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知县,县里的其他官吏也都有自己的“常例”。比如县丞主簿是“夏绢银八十两。夏样绢四匹。农桑样绢二匹。农桑绢银五两。秋粮长银一十两。……”[1]收入大体是县令的五分之二左右。典史也有“出外里长供给并店钱人情纱绢书帕”[2]等项。
除了官员,县政府里还有一种角色,叫“书吏”。传统时代,中央政府设有六部,地方各级政府也对应设有“六房”。大体而言,县里的六房相当于今天各地县政府下属的“局”或者“科”。“书吏”也就是县政府的普通办公人员。除此之外,还有一类人就是大家熟悉的“衙役”。就连他们也都各有各的“常例”收入,而且收入还不低。这是因为科举时代,进士和举人们并无任何专业知识,很多公事都交给书吏和衙役去处理。这些人是县级政府的具体办事人员,也是专制权力的终端,他们每天都与百姓打交道。知县没干几年就要调走,但是他们却长期在本地工作,更加了解地方民情。刚到任的官员不得不高度依靠这些人,于是他们在处理具体事务时就可以“轻重高下,悉出其手”[3],得以营私的手段很多。
大明王朝后期的腐败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腐败侵蚀到社会机体的每一个细胞之上。上至皇帝为了自己的私库加收矿捐,下到小小的衙役通过把持官府家资上万。居官如同贸易,读书只为敲门。办一件事需要多少贿赂,有公开的明码标价,“权门之利害如响,富室之贿赂通神,钝口夺于佞词,人命轻于酷吏”(《明世宗实录》卷一五三)。
社会的精神支柱已经垮塌,礼崩乐坏,物欲横流,人们在末世气息中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的欲望。
在早年读书的时候,海瑞就多次在作文中叹息:“纷纷世态,其不当予心有日矣!”[4]他感叹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称他的心意了!
更让海瑞气愤的是,在沧海横流之时,饱读圣贤之书的士大夫们没有几个人以圣贤自任,挽此颓风,反而和光同尘,竞相逐利。即使那些口碑尚好的公卿大臣,也不过是手伸得不太远,钱捞得有节制而已。在他看来,举国上下,已经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正人君子”。“世俗群然称僻性、称所行大过者,多是中行之士。谓如此然后得中道、善处世,则必乡原之为而已。所称贤士大夫,不免正道、乡原调停行之。乡原去大奸恶不甚远,今人不为大恶,必为乡原。”[5]那些特立独行的孤介之士,在他看来做得还远远不够,而贤士大夫则都是些污秽之人。他恨这些模棱两可的“乡愿”甚于大奸大恶,因为他们盗用了圣人的名义,对圣人之道危害更大。
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就是,你不能要求这个世界适应你,而是你应该去适应这个世界。海瑞恰恰反其道而行之。整个世界昏天暗日,几乎不见一丝光亮,海瑞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激动,他要成为这滔滔世界的中流砥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即使是与整个世界为敌,他也毫不退缩,这情景恰好是为英雄搭建好的舞台,他喜欢这种悲壮慷慨的感觉。
其实,海瑞所向往的世界,也并非遥不可及。明朝开国之时,太祖朱元璋已经为这个世界制定了蓝图,他制定了一系列祖训家规,对国家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做了详尽到无以复加的规定,定下了万年之基。在海瑞看来,这些规定尽善尽美。他认为,所有的错误、所有的丑恶,都是因为人们不能严格遵守圣人和祖宗的教训,一任私欲发展造成的。
上任十天后,海瑞公布了一个决定:革除所有“常例”。
在别人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而在海瑞看来,却是天经地义。如果全世界都默认“常例”的存在,那只能说明全世界都错了。错了就要改过来,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虽然没上任之前,那些消息灵通人士已经把“笔架先生”的名声传播到了全县,大家已经对这位新县令的怪脾气有了心理准备,可是没有人想到,海瑞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是革除“常例”。这简直是疯狂,是政治自杀,是天方夜谭!人们估计,不出三天,海瑞就得改口。
然而海瑞说到做到。他把所有的“不合理收费”一刀切,不光是自己的“常例”,还包括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训导、阴阳官、医官、六房吏等大小官吏的各类“常例钱”。“他如户房钱粮册,工清军匠册,刑审录,礼寺观兵、乡兵、民壮等册,皆有上房旧例。今尽革去。”[6]
这一举动不亚于一场“政治地震”。不但全县官吏如遭晴天霹雳,通省官员都目瞪口呆!震惊过后,大家都屏息静气,准备看这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的笑话:看他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养活家口,拿什么招待过往官吏,拿什么孝敬上司……看他能坚持几天,坚持不住了又该如何收场。
“海笔架”还真坚持下来了。靠一个月五两银子,他真就养活了一大家子。当然,生活水平和别人无法同日而语,而且还要想一点别的办法来维持生计。海瑞在官署后院的空地上开了一片荒,约有二分(133.3平方米)大小,种上了黄瓜、豆角,每天下班,就换上粗布衣服,扛上锄头干上一阵。全家人每天都吃粗粮,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入仕之后,海家的生活水平反倒不如以前了。海瑞本人一身官服穿了六年,穿得四处补丁,看不出颜色,用手一扯就是一根线头。每天烧饭用柴,都是老仆到山上打来的。有一天,海瑞发现老仆打来的山柴枝叶枯干,不像是新砍的,遂把老仆叫来讯问。老仆不敢隐瞒,只好交代说是街上有人巴结他,替他打好了背回来的。海瑞立刻叫他把送柴人找来,当场给了送柴人五十枚铜钱作为柴价,之后关上院门就把老仆打了一顿。
淳安县的县丞主簿要求调离,衙役门子也都回家不干了。海瑞不为所动。你走你的,你不干自有别人干。县丞主簿走了,他把业务接过来自己做;衙役不干了,他从贫困地区再招。别人做得很清闲的县令,他做得东奔西跑,灰头土脸,一年都没有几天休息的时候。
上司生日、红白喜事,正是下级们“表示”的最佳时机,别人都是成百上千两银子拿去送,他只写一封贺信;上级来检查工作或者路过,他招待住宿都按国初太祖时定下的标准。渐渐地,淳安成了官员们的危途,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出差到那里。
“海笔架”的桩桩件件,逐渐成了浙江省官场上日不可少的新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连浙江总督胡宗宪都成了热衷的传播者。一天,在全省的高级官员会议开会之前,胡宗宪神神秘秘地告诉大家:“听说‘海笔架’给他母亲做寿,居然上街买了二斤肉!连淳安县的肉贩子都这么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做上海县令的生意!”[7]
全会场哄堂大笑。
海瑞就这样成了全省官场上的“海怪物”。
一方面是官俸不足以维持正常开支,另一方面却是官本位,官万能,各级官员权力不受约束,制定各种土政策,进行各种乱收费几乎没有任何障碍。通过加收摊派来获取行政费用,以支撑政府运转,是古代政治中的一个正常现象。问题是加收多少、摊派多宽,并没有明文规定,完全是暗箱操作。并且,对于政府机构的财政收支,从来没有建立过有效的会计审计制度。官员们往自己口袋里放钱,就像吃饭夹菜一样容易。
在这种制度下,官员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做清官,一丝不取,结果就是甘于正常人无法忍受的贫穷。明代的著名清官轩輗“寒暑一青布袍,补缀殆遍,居常蔬食,妻子亲操井臼”[8];秦纮“廉介绝俗,妻孥菜羹麦饭常不饱”。这种窘状,清官传上比比皆是。另一种就是遵照官场惯例,通过土政策来维持开支,支撑关系网的建立。而一旦越限,人们的欲望往往就一发不可收拾。
对于制度性腐败,历代以来,应对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杀”,从肉体上消灭贪官;另一个就是教化,通过树立典型,大力表彰,提倡正确的导向,来感化人、转化人。
可这两种办法都运用不当,效果不佳。历代以来,以明太祖朱元璋惩贪最为坚定,对官员要求最为严苛,然而,偏偏是他定下一系列惩贪祖制的明王朝,腐败得无以复加,最终因腐败而亡国。
几千年来,历代王朝总是被腐败击倒。虽然有无数的明君贤相、大儒哲人,可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用其他办法来治理腐败。纵使付出了惨重代价,人们依然执迷不悟。
在这样一个封闭完足的文化体系包围下,一切答案都有现成的正统解释,人们已经丧失了建设性解决问题的能力,丧失了用自然的方式去思考的能力,只能在恶性循环中越陷越深。
[1]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二《条例·兴革条例》,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279—280页。
[2]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二《条例·兴革条例》,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280页。
[3]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六五,绍兴二十三年八月丙子。
[4]海瑞:《海瑞集》(下册),卷五《议论·客位告辞》,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705页。
[5]海瑞:《海瑞集》(下册),卷六《论·乡原乱德》,第732页。
[6]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二《条例·兴革条例》,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277—278页。
[7]贾葆蘅:《嘉靖王朝》(下册),华夏出版社,2009,第502页。
[8]张廷玉等:《明史(四)》卷一五八,列传第四六,《轩輗传》,中华书局,2000,第28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