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桶白葡萄酒(1 / 1)

[美国]埃德加·爱伦·坡

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美国浪漫主义文学大师,19世纪美国最著名、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尤其在短篇小说的发展历史中占有突出的地位。他是短篇小说最重要的开创者,为这一文学体裁提出了较全面的指导性理论。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大致分为三类:恐怖故事、谋杀疑案和科学难解之迷。他开创了侦探小说的先河,被称为“侦探小说之父”。本文被公认为是他最完美的一篇短篇小说,也是世界最佳短篇小说之一,充分体现了他关于短篇小说的理论和风格特征。

福尔图纳托再三加害于我,对此,我从来都是一忍再忍,若是他敢侮辱我,我定会睚眦必报。也许,你已摸透了我的脾气,然而,说不定我真的说到做到,总有我报仇之日。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既然下定决心这样做,就排除了冒风险的想法。我不仅要让他尝尝我的厉害,还要干得不留后患。若是报了仇,自己也遭到了惩罚,那仇就未报;同样,仇人不知谁来复的仇,仇也未报。

不用说,福尔图纳托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言行举止中所隐藏的复仇动机。我依旧对他笑脸相迎,可他没看出我笑里藏刀呢!

在某些方面,福尔图纳托确实值得尊敬,甚至令人敬畏。但他有个弱点,他自称是品酒老手。没有几个意大利人是真正的行家,他们大多用自己的热诚、随机应变、见风使舵,使英国和奥地利的大财主上当。说起古画和珠宝,与自己的同乡一样,福尔图纳托只会骗人,但是要谈起陈酒佳酿,他还真是个行家。这一点,我们俩没有本质区别。说起意大利葡萄酒,我还算是行家,只要可能,我就尽量多买。

在极尽疯狂的狂欢节期间,一天晚上,大约是傍晚,我遇见了他。他很热情地与我搭话,因为他喝醉了。他穿得像小丑,一身杂色条纹紧身衣,戴一顶系着铃铛的圆尖帽。见到他,我真是高兴极了,忍不住想一直握着他的手。

我对他说:“啊,福尔图纳托,真是幸会啊!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啊!我搞到一桶白葡萄酒,但我有些怀疑。”

“什么?”他说,“一桶白葡萄酒?不可能吧?在狂欢节?”

“我有些担心,”我答道,“我太傻了,没问问你就照价把钱付清了,我找不到你,又怕失去一笔交易。”

“白葡萄酒!”

“我不放心。”

“白葡萄酒!”

“我一定要解决这些疑问。”

“白葡萄酒!”

“你忙吧,我正要去找卢切西呢。假如有人能判定这酒的真伪,那人肯定是他。他会告诉我——”

“卢切西辨不清雪利酒和白葡萄酒。”

“但是仍有傻瓜觉得自己的品位和你不相上下。”

“我们快走吧。”

“去哪?”

“你的地窖啊!”

“不,不,朋友,我可不愿因为你脾气好而强你所难。我知道你正忙。卢切西——”

“我没事,走吧。”

“这可不行,朋友,这不是忙不忙的问题。天儿冷得够呛,你肯定受不了。地窖里那个潮啊,让人难以忍受,墙壁上结满了石硝。”

“走吧!与天儿冷有什么关系呢。白葡萄酒啊!你上当了,卢切西可不分清雪利酒和白葡萄酒。”

正说着,福尔图纳托就架住我的胳膊,帮我戴上黑绸面具,又用短披风裹紧身子,催着我回公馆去了。

佣人们趁机溜出去过节了,家里空****的。我已告诉他们我早上才回来,并跟他们讲清,不要出门。我很清楚,这样一来,只要我一转身,他们个个都会立刻溜走。我从烛台上拿了两个火把,一个给了福尔图纳托,我弯腰带他穿过了几间房子,走到拱廊上,这里通往地下室。我带他走下一个长长的螺旋楼梯,边走边叮嘱他小心跟着我。终于,我们下了楼梯,站在了蒙特里梭公馆的地下室,地面又潮又湿。

他的身子一摇一晃,每走一步,帽子上的铃铛就当当作响。

“酒桶呢?”他说。

“就在前面,”我说道,“这墙壁坑坑洼洼的,瞧,还有那些白蜘蛛网在发光呢!小心!”

他回过头来,面向我,用两只醉意蒙眬的眼睛盯着我。

终于,他问道:“硝?”

“是硝,”我答道,“你咳嗽多久了?”

“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

可怜的福尔图纳托好久答不上话。

“没事。”最终,他说道。

“走,”我依然坚持道,“我们还是回去吧,身体要紧。你富有,人们都尊敬你,仰慕你,爱戴你,想念你,你与曾经的我一样快乐。大家会想你的。我倒无所谓,你要是病了,我可负不起责任,我们还是回去吧。况且,还有卢切西呢——”

“不要说了,”他说,“咳嗽算得了什么,要不了命的,又不会咳死。”

“是——是,”我答道,“确实是,我不是故意吓唬你——但还是小心点好。喝口美道克酒,去去潮气。”

我边说边从泥地上的一长排酒瓶里,拿起了一瓶,打开盖子。

我把酒递给他,说道:“喝。”

他斜瞅了我一眼,然后把酒瓶举到嘴边,停了一下,亲密地对我点点头。

“干杯,”他说道,“为我们周围长眠的逝者干杯!”

“这杯祝你长命百岁!”

他又挽起我的胳膊往前走。

“这地窖,”他说道,“可真大啊。”

“蒙特里梭家是个大家族,人丁兴旺啊。”我答道。

“我把你们家族的纹章给忘记了。”

“蔚蓝的田野里,一只大脚踩着一条身子跃起的蛇,蛇已被碾碎,而蛇的牙齿已咬进脚后跟。”“家训呢?”

“害我者必受罚。”

“不错!”他说道。

喝了酒的福尔图纳托,两眼发光,帽子上的铃铛又发出清脆的响声。喝了美道克酒的我想象力更丰富了。穿过尸骨和大小酒桶堆成的一长条夹弄,我们进了墓窖的最深处,我又停下脚步,这次我斗胆抓住了福尔图纳托的上臂。

“瞧!”我说道,“硝越来越多了。像青苔一样,挂在拱顶上到处都是,咱们在河床下面啦,水珠还滴落在尸骨上呢。咱们回去吧,不然就太晚了。你还咳嗽——”

“没关系,”他说,“继续走吧。不过,先来口美道克酒。”

我把一壶德格雷弗酒打开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光了,两眼顿时发出凶光。他哈哈大笑着,用一个我不懂的怪姿势往上抛出酒瓶。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又重复了那个动作——那个奇怪的动作。

“你不明白?”他说。

“不明白。”我回答。

“那你不是同道。”

“怎么了?”

“你不是共济会的。”

“不,我是,”我说,“是的,的确是。”

“你?不可能!共济会?”

“是共济会的。”我回答。

“暗号?”他说。

“这个。”我从短披风的褶裥下抽出一把泥刀,答道。

“你说笑话吧。”他惊呼道,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我们还是继续去看白葡萄酒吧。”

“好吧。”我说道,重新把泥刀放到披风下面,又把胳膊伸过去,他重重地倚靠在上面,继续去找白葡萄酒。我们穿过一排低矮的拱门,沿楼梯往下走,一直往下走,最后到了一个深邃的地窖,手里的大烛台因为里面浑浊的空气,失去了火焰,只剩下火光。

地窖最狭窄的尽头又出现了另一个地窖,比前面的更狭窄。人骨头成排地沿着墙壁一直堆到拱顶,与巴黎的巨大地下墓穴格局相似。墓穴里的三面墙就这样堆放着骨头,第四面被推倒了。地上杂乱地堆放着人骨头,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尸骨墩。我们把那堵暴露在外的墙边上的骨头搬开,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壁凹,大约四尺深,三尺宽,六七尺高。它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似乎当初建造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用处,只不过是墓穴里两个巨大支柱间形成的间隙而已,一堵坚固的花岗岩墙壁紧靠在背后。

福尔图纳托徒劳地举着昏暗的火把,想窥探这个壁凹的深度。但在微弱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楚。

“继续走,”我说,“这里面就有白葡萄酒,卢切西——”

“他充内行。”我的朋友打断我,他晃悠悠地往前走,我紧跟其后。很快,他走到了壁凹的尽头,发现自己的去路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便不知所措地傻呆在那里。片刻不到,他已经被我锁在花岗岩上了。墙面上有两个铁扣,中间相隔两英尺左右的水平间距。其中一个铁扣上有一根短链,另一个上有挂锁。他很快被拦腰锁在链子上,万无一失了。他惊骇过度,完全忘了反抗。我抽出钥匙,从壁凹里退了出来。

“伸出手去,”我说,“摸摸墙壁,你肯定能摸到硝,它确实非常湿啊。让我再一次恳求您回去吧,不回?那我只好离开你了。但首先我还得费心照顾你一下。”

“白葡萄酒!”我的朋友突然喊道,他惊魂未定,不知所措。

“是的。”我回答,“白葡萄酒。”

我边说边在上文提到的那堆骨头间忙开了,骨头被我扔到了一边。我很快找到了一些用来砌墙的石块和灰泥,开始兴奋地用泥刀和这些材料在壁凹的入口处砌起一堵墙来。

第一层石块几乎还没砌完,我就发现福尔图纳托酒醒了一大半。刚开始,我听见一声低沉的呻吟从壁凹深处传来,那不是喝醉的人能发出的声音。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如同凝固了一般。我砌了第二层、第三层、接着第四层,然后,我听到了铁链激烈地晃动声,这种声音持续了好几分钟,为了听得更称心如意,我干脆停下来,坐在骨头上听。最后,叮当声沉寂下去了,我又继续砌墙,一口气砌完了第五层、第六层、第七层。现在,墙的高度差不多齐胸了,我再次停下来,将火把举过石墙,让一些微弱的光照在里面的那个人影上。

突然,一串尖叫声从那个被锁住的人的喉咙里发出,他好像想猛烈地回击我。我一时犹豫起来,身子颤抖不已,便拔出长剑,开始用剑在壁凹里摸索。但我很快安下心来,我摸了摸地下墓穴那坚固的建筑,感到心满意足。我走到墙壁边,回应那个乱喊乱叫的人。我回应——叫喊——比他的声音更大更响亮,他的叫喊声渐渐停息了。

现在是午夜,我的任务很快就要完成了,我已经砌完了第八层、第九层和第十层。十一层是最后一层,只要嵌入最后一块石头,涂上石灰就完工了。我用力托起一块石头,刚放好一个角,一阵阴沉的笑声从壁凹里传出来,吓得我头发都竖起来了。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我好不容易才认出那是福尔图纳托老爷的声音。他说——

“哈!哈!哈!——嘻!嘻!——这真是一个有趣的笑话——绝妙的笑话。到了公馆,我们就要好好笑个痛快——嘻!嘻!嘻!——一边喝酒——嘻!嘻!嘻!”

“白葡萄酒!”我说。

“嘻!嘻!嘻!——嘻!嘻!嘻!——是的,白葡萄酒。可会不会晚了?福尔图纳托夫人她们还在公馆等我们呢,我们走吧!”

“好吧,”我说,“我们走吧。”

“看在上帝的份上,蒙特里梭!”

“是的,”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

可是,说完这些话后,我就听不到回应了。我没了耐心,便大声喊道——

“福尔图纳托!”

没人回答,我又喊——

“福尔图纳托!”

还是没人回答,我把火把从那个还没砌上的墙孔里塞了进去,结果只听到一个叮当声。我感到一阵恶心——由于墓穴潮湿的缘故。我赶快完工,塞好最后一块石头,涂上石灰,又把骨头重新紧靠着这堵新墙堆好,五十多年来,他们还从未被人打扰过。

愿死者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