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邓新黎的绘画,就为它们所体现的美、幽默、技巧、想象力、文化含量所吸引。它们那明显的超现实特征和波普语言,很容易被归入超现实波普之中。然而,在众多的超现实波普绘画中,邓新黎的作品又别具一格。由于它们也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因此也可以归结到新写实的范畴。邓新黎的作品介于新波普和新写实之间,它们在挑战艺术批评的分类。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邓新黎作品与中国文化和中国美学的关联。它们以轻盈的想象,很好地阐释了中国传统美学中的空灵、缥缈和舒卷等审美理想。从这种意义上可以说,邓新黎的绘画,典型地体现了新世纪的中国性。
邓新黎的绘画是属于新世纪的。他有一幅作品的标题就是“新世纪的奇观”。这表明他很自觉地将自己的艺术与20世纪流行的当代艺术拉开距离。所谓20世纪流行的当代艺术,借用库斯比(Donald Kuspit)的术语来说,就是新大师(New Master)的艺术。这种艺术强调观念性、批判性和新异性,从而将艺术推到了非艺术和反艺术的境地。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边界被彻底抹去,艺术失去了自己的规定性而触及它的终结。然而,艺术史并没有按照理论家预想的那样发展。21世纪的艺术,不仅没有终结,而且呈现出一系列的回归趋势。比如,希基(Dave Hickey)就发现,当代艺术出现了美的回归现象。相应地,技巧的回归,人文精神的回归,也变得越来越明显。艺术在行将越出它的边界的时候,又退回到边界之内;在行将终结的时候,又获得了新生。21世纪艺术体现的一系列回归现象,让人想起19世纪及其以前的艺术。库斯比称之为老大师(Old Master)艺术。与新大师艺术针锋相对,老大师艺术突出审美性、技巧性和人文性。当然,正如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一样,即使有人想要重复历史,也不可能真的做到。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库斯比认为,21世纪的艺术既不是老大师艺术,也不是新大师艺术,而是新老大师(New Old Master)艺术。所谓新老大师艺术,顾名思义,就是二者的结合,或者借用黑格尔(G.W.F.Hegel)的术语来说,就是二者的“扬弃”(sublation)。为此,库斯比号召今天的艺术家从街头回到工作室,去研究和锤炼自己的艺术语言,找回那些被他们抛弃的属于艺术范围之内的本领。
邓新黎的绘画,具有明显的新老大师的特征。邓新黎的绘画是新的。它的新颖之处尤其表现在对虚拟现实的构造上。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图像与现实之间的边界已经彻底模糊。虚拟实在已经由理论上的可能,变成了普通人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实在。20世纪的理论家在辩护绘画与摄影之间的区别时,因果理论给予了重要的支持。照片与它所再现的对象之间具有因果关系,绘画则不具备这种关系,因此一幅再模糊的照片也可以在法庭上作为证据,而一幅不管多么清晰的绘画都不能。今天,由于有了新的图像制作技术,照片是否能够作证就成了疑问。不过,我这里并不想突出照片的非真实性及其后果,而是想着重指出,由于非现实的照片和影像的普遍存在,今天的人们差不多已经习惯将非现实的图像视为现实的存在。由此,尽管邓新黎作品中的人物明显是非现实或者超现实的,但是我们也仿佛能够将它们接纳为真实的人生。邓新黎用他的想象力和绘画技巧,让传说中的神仙在今天的生活中复活了。邓新黎的作品之所以能够产生这种效果,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突出了绘画的写实技术,即在二维平面上制造三维空间的幻觉。这种技术追求,让邓新黎的绘画与老波普绘画拉开了距离,从而可以更好地制造虚拟实在,因而能够更好地体现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的特征。
我们不仅欣赏邓新黎为我们制造的虚拟现实,而且欣赏这种虚拟现实所体现出来的优美和精致。如果我们对美化现实的伪现实主义心存疑惑的话,我们在虚拟现实中追求美的理想就可以免去这种担忧,甚至可以借助相异性原理来展开对现实的批判。因为虚拟现实的优美可以反衬真实现实的丑陋,或者可以给生活在丑陋现实中的人们以美的慰藉。正是根据相异性原理,尼采(F.Nietzsche)对古希腊艺术做出了全然不同于启蒙思想家的解释。在启蒙思想家如席勒(F.Schiller)等人看来,古希腊艺术是美的,因为古希腊人的生活是美的,古希腊艺术的美是古希腊人生活的美的反映。但是,尼采用一系列证据证明,古希腊人的生活是悲惨的,是不堪承受的。尼采由此得出结论说,正因为古希腊人的生活不堪承受,他们才需要艺术制造的美梦和沉醉,让自己得到慰藉和麻醉,以便去承受不堪承受的现实痛苦。我们也可以用相异性原理来解读邓新黎作品中的优美和精致:我们之所以沉湎于邓新黎作品虚构出来的那个优美而精致的世界,原因在于我们粗糙和丑陋的真实生活需要慰藉。
我们很容易从邓新黎的作品中看到美。但是,我不敢保证,那些没有中国文化背景的观众也能看到同样的美。对于某些没有中国文化背景的观众来说,邓新黎的作品表达的与其说是优美,不如说是古怪。但是,我相信审美趣味是可以教化或者改变的。也许经过若干时间的接触之后,那些在邓新黎作品中看见古怪的异域观众,也能从古怪中看出优美。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经过跨文化传播之后,邓新黎的作品可以帮助人们扩大审美范围,进一步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赏识和宽容,为避免全球化时代的文化冲突做出贡献。
我最喜欢的是邓新黎在他的《神仙眷》系列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独特的审美特质,那种在我们的想象中所形成的舒卷感。任何对于审美特质的描绘都是危险的,因为审美特质多半与感觉有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中国古代评论家喜欢调动各种感觉来把握这种审美特质,他们不仅用到语言的意义,还会用到字音和字形。看过邓新黎的作品之后,我脑海中始终萦绕着一个“舒卷”或者“卷”的意象。画面上的神仙们由飘带组成,它们可以是纸剪的,也可以是布裁的,轻歌曼舞,舒卷有致。“卷”让我们想起“眷”,因为它们音同形似,从而与作品的主题联系起来。作为作品主题的“眷”,在汉语中有眷顾、眷族、眷恋等各种意思,或多或少都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思恋和想念有关。“舒卷”又与“书卷”谐音,从而强化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气质。总之,邓新黎的《神仙眷》系列作品,通过“卷”的形象、意象和音象,让我们在想象中将当今世界的技术文化与中国传统的审美文化联系起来,形成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对接。这种对接造成的奇观、冲突、幽默,正是邓新黎作品耐人寻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