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果天地之伤都能愈合……”

龙保护了曲子。

曲子的毫发无损，甚至令它湿了眼眶。

这个发展的惊世骇俗程度，甚至超越了前面的连场恶斗，以至于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聚焦于依偎在一起的龙与女孩。

“龙神大人……”

直到那个无中生有一般的老人，全身筛糠地在龙前跪下，疯狂磕头，时间才像重新开始流动。

龙的鼻翼微微**。

“布达……？”

“是……是我布达，罪人布达……”

六道众降落下来，满面惊疑，穆朗说：“布达？您是昔日屠龙战役中第一批殒灭的六道众之首，布达上师？”

老人泪流满面地点了点头：“请你们都住手……这一切都是错误的……是我，当年是我背叛了大家……”

众人震动，日则大声问：“你什么意思？！”

布达微微坐直了身体，怆然的神色平静了些许，开始了告解一般的讲述。

“自我懂事起，就以跻身六道众为志向，也终于如愿以偿。直到龙神大人出现前，守护神都是庇佑这片大地的唯一战士。

“龙神大人太强大了。有了它的帮助，拯救一切苦难都变得轻易。有时候我们说笑，即便守护神就此退役，只要有龙神大人在，百姓依然是安全的。

“其实，这世界有过许多的龙，也曾与人爆发冲突。因此对现在与人交好的龙神大人，六道众其实背负着监视的使命。我们并非不信任它，可一旦龙神暴走，我们必须是第一道防线。

“在龙神分担掉太多重任的时候，我提高自身的动力，不知不觉变成了‘必要时能战胜它’。

“这个世界如此辽阔，但我没有去过太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除了作为六道众，还能有什么样的活法。有一位修行同伴叫萨仁，看过许多书，我听他讲起远方，讲起难以想象的生活方式，也会心生向往。但回到当下，却仍要作为守护神的力量来源而努力，哪怕龙神完全能做得更好。

“龙神无所不能。

“为什么我已向守护神交付了人生，却还要生活在它的阴影里？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幻想龙神肆虐的情景，那样，世人会重新意识到守护神的伟大吗？

“当然，那也只是想想而已。

“如果长者知道我当时所想，应该会把它称作‘心魔’吧

“我们有一次捣毁了一群山贼的老巢。我看到他们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竟有一瞬间感到羡慕。不，我不是想像他们一样作恶。我只是在想……这也是我放弃的一种人生，我还放弃了许多许多……那我是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一次拯救瘟疫的行动中，我想人类其实是多么脆弱，生命是多么短暂。而龙神大人却是永恒的，它可以持续穿梭于人类的生老病死。守护神也是永恒的，我们这一代早晚会被新的六个人取代……最后被记住的是‘六道众’而不是‘布达’，而六道众又只是驱遣守护神的幕后人物罢了。

“若再进一步细想，守护神较之龙神的存在意义，我会不禁迷惘：自己的人生究竟算什么？

“龙神大人……真的是必须的吗？

“心魔越发严重。我想我不适合再担任六道众之首。我想着在下一次的任务结束后，对长者提出卸任。之后我也许会离开空中楼阁，我要入世，要为此前二十余年的人生，找寻一个新的出口……

“会顺利吗？大家会理解吗？这又是我所畏惧的。

“最后的那次任务，是拯救火山下的村庄，龙神大人循例大显神威，它真好啊，它从不会畏惧。

“如果龙神大人不在……

“我又产生了那个念头，在那一刻，它与我所有的彷徨、自卑、阴暗、希冀……混合在一起。在我清醒过来之际，守护神已经拔出了剑。

“六道众六位一体，但其中五人纯以精神力为辅助，担任主导的，是我这个领导者的思想。当我被心魔迷惑，守护神也立刻有所行动——

“看到龙神大人受伤时，我一下清醒了，但铺天盖地的恐惧竟驱使我斩出了第二剑，我太害怕了，我想它是不会原谅我的，所以我先发制人……

“当龙神大人降怒，一切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是那一代六道众里唯一的存活者，空中楼阁的秘药延续了我的生命，但我也再无法战斗。讽刺的是，我们一直有一套对付‘恶龙’的准备啊。

“我很卑鄙，不敢说出真相。而没有人打算听龙神大人的辩白。新的六道众立刻被选出来，守护神依旧忠实执行着捍卫的天职。之后的日子，就是接连不断的大战……

“我在养伤期间受尽煎熬。所有悲剧都是因为我。

“我终于鼓起勇气要说出一切时，天罚降临。我被流放在了另一半世界，远离了空中楼阁以及我熟悉的一切。

“我依靠类似冬眠的‘生存打坐’，活过了一百余年，就是为了等待世界重归一体的日子，我可以跪在龙神大人面前，作出迟到了太久的忏悔……”

自白到了尾声的布达，对着龙神久久地磕拜下去。

“我不求原谅。我的罪无可原谅。

“我的一死，也不足以弥补您这百年来所受的苦。

“只是，如果天地之伤都能愈合……

“是否也能请您，再给人类一次机会？”

老人说完了，现场鸦雀无声，像是所有人都突然患上了失语症。

然后，卓热抬脚一拨布达，但见他直挺挺地倒在一边，已经断气了。

“呵呵呵，说完就死，可真方便。果然这老东西才是最坏的。害了所有人，最后还要摆出救世主的姿态？”卓热对龙喊道，“喂，我免费帮你把他挫骨扬灰吧。不能让他死得太便宜了！”

六道众看了卓热一眼，又看向龙，等待审判般，一语不发。他们所受的冲击与颠覆，没有任何方式可堪形容。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面对龙的姿态，变成了跪着的。

而龙对一切置若罔闻，没有回答谁，也不打算做任何表态。

刚才的聆听中，有过很多的情绪。怀念、悲愤、憎恶、不甘、好笑……现在却只剩平静，不是疲惫，不是茫然。

有些事可能不知不觉就有了答案。

它看看曲子。

在她为它泣不成声时。

在它义无反顾去救她时。

在她说每个人都可以有第二次机会时。

龙抬头向天，蓝色的丝绒连成一块，它想，根本看不出破过那么多年。

它想，同胞们决心离开时，是什么心情？

一定是对人类非常非常失望吧。

我也一样啊。

他们狠狠伤害了我，我也狠狠地报复了。

一切只因为一个人的一念之差。

但……

我竟还是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都是一念之差，如果美好可以因为一点点误解就消弭殆尽，为什么不能因为一点点希望而重获新生？

我……很怀念那个在天气好的时候，就想着载好朋友们去天上兜风的自己。

我不想让曲子失望。

我也想念强巴和拉玛。

在嘎姆被选为祭品的时候，他们也表现得荣幸骄傲，但在背后，强巴沉默得像一块死去的木头，而拉玛避开耳目，痛哭过好几次。

我其实都知道。

我那时也哭了。

我在想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