谁谁[13]全要办节日派对,都指明必须用菲兹。莫斯利或许是个三流的经纪人,但他清楚谁是下金蛋的鹅。离圣诞节只剩三周,他以递增的标准结算菲兹的费用。十二月十日的一次出场费是三百美元,之后每天递增五十美元。所以,如果你想让他在平安夜爬进你家的烟囱,就得花上一千美元。你要是再加五十美元,孩子们就能扯扯他的胡子,平息他们磨人的怀疑。

不用说,在这个圈子庆祝耶稣的诞辰,钱不是问题。菲兹常常一晚上有三场预订。沃尔特·惠特曼早已淘汰出局,菲兹一路欢歌,赚得盆满钵满。

作为上城区的圣诞老人,菲兹的地位一年比一年高,到战争结束时——尽管他只在十二月工作——他住的是第五大道的公寓,穿的是三件套西装,拄的是一根顶部有银质驯鹿头的拐杖。此外,还有一大帮年轻的社交名媛一看到这位圣诞老人就心跳加速。因此,在公园大道的一个派对结束表演后,当一位实业家的漂亮女儿问菲兹几天后能否去拜访他时,他并没有特别意外。

她穿着一件既优雅又撩人的连衣裙出现在菲兹的公寓。结果,她心上想的却不是浪漫的爱情。她婉拒喝酒,解释来意,她说自己是格林尼治村进步协会的成员,他们计划在五月一日举办一场大型活动。她看到菲兹的演出,然后想到,可以由他朗诵几段卡尔·马克思[14]的作品为集会开场,留着大白胡子的他是完美人选。

毫无疑问,菲兹被这个年轻的女人迷住了,被她的奉承打动,也被一笔可观的报酬影响。但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他勇敢接受了生动演绎这位老哲学家的挑战。

转眼到了五月一日,菲兹站在后台,那感觉与其他夜晚站在舞台上别无二致。直到他从幕布后面偷看了一下。场上不仅座无虚席,而且挤满了勤恳工作的男男女女。他们当中有水管工、焊工、码头工人、女裁缝和女佣,多年前在布鲁克林高地那个昏暗肮脏的礼堂里,正是他们让菲兹收获第一次喝彩。菲兹怀着深深的感激,一股平民主义情感油然而生,他穿过幕布缝隙,站在讲台上,呈现了此生最精彩的表演。

他的独白直接摘自《共产党宣言》,他的演讲直击观众的心灵。要不是礼堂的所有门突然被撞开,一小队吹着口哨、挥着警棍的警察以违反消防法规为借口拥进来,他那直抵人心演讲的激昂结尾定会让观众们雀跃不已,掌声雷动。

第二天早上,《每日新闻》的头条标题是:

公园大道圣诞老人兼演

共产主义破坏分子

菲兹·菲茨威廉斯的上流人生就此结束。

菲兹在自己的胡须根儿上栽了跟头,从幸运的台阶上一落千丈。爱尔兰威士忌曾在圣诞期间让他的脸颊泛起欢乐的红晕,如今却掏空了他的积蓄,切断他与洁净衣物、上流社会之间的联系,掌控了他的全部幸福。到一九四九年,菲兹沦落到手拿帽子在地铁站背诵下流打油诗的下场,住在阳光旅馆43号房间——就在我和老爹的房间对面。

我很期待见到他。

注释:

[1]奥赛罗即Othello,莎士比亚所作同名悲剧的主角。勇敢诚实的统帅、摩尔人奥赛罗,中了旗官伊阿古的奸计,误认妻子苔丝德蒙娜不贞,将她杀死;在证实了妻子的清白后,悔而自尽。——编者注

[2]当时的白人演员会用黑色油彩涂脸以扮作黑人,常见于十九世纪美国流行的黑脸滑稽剧中,含种族歧视意味。

[3]理查三世(1452—1485),英格兰约克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在莎士比亚创作的同名剧作中,理查三世被描绘成跛足驼背,面容扭曲,内心邪恶。

[4]扑克牌中的K即国王(King),戏剧中的哈姆雷特手刃杀父仇人、篡位国王克劳狄斯,此处含反讽。

[5]阿尔·乔尔森(1886—1950),美国歌唱家、表演家,以扮演黑人著称。

[6]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被誉为“美国诗歌之父”,代表作《草叶集》。

[7]埃罗尔·弗林(1909—1959),澳大利亚演员、编剧、导演、歌手。

[8]英国小说家萨克斯·罗默(1883—1959)作品中的虚构人物,有着标志性的胡须。

[9]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著有《梦的解析》等。

[10]主要分布在加拿大的安大略省和美国的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印第安纳州,阿米什人拒绝使用现代科技,已婚男士留有大胡须。

[11]位于美国东北部波士顿—华盛顿城市带的电气化铁路,呈东北-西南走向,始于波士顿,向南连接普罗维登斯、纽黑文、纽约、费城、威尔明顿、巴尔的摩,终于华盛顿。

[12]格兰其(Grange)是一八六七年美国成立的第一个全国性农民组织,正式名称为“农业保护者协会”。

[13]范(Van)一度是荷兰贵族姓氏的组成部分,这里代表上流阶层人士。

[14]卡尔·马克思(1818—1883),无产阶级革命导师,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