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悲观主义认为世界在道德上是坏的,因而渴望从中解脱,人是无赖或傻瓜,或同时两者都是,一般人生存的目的就是竭尽全力让自己活着。而且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人是一个残忍、不义和怯懦的利己主义者,是虚荣心使他交际,恐惧使他诚实。在这个世界上成功的唯一途径就是像别人一样奸诈和不义。莎士比亚在他的一首十四行诗里展示了这种道德上的悲观主义:
厌了这一切,我向安息的死呼吁,
眼睁睁地看见天才做叫花子,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纯洁的信义不幸被人背弃,
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
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
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
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
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钳口,
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
“恶”成了统帅“善”却反被囚禁。
肝胆俱裂的李尔王也这样谴责人世间的不公正:
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小小的过失,
披上锦袍裘服却可以隐匿一切。
罪恶镀上了金,
用正义锋利的枪刺去戳它也难免折断。
倘若它用烂布条包裹,
一根侏儒用的木剑也能把它刺穿。
善良君子得不到好评,反而被卑鄙和嫉妒的小人驱赶,只因为德性的光芒使他们的卑劣更加为人不齿。
在这些对人类的责难里,无疑有许多真理,但世界真的是如此黑暗吗?人类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彻底腐烂了吗?怎样才能证明这一点呢?是靠事实的归纳还是靠依据事物本性的演绎?
(1)世界上坏人是否多于好人?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有一个衡量人和时代的道德价值的标准,人必须怎样行动才能被称为善?我们判断人,在很大程度上就依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如果把完善的知识、完善的神圣或其他方面的完善看作道德的标准,那裁决必定是不利于人类的;如果你认为标准是绝对的禁欲,那裁决也不能令人满意;如果你要求人绝对否定自己的意志,只从艺术科学宗教的思考中寻找快乐,仅仅思考神圣的东西,自己粗茶淡饭而使别人锦衣美食,那当然,这世界在你看起来也还是罪恶的卑鄙的。但是你如果以一种更合乎人性的标准,以一种人类能够追求的理想来衡量人,情况就不是那么绝望了。让我们称那些促进身体和精神、个人和社会发展的行为为善,称那些实现这个理想、关心自己和他人、为每个人的全面发展而斗争的人为善,如果我们以此作为标准,人类会是那样邪恶吗?人会是像悲观主义者所说的那样完全利己吗?他们真的像责难者描绘的那样凶恶、残忍、虚伪、不义、背叛、撒谎、嫉妒和毒辣吗?
而且,我们要再一次说,我们不可能统计善恶。世上确有坏心肠和做坏事的人,我们远不是十全十美的,这是一个不能掩盖的事实。我们可以指出许多恶行:政治上有许多腐败的现象,人们常常被那些狡猾的政客以“爱国”这样好听的字眼牵着鼻子走,其实这些政客是以牺牲公共利益而谋求私利;党派也常常为了攻击敌对党派而干出损害国家利益的事,尽管它标榜自己是为国家服务的而认为对方须承担全部错误的责任;富有影响的豪商大贾、工业巨头及财团常常控制立法;“罪恶镀上了金,用正义锋利的枪刺去戳它也难免折断。”善良的人却遭受失败(至少在世人的眼中是这样),被看作不切实际的空想家无人理睬,而无耻的恶棍骗子反被到处奉承,腹中空空的蠢材反而走运发财。
但这是世界的全部情景吗?世界上不也有许多好人,许多为真理和正义而斗争、为同胞而牺牲自己的人吗?欺骗和背叛真的是成功的条件吗?一个人不做贼就不能致富吗?我觉得,人们如此注意那走运的恶棍,恰恰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成功感到奇怪,觉得这是反常的现象。假如世界真的是通过谎言和欺骗走向健康和财富,那我们怎么会那样震惊和愤怒呢?而且,道德上的英雄和恶棍往往被众人观察而突出起来,而那些既非圣人亦非恶棍的群众却不太被人注意。
(2)我们也不可能证明这世界和它的居民必然都是坏的。人生来就有罪吗?罪恶是否就像圣奥古斯丁、叔本华等人认为的那样,是上帝遗传给他的吗?根据叔本华的意见,人生来就是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是坏的,因此人绝对做不出什么好事情。但人并不是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叔本华本人亦相信我们能够避免罪恶的意志,能够否定这种意志,能够压制我们利己的冲动,沉浸在艺术、科学和宗教之中而忘掉自己,这也说明我们不是完全坏的。那些相信人完全堕落了的人,在这一点上同样是乐观的,即他们相信有逃脱罪恶的途径,或是通过基督或是通过上帝偶发的慈悲,所以他们也不愿意承认必须马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从一个先验的前提出发来展示人并不是彻底的坏要更为容易。人既是利己的又是利他的,他行动是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利益。如果人是绝对坏的话,他不可能存在和实现他一直在实行的理想,他们结成一个整体生活,就证明了对道德律的服从是一个规律而不是例外,如果人真的像悲观主义所描述的那样,社会就要解体了。不正直的人要特别狡诈才能成功的事实,也说明了要破坏道德规范而走运是多么困难。“罪恶的报应是死亡”,这是一个前已述及的深刻真理。
退一步讲,即使世界真是一个腐败的温床,我们为什么就绝望呢?为什么就不能使我们自己和世界变得好一些呢?让我们努力改造它,而不要干坐在那里悲叹和抱怨这一切。让我们打击罪恶,无论它在哪里露头;让我们投入道德的一边,参加正义反对邪恶的斗争。使正义发扬的最好办法就是与邪恶战斗,我们最好是从自己开始,“你虚伪的人,先去掉你自己眼中的梁木,你才能看清和拔去你兄弟眼中的刺。”
(3)悲观主义还把现代与过去相比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认为随着悲哀的增加,罪恶也增加了,人变得越来越坏,时代脱离了正轨,世界在走下坡路。卢梭说,过去的时代比较好些。原始时代的人和平、正直、幸福地生活着,但随着文明的进步所有这些都被改变了,我们脱离了过去甜蜜的纯朴生活,对生活的要求和对事物的价值观念都变化了。社会的不平等日益加剧,各种恶行都出现了。我尊重知识,但并不是为了知识本身,而只是像我看重钻石与珠宝一样,因为它能给我别人享受不到的东西。财富和文化是等级的标志,正是因此才被人看重。富人和有知识者变得越来越专横、傲慢和冷酷,而穷人和无知识者则被人为的时代条件逼迫,变得越来越具奴性、怯懦和下贱。
但是,我们说,世界并不是越来越坏,原始社会并不是一个极乐的道德世界。很多宗教和民族都认为有一个较好的过去,古希腊人相信有一个黄金时代,犹太人相信有一个天堂。想返回到过去生活并赞扬过去,这是老年人的特点,这不为别的,也许就因为那是过去。现在的罪恶明显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而过去的罪恶却很容易被我们忘记,我们只想到过去光明的一面。此外,老年人形成了他的习惯,那是属于过去的习惯,我们都知道他接受新的思想感情和思想方式是多么困难,正如俗话所说,你不能教一只衰老的狗学会新戏法一样。老年人常常觉得世界上新的习惯对他不合适,所以常常把这世界的一切都看作错的。他对现在提出反对而赞扬过去,而这过去却也曾被他的父母作为他们的现在而提出过同样的反对。
我们问,现在真的比过去坏吗?这里一切都依赖于我们有关较好较坏的概念如何。如果你不认为政治民主和宗教自由是进步,你会谴责我们的时代。如果你厌恶所谓下等人,看见普通人现在在世界上发挥着比你愿意的更为重要的作用,你也会挑这个时代的错。如果你把文明连同它的文化和豪华看作绝对的恶,你也会厌恶当代。如果你认为人应该过一种中世纪式的禁欲生活,他们应当轻视文学、科学和艺术,那么你当然也不可能快乐地思考我们的时代。
但是,如果你相信人类的理想是相互和谐地根据环境发展人的身体和精神的力量,使人更有理性、更富于同情心,使他们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和支配自然,给最卑微和最被轻视的人也带来文明的福音——如果你相信这就是人类的理想,那么你必定要承认我们的时代比过去的时代都要好。如果文明比野蛮好,那么现在就比过去好;如果同情、正义、真理比憎恨、残忍、偏见好,那么文明就比野蛮好。过去的美好时代用他们的方式解决了他们的问题,现在让我们用我们的方式来解决我们的问题。让我们感谢那逝去的以往,憧憬那更美好更灿烂的将来吧。[13]
[1] 见杜林《生命的价值》;哈特曼《悲观主义的产生和历史》;萨利《悲观主义,历史和批判》(Pessimism,A History and Criticism);萨默《悲观主义和道德学说》;普鲁米切尔《悲观主义的过去和现在》;包尔生《伦理学体系》第2编第3、4、7章;华莱斯《悲观主义》(《大英百科全书》);拉伯克《生命的快乐》。书目见萨利《悲观主义》第17、19页。下面一章的许多内容我深深得益于包尔生的令人赞佩的下列章节:《悲观主义》《恶、坏和神正论》和《德性与幸福》。
[2] 哲学上的悲观主义者有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霍耳登与肯普合译,第1卷第4编,第2卷第4编附录;《附录和补遗》,第11、12、14章)、贝恩逊(《哲学史》)、梅因兰(《解脱的哲学》)、哈特曼(《无意识的哲学》,卡普兰译)。参考前面提及的萨利的书目,读他的第2版序言。
[3] 引自D.泰勒译,歌德的《浮士德》。
[4]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第370页,弗劳恩施塔特编辑的版本。
[5]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369页。
[6]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368页。
[7]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第367页。
[8]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第376页。
[9] 这段译文选自萨利的《悲观主义》。
[10]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第659页起。
[11]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第365页起。
[12] 特别是见《附录和补遗》,第12章§§154以后。
[13] 见论“人类的道德进步”这一章,选自威廉斯《进化论伦理学评论》,第466页及以后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