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学术建树
刘师培是江苏仪征人,其家世传经学,亦属“扬州学派”成员。刘师培曾祖刘文淇是刘氏经学世家地位的奠定人。
刘文淇(1789—1854),字孟瞻,出身贫寒,年轻时便以授徒糊口,做乡村塾师。其舅凌曙予其生活和学习以关照,亲自指导其学业,这为其后来的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尽管舅甥二人在经学研究方面趣向不同,凌曙治《公羊》,刘文淇治《左传》,但凌曙在学问上的雄厚功力和刻苦精神都为刘文淇所继承和光大。终其一生,刘文淇科名不高,仅为优贡生,而且一直以课徒游幕为业。生活道路虽坎坷且不显达,但他始终对学问孜孜以求,最终以精研《春秋左氏传》而有名于当世和后世,成为公认的经学家。
《春秋左氏传》属十三经之一。诸经早在唐、宋之时便已有人为之作疏,但这些旧疏很为清代经学家所不满,《左氏传》之疏亦如此,正如刘师培伯父刘寿曾所言:
十三经者,宋人增补唐人《九经正义》之名也。六朝义疏之学最盛,其师法犹渊源于汉儒。唐人之作正义,多取六朝义疏而没其名。然掩复之过与存古之功,各不相蔽,其优劣当以所取注为断焉。唐人于《易》,弃马、郑、荀、虞诸家,而用王弼、韩康伯注。王、韩注《易》,多参清言,故《易》疏亦多空语。非其考订之疏,乃本原之舛也。于《书》则兼用伪古文,弃马、郑古谊,而用梅赜《传》,亦失裁断。惟疏中于名物训诂尚详备耳。于《左氏传》则弃贾、服、郑、颖诸家,而用杜预《集解》。疏中凡杜氏不用旧注者,每驳旧注而曲傅杜氏,亦其一蔽。此三疏皆出孔氏颖达手,《书》疏为上,《左氏》疏次之,《易》疏则最下也。……[1]
以是之故,清代经学家发愿对十三经重作新疏。
道光八年(1828年),刘文淇与刘宝楠、梅植之、包慎言、柳兴恩、陈立共应乡试,“病十三经旧疏多踳驳,欲仿江氏、孙氏《尚书》,邵氏、郝氏《尔雅》,焦氏《孟子》,别作疏义”。[2]“始为约各治一经,加以疏证。”[3]刘文淇分任治《春秋左氏传》。此后直至去世,他断续在这部繁难的“大经”上下了许多功夫,做了大量工作,使《左传》的旧注、旧疏都得以被清理。具体情形,如其子刘毓崧所言:
生平湛深经术,于《春秋左氏传》致力尤勤。尝谓左氏之义,为杜注剥蚀已久,其稍可观览者,皆系袭取旧说。爰辑《左传旧注疏证》一书。先取贾、服、郑三君之注,疏通证明。凡杜氏所排击者纠正之,所剿袭者表明之,其沿用韦氏《国语注》者,亦一一疏记。……上稽先秦诸子,下考唐以前史书,旁及杂家笔记、文集,皆取为证佐,期于实事求是,俾左氏之大义,炳然著明。草创四十年,长编已具,然后依次排比,成书八十卷。又以余力辑《左传旧疏考正》一书,……凡得二百余条,厘为八卷。[4]
《左传旧疏考正》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即已刊行,《左传旧注疏证》却因博采众说、涉猎较广而不易卒业,刘文淇仅纂成《长编》八十卷,《疏证》则只成一卷,编至隐公四年,便撒手人寰。终其一生,刘文淇未完成《疏证》,除因工程浩大外,也与他用较多精力替人校勘书籍而未能全力投入有关,也就是说,他不仅以经学名世,也以校勘学为人推重。他曾替阮元校勘宋元本《镇江府志》,并成《校勘记》四卷,又替岑建功校勘《旧唐书》和《舆地纪胜》,与同事(含其子毓崧)共成《旧唐书校勘记》六十六卷、《舆地纪胜校勘记》五十二卷,还校订过《礼记训纂》。他之精于校雠,“不啻如己之撰述”。[5]校勘之外,他也从事过编述之事,担任过重修《仪征县志》的总纂,并曾与人共注《南北史》。
刘文淇之子、刘师培祖父刘毓崧(1818—1867),字伯山,自幼便随父客游四方,从父受经,“长益通博……以淹通经史有声江淮间”。[6]一生科场不顺,仅以荐授八旗官学教习,故亦以课徒游幕为生。长于校书,居曾国藩、曾国荃幕中最久,任事金陵书局。左氏之学方面,著有《春秋左氏传大义》,但并未继承父业,续作《左传旧注疏证》。[7]经学方面,还著有《周易》、《尚书》、《毛诗》、《礼记》之《旧疏考正》各一卷。并有《经传》、《史乘》、《诸子》诸《通义》若干卷及《王船山年谱》二卷等著作。因精于校雠之事,故“自出游及家居,所主多专司校书。刊讹订谬,搜逸撮残。视己所撰述,尤加矜慎”。[8]最大的成就在于校勘《王船山遗书》。
刘毓崧长子、刘师培伯父刘寿曾(1838—1882),字恭甫,也以游幕校书为生,助父校书数种。科名仅为副榜贡生,曾被保举知县,加同知衔。其志向仍在左氏之学,立意完成祖父刘文淇所未竟之《左传旧注疏证》,但虽殚精竭虑为之,还是“至襄公四年后成绝笔”,[9]卒未成完璧。之所以如此,亦与校书相关,“顾既悴精《左疏》,仍兼书局雠校文字之役,精力耗损,犹不自已”。[10]其校书之作有《南史校义集评》等。
刘毓崧次子、刘师培之父刘贵曾(1845—1898),字良甫,早年佐父兄为文事,并游幕于南昌等地,后返扬州理家,与当地士绅一同助守令治事。曾中副榜举人,敕授文林郎。助兄寿曾作《左传旧注疏证》,遂通两汉古文家法。而且“平生于学靡不通,尤邃于历”。[11]以所长治经,著有《左传历谱》、《尚书历草补演》、《礼记旧疏考正》。
由上可见,从刘文淇开始,刘师培的三代先人都以经学自任,左氏之学已成为其家学,《左传旧注疏证》赓续不绝(有证据表明刘师培之叔刘富曾也曾与其事),可谓学界一大奇观,以经学世家称其家族似不为过。
二、学术风格与特色
作为“扬州学派”的一员,仪征刘氏在学术渊源、学术风格、治学特色诸方面同样有该派成员的特质,即不拘门户,同时承受吴、皖两派的影响,尤其是皖派,从而兼有两派之长。
刘寿曾曾为文谈过扬州之学包括自家学术是如何源于徽州学者江永、戴震的。他说:
国初东南经学,昆山顾氏开之。吴门惠氏、武进臧氏继之。迨乾隆之初,老师略尽,儒术少衰。婺源江氏崛起穷乡,修述大业,其学传于休宁戴氏。戴氏弟子,以扬州为盛。高邮王氏,传其形声训故之学;兴化任氏,传其典章制度之学。仪征阮文达公,友于王氏、任氏,得其师说。风声所树,专门并兴。扬州以经学鸣者,凡七八家,是为江氏之再传。先大父早受经于江都凌氏,又从文达问故,与宝应刘先生宝楠切磨至深,淮东有二刘之目。并世治经者,又五六家,是为江氏之三传。先徵君承先大父之学,师于刘先生,博综四部,宏通淹雅,宗旨视文达为尤近。其游先大父之门,而与先徵君为执友者,又多辍学方闻之彦,是为江氏之四传。[12]
从这段文字来看,江永、戴震之学在扬州广为传播,王念孙、引之父子(高邮王氏)、任大椿(兴化任氏)、阮元(仪征阮文达公)等皆承其学并光大之,刘文淇自凌曙受经之余,与阮元多有交往,受其影响较大,再经与刘宝楠切磋,学问遂成,其子则承其学,父子之学可视为江氏学术之三传四传。这里所强调的刘氏家学自江永、戴震传承而来,即衍皖派之余绪确属事实。但另一方面,吴派治学特色亦为刘家所汲取也是不争的事实,这尤其体现在刘文淇对《左传》旧注的疏证上。
刘文淇《左传旧注疏证》的一个基本做法是崇汉排杜,在他眼里,凡汉皆好,凡杜皆坏。这虽有矫枉之意,但显然源于吴派门径。《疏证》对贾逵、服虔等汉人之《左传》旧注进行纤细靡遗的罗列,而对晋杜预之注不遗余力地加以摒斥,有时甚至盲从贾、服之注而不顾杜注是否合理。《疏证》还“上稽先秦诸子,下考唐以前史书,旁及杂家笔记、文集皆取为证佐”,与吴派“好博”、“尊闻”的特点相契,而且尽量少用《史记》,也是受惠栋《史记》荒疏不可据之说的影响。吴派学术特色为刘氏汲取,所带来的一个长处便是使《疏证》汇集了极为丰富的材料,对《左传》汉人旧注进行了集大成的总结,贾、服旧说收罗之完备、归纳之清晰都罕有其匹。但同时也有短处,即凡汉皆好、凡杜尽坏的做法,似非公允。当然,刘氏毕竟主要承袭江、戴皖派之学,故在采吴派之长的同时并不固守吴派清规,“好博”而不“笃守”,“尊闻”而不迷古,“期于实事求是”。所以《疏证》能收罗运用其他古文家研究《左传》的成果,突破贾、服的局限,而且尊崇汉人也不薄后人,对清代学者的成果择善而从。值得一提的是,《疏证》充分吸取了皖派注重名物典章制度专题研究之长。刘氏在注例中说“释春秋必以礼明之”,故书中运用三礼,尤其是《周礼》解释古代典章制度的地方颇多,对服饰器物、姓氏地理、古历天算、日食晦朔、鸟兽虫鱼也皆细加训诂,精密考证,皖派学术特色体现得非常鲜明。可以说,刘氏家学结合了吴、皖两派之长。以是之故,章太炎在答支伟成所询刘氏应属何门派时认为,刘文淇“学在吴皖之间,入皖可也”。[13]
刘氏家学还有不局限于吴、皖之处,即对今文经学不一味排斥并有学术经世的意愿。刘文淇的学问由其舅凌曙发蒙,而凌曙却治《公羊》,服膺刘逢禄之今文经学,这一学术取向对刘氏治学颇有影响,刘氏治《左传》,不像一些所谓严守家法之学者那样抱残守缺,而是兼容异说,不废今文。另外,刘文淇为学颇重经世致用,他曾致书陈立,勉其“通经致用”,并且自身也在“治经之余,颇留心乡邦利害”。[14]他还与汉宋学兼治的汪中之子汪喜孙多有交往,讨论过性道问题,汪希望他教导后生“通经致用,处为纯儒,出为良吏”。[15]能被人如此寄望,可见其平日行止与此相近。他在学术上的这种追求,也为其后辈所继承和光大。除经学外,自刘文淇始,刘家几代人都精于校雠之事,这虽非其家学特色,但亦可表明其学术功力,因校勘学是从事经、史、子等古典学问研究的基础所在。
总体来说,刘氏家族的学术特色主要体现在经学上,尤其是左氏之学上。其学术风格与“扬州学派”总的学术倾向是一致的,既兼采吴、皖之长,又不局限于吴、皖,而是做到了兼容并包。
[1] 刘寿曾:《十三经注疏优劣考》,见《传雅堂文集》卷1,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
[2] 陈立:《论语正义序》,转引自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173页。
[3] 刘恭冕:《论语正义后序》,见刘宝楠:《论语正义》,434页,北京,中华书局,1957。
[4] 刘毓崧:《先考行略》,见《通义堂文集》卷6,南林刘氏求恕斋刊本。
[5] 刘毓崧:《先考行略》,见《通义堂文集》卷6。
[6] 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上,210页。
[7] 科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的《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之《整理后记》中言:“刘稿相传为文淇、毓崧、寿曾三代所著,管见以为第一卷外实寿曾一人之笔。……据清史儒林传云:‘文淇治左氏春秋长编数十巨册,晚年编辑成疏,甫得一卷而殁。毓崧思卒其业未果;寿曾乃发愤以继志述事为任。’检毓崧遗著及传记,亦未有言及续纂左传疏事。”
[8] 刘寿曾:《先考行状》,见《传雅堂文集》卷3。
[9] 刘师培:《读左札记·序》,见《遗书》,第292页。另,一般都说刘寿曾作至襄公四年而卒,只有彭作桢《周礼古注集疏序》说“止于襄公五年”(见《遗书》,184页),科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整理者所依据的原稿确是止于襄公五年。
[10] 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上,211页。
[11] 刘师培:《先府君行略》,见《遗书》,1260页。
[12] 刘寿曾:《沤宦夜集记》,见《传雅堂文集》卷1。
[13] 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上,11页。
[14] 刘师培:《跋陈卓人上刘孟瞻先生书》,见《遗书》,1981。
[15] 刘师培:《跋汪孟慈与刘孟瞻书》,见《遗书》,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