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享乐:潘多拉盒子里的魔鬼(1 / 1)

“进贡”是专制时代的一项定制。《尚书·禹贡》云:“任土作贡。”也就是说,各地官员以及各藩属国以土特产贡献给天子,既满足了天子之需,“致邦国之用”,又沟通了上下感情,所以皇帝和各地大臣都乐此不疲。

从一定程度上说,清代皇帝的生活质量与贡品直接相关。

和我们的想象不同,皇帝虽然富有四海,却并不能任意支配国库来满足个人消费。清代是整个中国古代史上,治理水平最高,皇帝整体上自我约束能力最强,也比较节俭的朝代。比如许多人都到明十三陵和清东陵、清西陵去玩过,一对比就看出来了。清代的皇陵,整体上,都比明代的规模要小,没有明代的气派。再比如,明代太监的数量,一度达到十万人之多,而清代呢,多的时候也不过三千人左右。

因此清代国家的收入和皇帝个人的收入,从顺治初年开始,就是严格分开的。顺治初年,清王朝设立了一个机构——内务府。这个机构是服务于皇帝个人生活的,相当于皇室的大管家。国家的收入入国库,由户部,也就是财政部来管。而皇帝个人的收入,归内务府来管。也就是说,从那时开始,皇帝就有了自己的固定工资,收入来源固定化了。

那么清代皇帝的个人收入,都从哪里来呢?主要来源于三个部分:第一,皇帝在各地有皇庄,这些皇家庄园每年出产的东西,是皇帝的主要收入。清代的皇庄主要设在北京附近和东北地区,相当于清代皇家的“特供农场”,生产优质无公害的猪羊鸡鸭、瓜果梨桃和大量蔬菜,供皇家日常基本消费。第二,内务府通过经商、放贷等方式,为皇帝创一点收。第三,就靠各地给皇帝的进贡和“报效”了。

因此,大清帝国财政的蒸蒸日上并不能直接保证皇帝日常消费水平的水涨船高。一般来说,由于皇家庄园的规模有定制,内务府经营水平也有限,不管国家税收如何迅速增长,皇帝个人的收入却是基本固定的。皇帝要满足其日益高涨的物质欲望,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就是收受贡品。奢侈品的消费更是如此。一是皇帝没有钱大量购买;二是体制所限,皇帝直接派人到市场上与商人讨价还价购买奢侈品,显然不妥。更何况,喜爱奢侈品,一直是帝王守则中的头等禁忌,不可为民众所周知。所以官员们进贡与否、进贡多少、贡品质量如何,直接决定着皇帝的生活质量。

实际上,乾隆即位之初,是以拒绝进贡而闻名的。

刚刚登上皇位之时,乾隆曾下达诏书,说自己身在丧中,无心享乐,要求各地大臣在三年之内停止进献各种贡品。

如果说守孝期间不接受贡品史有先例的话,那么三年之后守孝期满,皇帝仍然不收贡品,就可以分明体现出皇帝对物质享受的峻拒态度。皇帝还下了一道谕旨,说明他不收贡品的理由。他说,地方大臣们给我进贡,不过是想借此与我联络感情,建立情感上的沟通,“殊不知君臣之间,惟在诚意相孚,不以虚文相尚。如为督抚者,果能以国计民生为务,公尔忘私,国尔忘家,则一德一心,朕必加以奖赏,若不知务此,而徒以贡献方物为联上下之情,则早已见轻于朕矣。”[1]励精图治之态灼然可见。

那么何以到了晚年,皇帝会一反初衷呢?

第一,晚境顺遂,高枕无忧。刺激政治家励精图治的,无外乎两个因素:首先是对手的存在,其次是雄心的催逼。经过一生经营,到了晚年,乾隆已经消灭了所有威胁和对手,皇位之安,稳如磐石。

站在成功之巅,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成功者的自豪、自得与成功后的茫然、失落一并油然而生。他可以做的事,似乎只剩下栏杆拍遍,悠然自赏了。气可鼓而不可泄,进取之心一旦衰退,享乐的欲望就会涌上心头。

更何况人生已经接近尾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在这个时刻,抓紧时间犒赏一下自己,报答一下数十年来的辛苦艰劳,似乎也不为过。

第二,乾隆本身从来不是禁欲主义者。他从来都对物质享受情有独钟。天潢贵胄的生活使他从小被培养起了超级精细的欣赏口味。作为盛世之巅的太平天子,他比一般帝王更富有享受的资本和条件。

大富之家成长起来的人,往往逃不脱对于奢侈品的迷恋。雍正皇帝在史上以俭朴著称,但杨启樵先生的《揭开雍正皇帝隐秘的面纱》一书则有力证明了他实际上物欲极强,私生活相当奢侈豪华。乾隆皇帝在这一点上青出于蓝。至今还没能成为亿万富翁的我们,可能不太理解大富大贵中人对奢侈品的狂热痴迷。其实奢侈对他们来说,主要是代表一种完美主义的生活态度。奢侈品所展现的不只是昂贵,更重要的是其中的惊喜和极致,因为它们代表了人类创造物质的最高境界。事实上,这种爱好完全类似于毒品,因其没有止境而让人越陷越深。

一个人的天性是不可能被长期抑制的,虽然登基之后强自隐忍了十余年,但步入中年之后,乾隆对自己的要求不再那么严格了。十几年皇帝当下来,乾隆一路顺风顺水,成绩超乎预期,自信心也直线增长。事业与生活,他自认为有能力兼顾,没有必要再苦行僧般苛刻自己。乾隆十六年(1751年),进贡的大门被第一次打开。那一年他举行了首次南巡,同时当年又值太后六十大寿。皇帝下旨说,因两逢盛典,许多大臣一再要求进献贡物,以表微忱,如果他一概拒绝,似乎不近人情,因为进贡者“分属大僚,上下联情,势难概斥,既已奏进,自不得不量存一二”[2]。

享乐之门一旦打开,就注定只能越开越大。

专制体制下成长起来的大臣,一个个都是揣度上心、投其所好的好手。事实上,他们用于工作上的心思远远没有用在琢磨皇帝好恶上的精力多。整个帝国内,所有的高级官员都从这道谕旨里读懂了皇帝的心声。从此,为皇帝准备贡品,就成了他们分内一个重要的,甚至是最为重要的工作。时间不长,他们就摸清了皇帝的喜好:钟表、字画和古玉,最讨皇帝喜欢。另外,扳指儿、鼻烟壶、小刀等,也容易被皇帝收下。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粤海关监督李永标、广州将军李侍尧进献了一批贡品,主要有紫檀镶楠木宝座、紫檀镶楠木御案等数种。其中比较特别的是“镶玻璃洋自鸣乐钟一座”和“镀金洋景表亭一座”。

一般来说,进贡既然是大臣给皇帝送礼,内容当然是大臣自定,皇帝不便发表意见。然而这次贡品送上之后不久,皇帝很罕见地就贡品问题发布了指示:“此次所进镀金洋景表亭一座,甚好,嗣后似此样好得多觅几件。再有此大好者亦觅几件,不必惜价,如觅得时于端阳贡进几样来,钦此。”[3]

从此,皇帝喜欢西洋钟表一事立刻被官场所周知,广州西洋八音匣等售价因而猛涨。“这些东西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中国官吏们却醉心追求,示意他们的下属不惜任何代价收买。”[4]

至于书画,更是皇帝私人收藏库中最重要的内容。众所周知,乾隆文化修养极佳。他九岁开始练习书法,十九岁开始学画。对于珍品字画,皇帝像史上那些有名的收藏家一样嗜之如命,必欲得之而后快。不过,其他收藏家收集书画,东奔西走,历尽辛苦,而皇帝收藏,却全然没有这些麻烦。这些光彩夺目的无上精品,大部分来自臣仆的贡献。只要他的喜好一被侦知,那么全帝国之内最好的藏品,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紫禁城。

乾隆皇帝对古玉的兴趣也十分浓厚,他一生御制诗文共四万余首,其中涉及玉器的篇目即达八百余。目前故宫收藏的上万件古玉,多数是在乾隆时期由各直省督抚一级的官员进贡的。他的御制诗文显示出,他经常一个人蹲在玉库里摆弄玉玩,挑出一些古玉,命人刮垢清理后,亲自评出甲乙丙级。

事实上,乾隆皇帝的诸多历史第一中,还可以加上一条——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收藏家。

中年时期,乾隆物质生活的品位之高、排场之大、要求之细致全面,均远过于有清前代帝王。不过此时他进取心尚炽,对物欲仍有节制,所以他的日常享受可称讲究,尚不能说奢侈。

人到晚年,优点往往前进一步,突破分寸,转化成缺点。乾隆的缺点则往往变本加厉,从抑制收敛状态变成肆无忌惮。步入晚年之后,皇帝无心进取,讲究和奢侈之间的界限被迅速突破。历代进贡在资格和时间上都有严格的规定。清代成例,仅督抚们有进贡之权,进贡的时间也只限于三节:冬至、中秋,还有皇帝生日。而到了乾隆晚年,这些规矩都被打破了。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直至京中的内廷翰林也开始进贡。为了收罗民间珍藏,一些民人也可以将家中珍藏通过大臣转贡给皇帝。“进贡”遂成了皇帝搜刮民间珍宝的最主要途径。为了配合皇帝的胃口,一年三节的时间限制也被打破了。除了三大节,端午节、上元节、重阳节,大臣们也都可以踊跃进贡。除此之外,大臣们开动脑筋,集中智慧,创造出了无数进贡的新名目:皇帝出巡,经过地方,大臣迎驾进贡,称“迎銮贡”;皇帝每年去热河避暑,大臣们进贡,称“木兰贡”;大臣们进京觐见皇帝,所献贡品称“陛见贡”;皇帝提拔加恩,所献贡品,称“谢恩贡”……有时,皇帝想要某种东西,又实在没有借口,就干脆称“传办贡”。

所以,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这次东巡所收贡品,应该归为迎銮贡。不过,即使是迎銮贡,也应该仅限于所经过地方的官员。而这一次,远在湖广、四川、广东的巡抚官员们也都放下工作,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进献大批财物,从体制上讲,可以说并无先例,也毫无道理。这一事件唯一可以说明的,就是皇帝对贡品的需索已经达到了失态的程度。

随着老皇帝越来越放纵,越来越多的封疆大吏把其他政务推到一边,集中精力为皇帝购买、制造奢侈品。越到后期,官员们进贡的次数越多、物品越丰。档案记载,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这一年,长芦盐政徵瑞进贡15次,闽浙总督伍拉纳进贡11次,福建巡抚浦霖进贡9次。其中伍拉纳11次进贡的日期分别是:三月初八日、三月十一日、三月二十四日、四月十九日、六月七日、七月十九日、八月十一日、十二月七日、十二月二十一日、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二月二十九日,几乎无月不贡,成为中国进贡史上的奇观。

而到了皇帝的生日,进贡浪潮更是席卷全国。每到此时,整个帝国变成了大小官员们比赛贡品的“万国博览会”。据朝鲜使臣记载,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皇帝七十大寿时,他在中国一路所见的进贡景象实在令人咋舌:北京附近,各地进贡的大车据不完全统计多达三万辆。除大车外,那些珍贵怕碎的贡品以人担、驼负、轿驾,更是多不胜数。“其杠而担者,物之尤精软云。每车引马骡六七头,轿或联杠驾四骡,上插小黄旗,皆书‘进贡’字。”[5]为了抢运贡品,车辆互相争道,“篝灯相照,铃铎动地,鞭声震野”[6],好不气派。

很多人都说,进贡之风的兴起,是打开乾隆朝政治腐败大门的钥匙。此语不为无见。

皇帝过度收受贡品,本身就是一种严重腐败行为。

官场上,送点小礼物,是人之常情。如果礼品价值过限,就是腐败。同样,按定制收受贡品,自是帝王维持正常生活的必需;但像晚年乾隆这样毫无节制地收受礼物,当然就会带来恶果了。

皇帝的理论是,送给皇帝的礼物是由官员们“自行制办”,也就是自掏腰包,目的是“联上下之情”。既不会增加百姓负担,又沟通了君臣间的私人感情,何乐而不为呢?

事实上,并不用太多的精明,就可以判断出“自行制办”之不可能。送给皇帝的“土特产”,几乎件件超出官员们的承受能力。皇帝喜欢那种镶珍珠的玉如意,臣下纷纷进献。当时一柄不嵌珠的玉如意值银四千两。而当时广东珍珠价格,重四分的珠子约值银四五千两,重五分的则需六七千两,如像龙眼果那样重三钱的大珠竟值两万两银。一柄如意的价值如此,其他礼物可想而知。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精美绝伦的礼品,每一件都是民众的膏血凝成。

因为进贡之风的盛行,乾隆年间的官场上出现了“帮贡”一词,即有权进贡之大臣令下属帮助其“购买物件”,以“孝敬皇上”。这一新词光明正大,而且十分光荣,颇有凝聚全体官员对皇帝的无比热爱之意,实际上却成了贪污腐败的新方式。因为送给皇帝的礼物,从采购置办到送进大内,往往过程不公开,账目不清楚,云雾重重,机关多多。事实上,送到皇帝手里的一万两,可能意味着督抚们从州县官员那里剥削了十万两,而州县们则完全有可能从民间剥削了百万两。一张巨大的非法汲取之网就这样以“进贡”为由头编织而成,皇帝在贪婪欣喜之余却浑然不觉。

事实上,乾隆晚年的数起贪腐大案,都牵出过背后的进贡问题。那些进贡最多、最好、最得皇帝赏识的大臣,后来多数都成了贪污犯。比如那个一年进贡十多次的闽浙总督伍拉纳,勾结串通属下官员,贪污库存银达八万五千余两进行私分。案发后,朝廷抄了伍拉纳的家,抄出白银四十多万两。被抓之后,伍拉纳自供其巨额财产中就有一部分是来自勒令下属帮贡所得,“并不自出己资买办物件,乃婪索多银自肥囊橐”[7]。

乾隆皇帝的宠臣李侍尧是当时“优于办贡”的代表之一。时人认为他是乾隆朝进贡之风兴起的带头人,“(李侍尧)善纳贡献,物皆精巧,是以天下封疆大吏,从风而靡”[8]。这并非虚言,现存史料中有一张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十一月初八日,时任两广总督的李侍尧所进贡物品的名单,我们可以从中窥得李氏进贡手笔之大:

镶洋表金如意一柄、金无量寿佛一尊、珊瑚朝珠一盘、蜜蜡朝珠一盘、脂玉万年有庆一件、白玉福禄寿三星一件、白玉长春壶一件、白玉蟠桃九熟一件、白玉保合太和一件、白玉长春花洗一件、白玉寿星一件、白玉如意仙一件、白玉香盘一件、汉玉佛手一件、汉玉花囊一件、汉玉拱璧一件、白玉云纹铎一件、白玉元洗一件、汉玉炉瓶一事一分、汉玉飞熊叶瑞一件、白玉印池一件、宋磁霁红花囊一件、定窑洗一件、嘉窑一统尊一件、成窑五彩瓶一件、定窑福禄尊一件、宣窑梅瓶一件、宋磁霁红瓶一件、定窑宝月瓶一件、哥窑笔洗一件、青绿三代尊一件、青绿提梁卤一件、青绿凫尊一件、明黄刻丝万福万寿龙袍一件、天青刻丝八团立水龙褂一件、明黄缎绣万福万寿龙袍一件、天青缎绣八团立水龙褂一件、真紫缎绣三色金诸仙祝寿龙袍一件、天青缎绣三色金八团立水龙褂一件、绿缎绣万寿长春龙袍一件、香色宁绸绣六合同春龙袍一件、天青宁绸绣八团立水龙褂一件、酱色宁绸绣江山万代龙袍一件、绿实地纱绣四季呈祥龙袍一件、天青实地纱绣八团立水龙褂一件、香色实地纱绣八仙庆寿龙袍一件、酱色实地纱绣吉祥九如龙袍一件、洋锦缎二十匹、洋花绒二十匹、大红鸳鸯绒十版、大红羽缎十版、洋绣帕一百方、洋绣小帕一百方、紫檀雕花宝座一尊、紫檀雕花御案一张、紫檀镶玻璃三屏风一座、紫檀雕花天香几一对、紫檀雕花炕几一对、紫檀镶玻璃衣镜一对、紫檀雕花书隔一对、紫檀雕花方凳八张、紫檀镶面玻璃横披一对、珐琅镶玻璃五屏凤妆镜九座、珐琅镶玻璃手镜九对、紫檀镶玻璃福禄式小挂镜九对、东洋漆炕桌一对、东洋漆香盒五件、鸾翎宫扇一对、孔雀宫扇一对、洋镶钻石自行人物风琴乐钟一对、红玛瑙钻石珠花瓶式乐钟一对、洋镶钻石蟠桃推钟一对、洋镶钻石蟠桃表一对、洋玻璃金鱼缸一对、仿景泰珐琅瓶一对、珐琅福禄瓶一对、镶玻璃小佩镜二十七面、蜜蜡鼻烟壶二匣、洋金银线二百支、珐琅手盆九对、珐琅唾盂九对、翠顶花三十匣、翠花五十匣、天然沉香瓶一件、洋油画小挂屏一对……[9]

李侍尧之所以如此热衷办贡,讨皇帝喜欢固然是一个原因,而另一半的原因是进贡过程中,自己可以大肆向下属摊派。而且进贡后退回的宝物,他居然也纳入自己的私囊。当时来中国的朝鲜使节风闻,“大抵侍尧贪赃中,五之三入于进贡”[10]。原来,为了表示风度,臣下所进贡品,皇帝一般不会全收,只能择收部分,其他要退回。这张贡单中,皇帝所收的只有十来样,其他玉器、宋元古瓷、龙袍、紫檀宝座、珐琅等74项数百件都归李氏所有。乾隆四十五年李侍尧缘事治罪籍家,结果抄出黄金佛三座、真珠葡萄一架、四尺的珊瑚树三株,都是李侍尧私藏的进贡后被还回的物件。

山东巡抚国泰也是“进贡能臣”演变成贪污案犯的典型一例。国泰进贡成绩之突出,连乾隆都曾夸其“进贡为优”“优于办贡”。他进贡之勤快到了令皇帝有点烦的程度。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正月初六日,皇帝在山东巡抚国泰的贡折上批道:何必献勤如此?所贡的东西都闲置在圆明园库,也没什么用处,只等数年之后烂坏而已。真成了大笑话。

就在此批发出仅三个月后,即乾隆四十七年四月,国泰就犯了案,原因是对下属强行摊派,聚敛个人财富,致使山东通省亏空。七月,国泰即被赐自尽。

乾隆年间侵贪大案而与进贡有关者,除李侍尧、国泰、伍拉纳外,还有浦霖、阿思哈、卢焯、恒文、良卿、王亶望、勒尔锦、陈辉祖、郝硕等无数大案,而这类败露的大案充其量不过是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整个官僚体系通过“进贡”这个借口直接汲取的财富,不知凡几。

进贡过程中的贪腐行为,不过是进贡的诸多后果中最轻的一种。更为严重的是,皇帝对物欲不加节制的追求,给天下传达了许多不良的信息。

第一个不良后果是官场奢侈之风的刮起。

乾隆晚年,社会风气日趋奢靡。官场之上,官员们整日比的是谁家的厨子好,谁请的戏子高明,谁收藏的古玩稀奇。据说当时在江南一带的仕宦社会中,人们有“三好”,即“穷烹饪,狎优伶,谈骨(古)董”。这也可以说是整个乾隆时代官宦、士人阶层平日爱好的一个缩影。

乾隆晚年,许多官衙终日歌舞升平,花天酒地,河道总督衙门是最典型的代表。每次总督兴办治河工程,“每于工次搭盖馆舍,并开廛列肆,玉器钟表绸缎皮衣无物不备,市侩人等趋之若鹜,且有娼妓优伶争投觅利,其所取给者,悉皆工员挥霍之赀,而工员财贿,无非由侵渔帑项而得”。堵塞衡口工程时,“工次奢侈挥霍,开廛列肆,玩好生色,无所不有”。[11]

官员们对于追求物质享受,可谓心思用尽,花样百出。著名贪官王亶望,在任浙江巡抚时,喜吃驴肉丝,“厨中有专饲驴者,蓄数驴,肥而健。中丞(巡抚)食时,若传言燋驴肉丝,则审视驴之腴处,刲一脔,烹以献。驴刲处,血淋漓,则以烧铁烙之,血即止。其食鸭也,必食填鸭。填鸭者,饲鸭不使鸭动,法以绍兴酒坛去其底,令鸭入其中,以泥封之,使鸭颈伸于坛外,用脂和饭饲之,留孔遗粪,六七日,即肥大可食,肉之嫩如豆腐。王偶欲食豆腐,则杀两鸭熬汤,煮腐以献之”[12]。

进贡热的另一个影响是官场上送礼之风的兴起。

乾隆早年,对进贡送礼之弊察之甚详。然而晚年,皇帝自己公然需索重礼,对自己早年的严规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官场之上请客送礼之风迅速升温。章学诚说:“印官上任,书役馈送,辄数万金。督抚过境,州县迎送,必数千金。”[13]

乾隆六十年(1795年),福建巡抚浦霖贪污案发,皇帝查抄其家,查出“三镶玉如意”大小共157柄,皇帝惊叹:“此与唐元载查籍家财胡椒至八百斛何异。”[14]其实皇帝大可不必如此惊诧莫名,胡椒至八百斛,可能吃不了,百数十柄如意却是稍有头脸的臣子必须常备的。除了给皇帝的贡品,以及皇太后圣寿、阿哥成亲、公主下嫁的需要,进京陛见,处处打通关节,哪一项应酬少了“如意”能如意?

乾隆晚年,官场上无钱不办事。王亶望就官甘肃时,全省流传一句顺口溜:一千见面,二千便饭,三千射箭。意思是说,送一千两银子给王亶望不过能见上一面;送两千两银子,王大人赏脸的话,有望留吃一顿便饭;送三千两银子,王大人高兴,会和送礼的人一起拉拉弓、射射箭、练练骑射,以示关系更近一层。从见面到吃饭,再到一同玩一玩,表明和掌管全省财物大权的布政使的关系正在一步步拉近,而主导这种关系远近的砝码就是白银。

[1]《乾隆朝上谕档》,乾隆三年四月初二日。

[2]戴逸、李文海主编:《清通鉴(9)》卷一一八,乾隆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第3900页。

[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进单》,第100号,乾隆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一日。

[4] 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叶笃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第37页。

[5]朴趾源:《热河日记·山庄杂记·万国进贡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6,第512页。

[6]朴趾源:《热河日记·山庄杂记·万国进贡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6,第513页。

[7]《乾隆朝上谕档》,乾隆六十年十月初七日。

[8]昭梿:《啸亭杂录·续录》,《啸亭杂录·卷四·李昭信相公》,冬青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63页。

[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进单》,第104号,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初八日。

[10] 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80,第4701页。

[11]见陈连营:《论嘉道时期经世思潮的兴起》,载朱诚如、王天有主编《明清论丛》(第四辑),紫禁城出版社,2003,第294页。

[12]徐珂:《清稗类钞·豪侈类·王亶望骄奢**佚》。

[13]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二九《外集二·再上韩城相公书》,文物出版社,1985,第329页。

[14]《乾隆朝上谕档》,乾隆六十年十月初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