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VEN 第七天(1 / 1)

达奇斯

——这是一张地图!伍利惊讶地喊道。

——确实。

我们坐在豪生酒店餐厅的卡座里等着早餐送来。我们面前各有一张纸质餐垫,这也是伊利诺伊州的简版地图,上面画着主要的道路和城镇,还有一些比例失调的当地地标插图。此外,上面还标注着十六家豪生酒店,每家都有橙色屋顶和蓝色小尖塔。

——我们在这里,伍利指着其中一家说。

——我信你。

——这是林肯公路。看这里!

我还没来得及看这里是哪里,我们的女服务员——看起来不超过十七岁——就将餐盘放在了餐垫上。

伍利皱起眉头。他看着她离开,然后把餐盘往右一推,一边假模假样地吃饭,一边继续研究地图。

考虑到伍利点早餐时颇费心思,看他现在这么不在意早餐倒是讽刺。当女服务员把菜单递给他时,他看起来有些被菜单的尺寸吓到了。他吸了一口气,开始大声朗读每道菜的描述。然后,为了确保没有任何遗漏,他翻到开头又读了一遍。等女服务员回来为我们点单时,他自信满满地说自己要吃华夫饼——还是炒蛋吧——她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又换成了薄煎饼。可精心撒了一圈糖浆的薄煎饼送来后,他却置之不理,光吃培根。而我嘛,我连菜单都懒得看,迅速点了咸牛肉土豆泥和太阳蛋。

吃完之后,我往后一靠,环顾四周,想着如果伍利想知道我的餐厅长什么模样,他没必要继续研究豪生酒店的餐厅。因为我的餐厅在各方面都会与这里截然相反。

从环境的角度来看,豪生酒店的好人们决定将自家著名屋顶的配色融入餐厅,把卡座弄成亮橙色,让女服务员们身穿亮蓝色制服——尽管自古以来,橙蓝混搭并不能刺激食欲。这个地方的标志性建筑元素是一长排观景窗,让每个人都能看清停车场。这里的食物是小餐馆的华丽升级版,而顾客的典型特征是,只要瞧上一眼,你对他们的了解会多于你想知道的。

比如隔壁卡座那个红脸的家伙,他正捏着全麦吐司一角抹干净蛋黄。我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一个旅行推销员——我这辈子见过的旅行推销员数不胜数。在由寂寂无闻的中年男人汇成的家谱上,旅行推销员是过气演员的表亲。他们开着同样的车,去同样的城镇,入住同样的酒店。事实上,你区分他们的唯一办法是,推销员的鞋子更实用耐穿。

好像需要什么证据似的,我看着他按百分比折算小费给女服务员,又在收据上做了注释,对折之后收进钱包,回头交给会计部门的人处理。

推销员起身准备离开,我看到墙上的钟已经七点半了。

——伍利,我说,早起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早点出发。所以,在我去洗手间时,你不如吃点薄煎饼吧。然后,我们结账上路。

——没问题,伍利说着又把自己的餐盘往右推开几英寸。

去洗手间之前,我向收银员换了些零钱,溜进一个电话亭。我知道阿克利退休后去了印第安纳州,只是不晓得地址。所以,我让接线员查了萨莱纳的电话号码,并帮我接通。因为时间尚早,电话响了八次才终于有人接起。我猜是露辛达,那个戴粉色眼镜的褐发女人,她是给监狱长看门的。我借鉴父亲的做法,为她来了一出李尔王的老戏码。每当父亲需要电话那头的人帮点小忙时,他都会用这招。当然了,说话时得带着英国口音,还要掺着一丝迷茫。

我向她解释,我是阿克利的叔叔,住在英国,想在独立日给他寄张卡片,让他放心,我没生气,但我好像找不到地址簿了,她能不能帮帮一个健忘的老头子?不一会儿,她带着答案回来了:南本德[1]杜鹃花路132号。

我吹着口哨从电话亭去洗手间,结果发现站在小便池前的正是隔壁卡座那个红脸的家伙。尿完之后,我和他一起在水池前洗手,我对着镜子朝他浅浅一笑。

——先生,你看起来像个推销员。

他有点吃惊,镜子里的他转头看我。

——我是干销售的。

我点点头。

——你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好人。

——噢,谢谢。

——挨家挨户推销?

——不是,他说,有点被冒犯到了。我对接客户。

——原来如此。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是干哪一行的?

——厨房用具。

——像冰箱和洗碗机?

他微微皱眉,像是被我戳到痛处。

——我们专营小型电动设备。像搅拌机和手动搅拌器。

——小而重要,我指出。

——啊,是的,确实。

——那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做的?我的意思是,你们遇到客户是怎么推销的?比如搅拌机?

——我们的搅拌机有口皆碑,销量不愁。

从他说这句话的方式,我看得出他此前已经说过一万遍了。

——你太谦虚了,我敢肯定。但说真的,提到自家搅拌机和竞争对手家的,你怎么……区别呢?

听到区别一词,他变得相当严肃、神秘兮兮的。哪怕他是在豪生酒店的洗手间跟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说话。他现在已经准备好广告语了,由不得自己停下。

——我先前说我们的搅拌机有口皆碑、销量不愁,他开始了,只是半开玩笑。因为你要知道,所有主要品牌的搅拌机不久前才配备三种设置:低、中、高。我们是第一家根据搅拌类型来区分搅拌机按钮的公司:混合、搅打、打发。

——真巧妙。你们一定独占市场。

——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他承认。但我们的竞争对手很快便纷纷效仿。

——那你们必须快人一步。

——没错。所以今年,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已经成为美国第一家推出第四种搅拌模式的搅拌机制造商。

——第四种?在混合、搅打、打发之后?

悬念简直要了我的命。

——压泥。

——厉害啊,我说。

在某种程度上,我是真心的。

我又上下扫了他一眼,这一次心怀钦佩。然后,我问他有没有参战。

——我没有这个荣幸,他说。这话听着也像说过一万遍了。

我同情地摇摇头。

——那些小伙子回来时多热闹呀。烟花咯,游行咯。市长在他们的翻领上别奖章。所有的漂亮姑娘排着队亲吻这些穿制服的蠢货。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美国人民应该对旅行推销员多些尊敬。

他不确定我是不是在揶揄他。于是,我在声音中融入一些感情。

——我父亲也是一名旅行推销员。噢,他走过多少路,按响过多少门铃啊。有多少个夜晚,他远离舒适的家。我跟你说,旅行推销员不仅是勤恳工作的人,也是资本主义的步兵!

我想他听到这句话时真的脸红了。但因为他的肤色,很难看出来。

——很荣幸认识你,先生,我说着伸出了手,尽管还没擦干。

我从洗手间出来,看到我们的女服务员,便招呼她过来。

——你还需要什么吗?她问道。

——结账就行,我回答。我们还有地方要去,还有人要见。

听到有地方要去这句话,她露出一丝向往。我坚信,如果我告诉她,我们要去纽约,并让她搭车,她一定顾不上换制服就跳进后座——没别的原因,就想看看一路开到“餐垫尽头”会发生什么。

——我马上拿来,她说。

走回卡座时,我后悔打趣我们的邻座对收据上心了。因为我忽然想到,为了埃米特,我们也应该这么做。既然我们在用他信封里的钱支付开销,他完全有权利在我们还钱时要求一份完整的账单——这样他就能在我们平分信托基金之前拿到还款。

昨天晚上,在我办理酒店入住时,我让伍利付了晚餐账单。我要问问他最后花了多少,可我走到卡座时,伍利不见了。

他会去哪里呢,我感到疑惑,翻了个白眼。他不可能在洗手间,因为我刚从那里出来。我知道他这人喜欢闪闪发光、色彩斑斓的东西,便看了看冰激凌柜台,但那里只有两个小孩,鼻子紧贴玻璃,希望此刻不是大早上。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转身看向平板玻璃窗。

我朝停车场望去,目光越过一片由玻璃和铬合金汇成的粼粼海洋,看向我原本停史蒂倍克的地方,可车子却不见踪影。为了避开两个挡住视线的蜂窝式发型,我往右迈了一步,望向停车场的入口,刚好看到埃米特的车右转拐上林肯公路。

——真他妈操蛋到家了。

就在那时,我们的女服务员恰好拿来账单,她的脸色一下煞白。

——请原谅我的脏话,我说。

我瞄了一眼账单,从信封里抽了张二十美元给她。

在她急忙去找零钱时,我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盯着对面伍利本该坐着的地方。他的盘子被放回了一开始在的地方,上面的培根没了,一小块薄煎饼也没了。

伍利能从一沓薄煎饼中精确地取出如此纤小的一块,我真是佩服。这时,我发现他的白色瓷盘下面是餐桌的富美家[2]贴面。也就是说,餐垫不见了。

我推开我的餐盘,拿起餐垫。我先前提过,这是一张伊利诺伊州的地图,上面画着主要的道路和城镇。但右下角嵌着一幅本地市中心的小地图,地图中央是一个绿色小广场,绿色小广场中央则矗立着一座雕像,竟然是亚伯拉罕·林肯。

注释:

[1]美国印第安纳州第四大城市,圣约瑟夫县县治,位于圣约瑟夫河最南端拐弯处,城市名由此而来。

[2]一九一三年发明于美国的表面装饰饰材,后成为知名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