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枝春(1 / 1)

时间的果 黎戈 1384 字 8天前

有次在网上看到一段话,大意是说古人因行动力受限,出行不便,眼界闭塞,所以只能观察眼前景色,才热衷于草木描绘和吟哦。我当时心里“啊?”的一下,这种认知的隔阂,固然有性格的因素——有人较为外向,喜欢新鲜的涉猎和经验,但更多应该是源于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内心焦灼,已经不懂得与植物相处了吧。

中国自古就是农业大国,循农时而播种,依天时来收割,靠植物获取节序感,“小满”“谷雨”“小雪”,一个个节气,初衷是指导耕收的,它们是无波日常突起的鼓点,击打出日子的节奏。至于常日里簪花于鬓角、插花于床边案头、拿花浸酒、熬粥、窨茶、蜜渍做零食,餐花饮蕊,更是手边眼前再随意不过的事。对诗人画家来说,植物也是寓兴抒情的意象源泉,花鸟画一直是中国画的支柱产业之一。植物与生活密切相关,血脉相连——我们生来与天地草木亲。

读东坡尺牍,最爱的,就是他拉呱家常的那些。有封信,是关于种树,信中写道:“白鹤峰新居成,当从天侔求数色果木,太大则难活,太小则老人不能待,当酌中者。又须土砧稍大,不伤根者为佳……”我的新房已经建成,想向你讨几棵树来种,大的树怕难养活,小的树,我一个老人也难以等待它长大,就大小适中的吧,根上土坨大点,别伤了根——人生如寄,风波不止,贬谪无奈,空谈抱怨徒增伤感,还好有植物可以相亲相慰,当作友人传输关怀的载体,拉起一张日常生活的网,打捞被虚无感笼罩的失根之人。

细想起来,热爱园艺的作家相当之多,说到底,写字也是“笔耕”,和种植有异曲同工之妙:长时间的资料准备,类似于好的农夫会用大量的时间备好营养土,土层丰厚,灵感的幼苗才能长得好,加之日夜不辍、辛勤的耕耘,尊重植物生长的节奏——作家也得低头倾听内心的波涛,待它起时才能落笔,而一篇满意的成稿带来的满足感,正像看到一朵亲手植下的花开放。

这类作家……我随手写几个吧。哈耶克和丘彦明都曾经专门记录园丁生活,我且不赘述。我暂且说几个没有直接写园艺笔记,却在作品中隐隐透出耕种身影的。

比如奥斯汀,她一向是自己动手酿蜂蜜酒,饲养火鸡,种植豌豆、土豆、葡萄和草莓,美洲石竹和蓝色耧斗菜。我曾经看过一本奥斯汀食谱,是通过研究她小说中的菜单,解读彼时的风俗人情(有很多文学研究资料都是钻研作家食谱的,其中一些关注点不在菜式,而是饭局,以此为据,揣测作家的人际关系网,还有一些是研究食材食道,还原作家所处年代的风俗民情,帮助落实情节,还有一些,其实是依附于名人的厨艺笔记,可以直接拿来做烹饪课教材)。话说奥斯汀,我想她笔下的很多调味品和蔬菜,应该是她自己栽种的,那个时代很流行“厨房花园”,很多乡下庄园更附有大菜地,以便提供自家蔬食,奥斯汀的妈妈就是个种菜高手,在邻居里率先种了土豆和番茄。每次看她笔下的人物吃卷心菜浓汤和炸土豆时,我都会想到她们的菜园。

还有画彼得兔的波特小姐。波特小姐虽是中产阶级家庭出身,但她一直声称自己有颗“农妇的心”,她从小就非常喜欢乡间生活,那些在奶奶的乡下庄园、爸爸的湖区度假别墅里度过的少年时光里,她潜心画画,用画笔记录下了苏格兰无垠的牧场、落在地面的黎巴嫩雪松枝、疯长的野香芹、攀爬在农场烟囱上的野蔷薇和笑脸一般的三色堇,一路积累,最后爆发成彼得兔中优美如诗的背景及细节——彼得兔被园丁追杀的场景里,我认出了那倒地的花盆里散落的三色堇花瓣,彼得兔年鉴里,我认出了波特小姐冬日里的最爱:雪花莲,还有啪嗒鸭蹒跚走过的林间小径上,我又认出了波特小姐最爱的粉色指顶花——晚年时她买下农场,专心莳花弄草度日,在她的屋墙上,她铺了粗布以便于这些花攀爬。她和邻居好友间,常常以花为礼,彼此交换,既是一种园艺的分享和沟通,又是默默的情感交流。

还有美国女诗人狄金森,到了晚年,几乎已经是隐居状态,她从喧嚣的交际中隐退,只与家人和植物为伴。早在幼年时代,她就是一个喜欢孤独地徜徉在野花丛中的小女孩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常跑入树林中,他们说蛇会咬我、我可能会摘到有毒的花朵或被哥布林绑架,但我依旧独自外出”。这个与草木相伴的习性贯穿她的一生和四季。

她称春日为“洪水”,“草坪上满是南风,气味互相纠缠。今天是我第一次听见树中的溪水声”。春日如此宏大,“如此明亮、如此湛蓝、如此艳红又如此洁白”,樱桃的花光,蓝天白云,春日的光影之中,狄金森取出装在纸袋里的花种,小心地培植好温床和腐殖土,“我种下我的——盛典的五月”,傍晚在花园散步的时候,她也会去扶正金银花的藤。雨天无法从事园艺,她寂寞于无鸟的安静,慨叹到“那些小诗人(鸟)都没有伞”。

雨停后她出门采摘芳气四溢的蕨类植物,夹在书信里寄给朋友,这是她常干的事,她常常采下新鲜的玫瑰、蓝铃花,甚至一枝猫柳寄给友人,诙谐地打趣道:“这(猫柳)是大自然的银黄色信件,它把信留给你。它没有时间拜访”,这不就是中国古人说的“春消息,夜来陡觉,红梅竟发”吗?而狄金森干脆把这个消息寄出去了。写诗的时候,她如果暂且没有灵感,她会拿玫瑰做抵押,夹在信里空白处,先算作将来的诗句,到时候再兑换成文字……一个活生生的、灵巧生动的狄金森,就这么在花叶的边角处、字里行间,探出头,向我吐吐小舌头,透过她深隐的重门和关紧的心门,我依稀看到了她年轻时如雀鸟般的机俏身影。

以花相赠,作为日常表情道具,似乎是文人常用抒发路径——有一次闲读时看到,写《塞耳彭自然史》的吉尔伯特·怀特,一位沉溺于内心世界、与天地亲近之人,他与一位叫马香的朋友长期通信,两人都是自然爱好者,通信的内容不外乎是家燕归窝啦,村口一棵老树被砍啦,猫头鹰的对唱是A调还是D调啦……在遥远的十八世纪,两个树友、鸟友,就这么飞鸿往来,在庸常的生活之外,共同翱翔在一片无垠的精神天空之中。

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树,怀特用大量的笔墨深情地描绘他见过的大山毛榉:“庞大臃肿的山毛榉、中空的山毛榉、修过枝的山毛榉……所有陌生人都爱这些树”,他们都很爱这种树,在信件中交换了各自的大量观测数据,为了酬谢怀特的情谊,有次,马香还把自己修剪的一株小山毛榉寄给了他:“我希望其垂下的树枝,能碰到从树下骑马而过的人,从远处看,这种树就像绿色的山丘一样美。”他们心意相通,正如地下根系相连的树。

在中国古代,也有很多这样的“素心人”,陆凯与范晔为友,在江南为范晔寄梅花一枝,以表春天的祝福,“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古诗十九首》里更有“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遥想古时,交通艰难,舟车遥遥,那一株小小的花枝,就是烽火中抵万金的书简,知己传达心意的便笺,爱人辗转不寐的相思泪,攥在手心的体温。那些出没在诗词骈赋中的芳菲华荣,蕴藏着何其丰富和充沛的情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