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马克·吐温
我二十七岁那年,在旧金山一个矿工厂做小职员,对于证券交易了如指掌。我只身闯世界,除了凭借自己的才智和良好的声誉谋生外,一无所依。不过,这样我就更加脚踏实地地奔赴前程,而不做些不实际的发财梦。
星期六下午股市收盘后,我就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了。通常,我喜欢驾着小船到海湾里泛舟。有一天,我冒险驾得太远,漂到了茫茫大海上。夜幕降临,眼看就没有希望了,幸而一艘开往伦敦的双桅船救了我。这是一次漫长而又经历了狂风暴雨的旅行,他们让我做一个普通水手,用工钱来抵船票。当我踏上伦敦的海岸时,衣服又脏又破,口袋里只有一块钱,这些钱仅够我一天的吃住。二十四个小时以后,我就要挨饿,且无处栖身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我衣衫褴褛,饿着肚子游**在波特兰大街上。这时,有一个保姆牵着一个小孩子经过,那孩子把手上一个刚咬了一口的甘梨扔进了下水道。我停下来,当然,我渴望的眼神紧紧地盯着这个沾了些泥的宝贝,口水直淌,我的肠胃非常迫切地需要它,我全身心地渴望得到它。可是,每次我刚要挪过去,想拣起梨时,总有些路人盯着我,好像知道我的企图似的。于是,我只好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装做从来没有想过那只烂梨。这种情况一次又一次发生,我没敢拣到那只梨。正当我鼓足勇气,战胜羞耻心,准备不顾一切地拿到那只梨时,我身后的一扇窗打开了,一位先生说:
“请到这儿来吧。”
一个衣着华丽的仆人把我接进去,领我到了一个豪华的房间里。两个上了年纪的先生坐在那里,他们打发走仆人,让我坐下。他们刚刚吃完早餐,看着那些吃剩的美味,我简直快受不了了。有食物摆在眼前,我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精神。但是,人家没有邀请,我也只好尽力忍着。
直到很多天以后,我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对老兄弟几天前大吵了一番,最后都同意打赌来决胜负,这也是英国人解决一切问题的方式。你也许还记得,英国银行曾经发行过两张一百万英镑的大钞,用于和国外交易之类的特殊目的。因为某些原因,其中一张用过以后,被注销了,另一张则放在银行的金库里。哦,说到那两兄弟,聊着聊着,就突发奇想,要是一个聪明而又诚实的外地人落难伦敦,他举目无亲,除了一张一百万英镑的大钞外一无所有,而且还无法证明这张大钞是他自己的,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哥哥说他会饿死,或者可能在某个地方就被拘捕。另一个说他不会。他们一直争论不休,直到弟弟说他愿意出两万镑打赌,这个人靠百万英镑至少能活三十天,而不进监狱。哥哥同意了,于是弟弟去银行买回了钞票。你看,英国人就是这样说干就干。然后,由他口述,让一个文员用漂亮的楷体字誊清后,两兄弟就整天坐在窗前寻找合适的人选。
他们观察着一张张经过窗前的脸,有的虽然老实,却不够聪明;有的够聪明,又不够老实;还有一些虽然既聪明又老实,但不够穷;等到个别够穷的,又不是外地人。总是不尽人意,直到我出现,他们一致认为我符合所有的条件,于是毫无异议地选择了我。而此时的我,正等着知道他们叫我进去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开始问了一些我的个人问题,很快就弄清楚了我的来龙去脉,最后他们告诉我,我是他们的最佳人选。我说,我打心眼里高兴,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其中一个人给我一个信封,说打开一看就知道了。我正准备打开它,他们又制止了我,要我带到住处仔仔细细地看,不要草率或者慌张。我被弄糊涂了,想更细致地问问,但他们不干。我只好揣着一肚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想法往外走,他们明摆着是自己逗乐,拿我耍着玩,但我还得顺着他们,现在的处境容不得我对这些阔老大亨耍脾气。
本来,我能把那只梨拣起来,大大方方地吃进肚子里去的,可现在它已经不见了。因为那件倒霉的事,把我的梨给弄丢了。想到这里,我对那两个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走到看不见那所房子的地方,我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的是钱哪!这时,我对他们可是另眼相看了,我迫不及待地把信和钱塞进我的马甲兜里,跑到最近的一家小吃店。啊,一顿猛吃啊!最后肚子实在塞不下了,我掏出那张钞票打开一看,差点晕倒,五百万美元!乖乖,我懵了。
我盯着那张大钞发呆,想必足足过了一分钟才清醒过来。这时,我首先想到小吃店的老板,他盯着大钞,像个石头人一动不动。他全心全意地祷告上帝,看来手脚都不能动弹了。我马上心生一计,按常理办事,我把那张大钞递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说:
“请您找钱吧。”
他恢复了常态,连连道歉说他找不开这张大钞。不论我怎么说他也不接钱,只是一个劲地看着,好像怎么也饱不了眼福,但就是战战兢兢地不敢碰它,好像它是什么神圣的东西,凡夫俗子一碰就玷污了它似的。我说: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但我只能这样,请您找钱吧,我没有其他的钱了。”
他却说没关系,这点小事不值一提,日后再说吧。我说,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过来。但他说,那也不要紧,他可以等,而且,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点什么就点什么,这账,我愿意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他说他总不至于不相信像我这么有钱的先生吧,还说我不过是逗个乐子,打扮成这样来跟他这样的老百姓开个玩笑罢了。这时候,另一个顾客进来了,店主示意我收起大钞,然后,他一路卑躬屈膝地把我送出店门。我径直奔向那所房子,去找那两兄弟,让他们在警察把我抓起来之前纠正这个错误,让他们帮帮我。我紧张极了,简直是胆战心惊。尽管,当然,我没有什么错,但我了解人的本性。我知道,当他们发现把一百万磅的大钞错当成一磅给了一个流浪汉时,他们会把那个流浪汉骂得狗血喷头,而不会怪自己眼神不好。当我接近房子的时候,我激动的情绪缓和了一些,那里依然很平静,我断定这张拿错的钞票还没有被发现。我摁响了门铃,原先那个仆人又出来了,我请求见那两位先生。“他们出去了。”他用他们那类人不可一世、冷冰冰的口气说。
“出去了?去哪儿了?”
“旅行去了。”
“但,上哪儿啊?”
“欧洲大陆吧,我想。”
“欧洲大陆?”
“是的,先生。”
“怎么走的?走的是哪条路线?”
“我说不上,先生。”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们说,要一个月吧。”
“一个月,噢,这可真糟,帮我想想办法看怎么样能给他们带个口信,这件事很重要。”
“我实在没办法,我不知道他们上哪儿了,先生。”
“那,我一定要见见这家的其他人。”
“其他人也走了,出国好几个月了——我想,是去埃及和印度了吧。”
“伙计,出大错了!他们不到天黑就会转回来。请你告诉他们说我来过,我还会来的,直到把事情办完,他们不用担心。”
“如果他们回来,我会告诉他们的,不过,我想他们不会。他们说过,不到一个钟头,你就会过来打听,那时我一定要告诉你什么事都没有,时间一到,他们会在那里等你的。”
所以我只好放弃,走开了。真是一团迷雾,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等时候一到,他们会在那儿等我”,这是什么意思呢?哦,那封信上可能会解释。我差点忘了那封信,我拿出来一看,信上是这样说的:
从你的面相可以看出,你是一个聪明而又诚实的人。我们猜测你很穷,是个外地人。信封里有一大笔钱,这些钱可以借你三十天,不计利息,时间到了以后到这个房子来报到。我们在你身上打了一个赌,如果我赢了,你可以在我的职权范围以内随意选择职位,也就是说,你能证明自己熟悉和胜任的职位均可。
没有落款,没有地址,没有日期。
噢,真是一团乱麻!现在你当然清楚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了,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对于我来说,它当时是深不可测、乱成一团的。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甚至不知道它对我是福还是祸。我走到一个花园,坐下来想理清思绪,考虑怎么做才好。
经过一个小时的推理,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两个人对我也许是好心,也许是歹心,无法确定——不管它。他们是玩把戏,搞阴谋,或者做试验,或者其他什么勾当,无从推断——也不管它。他们在我身上打了一个赌,到底赌什么,无法猜测——不管它。去掉这些不确定的部分,剩下的事就实实在在,可以确定无疑了。如果,我要英格兰银行把这钞票存到那人名下,他们会同意,因为尽管我不认识他,银行却知道他是谁。但是,他们会问我怎么会得到这张钞票,如果我说实话,他们自然会把我送到收容所;当然,我说假话,会把我送到拘留所。如果,我拿这张大钞换钱,或者靠它借钱,后果会一样。我只能背着这个沉重的负担闲逛,等那两个人回来。不管我想怎样,这东西对我毫无用处,形同粪土。我照管着它,看护着它,可同时还得乞讨度日。就算我想把它给人,我也送不出手,因为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汪洋大盗,绝对没有一个敢收下,甚至连碰都不会碰一下。那两兄弟则高枕无忧,就算我扔掉他们的钞票,或者烧了,他们依然平安无事,因为他们去银行挂失照样分文不少。而我呢,要受一个月的罪,没有薪水,也不分红,除非我帮着赢这个赌,不管是赌什么。然后,谋到那个许给我的职位,这种人赏下来的职位无论是什么都值得干。
我开始对那份美差浮想联翩,期望值也上升了。不用说,薪水绝对不少,一个月后就可以上班了,从此我就一切顺利了。很快,我自我感觉非常好。这时,我又在大街上逛了起来,看到一家服装店,我突然强烈地想要甩掉身上的这件破衣裳,换一身体面的行头。我买得起吗?不,除了那一百万英镑,在这世上,我一无所有。于是,我强迫自己走开。但是不久又转了回来,这种**强烈地折磨着我,我在服装店前来来回回走了足足六趟,用男子汉的气魄抗争着。最后,我投降了,我只能这样。我问他们手头有没有顾客试过的不合身的衣服,那个伙计没有搭理我,只是朝另一个点点头,我向那个伙计走过去,那个也不说话,朝第三个点点头,我走过去,他说:
“这就来。”
等他忙完手头上的事,他把我带到后面一个房间,翻着一堆不合格的套装,找了一套最差的给我,我穿上,感觉不合身,毫无吸引力。但它是新的,我正急着穿呢,没什么可挑剔的,我支支吾吾地说道:
“如果你们能等些日子再结账,就帮了我的忙了,我现在一点零钱都没有。”
那店员摆出一副讽刺刻薄的表情说:
“哦,您没带零钱?当然,我想您也没有,我以为像您这样的先生只会带大票子出门呢。”我火了,说:
“朋友,对外地人,你们不能就凭衣帽取人啊,这套衣服我买得起,我只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让你们找不开一张大票子。”
他稍稍收敛了一点,可口气还是带着某种尖酸的意味说:
“我可不是出口伤人,但您要是为难的话,我告诉您,您咬定我们找不开您的票子,这可不是您管的事,相反,我们找得开。”
我把那张钞票递给他,说:
“哦,那好,我道歉。”
他笑着接过去,那种笑无处不在,脸皮褶皱在一起,一圈一圈地**漾开来,就像往水池里扔了一块砖头。可是,当他看到钞票的第一眼,笑容就僵在脸上了,就像在你在维苏威火山山麓那些平坎上看到的起伏的,像虫子爬似的凝固熔岩,我从来没有见过谁的笑容如此永恒般地定格成这种状态。这家伙捏着钞票站在那里,直直地瞅着。老板匆忙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他神采奕奕地问:
“哎,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想要什么?”
我说:“没什么问题,我正等着找钱呢!”
“去,去,给他找钱,托德,给他找钱。”
托德答道:“给他找钱!说得轻巧,先生,您还是自己看吧。”
老板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低低吹了一声口哨,然后,一头扎进那堆退货里,四处乱翻,兴奋地唠叨着,好像在自言自语:
“把一套拿不出手的衣服卖给一位非同寻常的百万富翁!托德这个傻瓜——天生的傻瓜,老做这种事,把一个个百万富翁都气走了,因为他分不清谁是百万富翁,谁是流浪汉,从来就没有分清过。啊,我找的就是这件。先生,把那件脱了吧,扔到火堆里去。您赏个脸,穿上这件衬衣和这身套装。合身,太合身了——简洁,考究,庄重,完全是贵族气派。这是给一位外国亲王定做的——先生可能认识,就是尊敬的哈利法克斯·赫斯庞达尔殿下。他把这套衣服留在这,又做了一套丧服,因为他母亲快不行了——可后来又没死。但是没关系,事情哪能老按咱们——这个,老按他们——啊,裤子正好,刚好合您身,先生,再试试马甲;啊哈,也合适!穿上外衣——上帝!看看,喏!绝了——太完美了,我干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衣服这样合身啊!”
我表示满意。
“您英明,先生,英明。我敢说,这衣服还能凑合一下,我是说,您等等,我们会给您量身定做的。快,托德,本子和笔,记下来,裤长三十二英寸——等等。还没等我说句话,他已经量完了,正吩咐做晚礼服,晨礼服,衬衫和各式衣服,我找了个间隙说道:
‘哦,亲爱的先生,我不能定做这些衣服,除非您能不定期结账,或者找开这张钞票。’”
“不定期!话不能这么说,先生,不能这么说。永远——这才像话,先生。托德,赶紧把这些衣服做出来,一刻也别耽搁,送到这位先生的府上去。让那些小客户等着,把这位先生的地址记下来,再……”
“我就要搬家了,我下次来,再留新地址吧。”
“好的,先生,好的,等等——让我送您出门,先生——您走好,先生,您走好。”
喏,以后的事还不明白吗?我自然而然地买到了我想买的任何东西,还大声吆喝着“找钱”。不到一个星期,我把需要的各种奢华的东西都备齐了,并在汉诺威广场一家价格昂贵的酒店住下来。我在那儿吃晚餐,但是,早餐我还是到哈里斯家的小吃店去,就是我靠一百万英镑的钞票吃头一顿饭的地方。我成就了哈里斯。事实上,“马甲口袋里揣着一百万英镑大钞的奇怪外地人是这儿的财神爷”这消息传开来,就足够帮他大忙了。这个穷得叮当响、勉强糊口的小吃店,现在是名声大噪、门庭若市。哈里斯对我感激不尽,非要借钱给我,还不许我推辞。所以,尽管我一贫如洗,囊中却并不羞涩,日子过得阔绰又气派。我也怕事情不久后会败露,但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你看,这种危机感又给这件荒谬的事添加了几分严肃,几分伤感和几分悲哀来。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悲哀更是占据上风,警醒威逼着我,我唉声叹气,辗转难眠。但是到了兴奋的白天,这些悲伤感就消失殆尽,无影无踪了。我飘飘然地陶醉在这些眼花缭乱的幻景中。
说来也不足为奇,我已经成为这个大都市声名远扬的人物了,我的地位不是一点点,而是很高。不论你翻开哪一张报纸,英格兰的,苏格兰的,还是爱尔兰的,不可能看不到一两条有关“身藏百万英镑者”以及他最新的言行消息。刚开始,这些消息是放在最下面的个人杂谈栏目里,接着我的位置就超过了各位爵士,后来盖过了二等男爵,再往后又凌驾于男爵之上,如此这般,一路飙升,名气越来越响,直到无法再高的地方才停下来。这时,我的位置已经居于皇室之下,所有公爵之上了;除了全英大主教,一切神职人员都在我之下。但切记,我有的只是名气,而不是名望。这时,**来临——推崇,可以说——瞬间那纯粹的短暂虚幻的名气似乎转化成了金子般永恒的声望。《笨拙》刊登了我的漫画!是的,我已经成功了,打造了自己的天地。也许还有人调侃,但是善意的,既不是取笑,也不粗鲁。也许有人开我的玩笑,却没有人嘲笑我。那些都过去了,《笨拙》画着我衣衫褴褛地跟伦敦塔的士兵讨价还价。噢,你可以想象那是什么情景:一个向来默默无闻的小伙子,他的一言一行突然被关注,而且被到处宣扬,不管到哪里,时不时就有这样的话飘进耳朵:“那个走路的,就是他。”吃早餐会被围得密不透风,在包厢一露面,成千上万双眼睛齐刷刷地瞄过来。噢,我一天到晚出尽风头——或者说独领**。
你看,我还留着那套破衣服,时不时地穿出去,想去回味以前的乐趣:先买点小东西,接着受点侮辱,然后唰地抽出百万英镑的大票把那些嘲笑者击毙。但是,这种乐趣维持不下去了,画刊把我的那套行头弄得尽人皆知,只要我穿上它一上街,就被人认出,并有一大群人跟着,我刚想买东西,还没来得及拽出大票,老板就打算把整个铺子赊给我了。
我出名大约十多天,去拜会美国公使,想尽点义务。他恰如其分地、热情接待了我,批评我为国效力姗姗来迟,说只有一种方法能获得他的谅解:晚上他正要宴请宾客,刚好有一位因病缺席,我只有代替他的位置。我答应后我们继续交谈。说起来,原来他和我爸爸从小同学,后来又同时在耶鲁大学读书。直到我爸爸去世,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他让我有空就到他家里多走动走动,当然,我非常愿意。
事实上,我岂止愿意,简直兴奋极了。万一东窗事发,他也许能救我,让我免受灭顶之灾。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救,但也许能想到办法。到了这时候,我不能冒险把自己的底细对他和盘托出,要是在伦敦的这段奇遇刚开始的时候,我会立刻告诉他。不,现在不行了,我陷得太深,深到不敢与新结识的朋友真心相对。不过也不至于无法自拔,当我面对的时候,尽管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知道的。你知道,我借的所有外债,都小心地控制在自己的范围之内——我的意思是我的薪水范围内。当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薪水会有多少,但完全有理由相信薪水一定不会很少。如果这个赌打赢了,那我可以在那个富翁的职权范围内任意选一个职位。只要我干得了就行——我肯定能干得了,对此毫不怀疑。至于那个赌,不用操心,我向来运气好。我估计薪水一年有六百到一千英镑,第一年六百,逐年增加。证实了我的能力后就能加到一千英镑了吧,目前,我只是欠下了我第一年的工资而已。每个人都想借钱给我,大部分的人都被我以各种理由谢绝了。这样我借来的三百英镑现金,和拖欠的三百英镑生活费,以及赊欠的东西,我相信,只要节俭一点,这余下的日子的亏欠就能用第二年的工资填上。等这个月结束,我的老板旅行回来,我就万事大吉了,我马上用头两年的薪水分头向债主还债,也立即开始工作。
十四个人的宴会精彩极了,绍迪斯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他们的女儿安妮·格蕾斯·赛来斯特——还有什么什么德·波鸿小姐、纽格特伯爵和伯爵夫人、契普赛德子爵、布拉瑟斯凯特爵士和夫人、一些没有头衔的夫妇、公使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以及他女儿的朋友,一个二十二岁的英国女孩,叫波蒂娅·朗姆,不到两分钟,我就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不带眼镜我也看得出来。还有一个美国客人——我的故事有点超前了,客人们都在大厅里等着,一边饥肠辘辘地等着,一边冷眼瞧着那些晚到的客人。突然仆人通报:
“劳埃德·赫斯廷斯先生到。”
老一套的寒暄过后,赫斯廷斯看见我,径直朝我走来,诚挚地伸出手,我刚要去握住,他突然停住了,尴尬地说道:
“对不起,先生,我以为我认识你。”
“噢,你当然认识我,老伙计。”
“不,难道您就是——是——”
“腰缠万贯的怪物吗?对,就是我。你别害怕喊我的外号,我听惯了。”
“嗨嗨嗨,这可真没想到。有几次我看到你的名字和这个外号放在一块,我从来没想到那个亨利·亚当斯会是你。怎么回事,半年以前,你还在旧金山给布莱克·霍普金斯打工,为了增加收入而加班,帮我整理核查古尔德和加利矿业公司的招股文件和统计数字,没想到你到了伦敦竟成了百万富翁,当了名人,哇,这可是天方夜谭啊!伙计,我都还不能接受呢,不敢相信,得要一点时间来理理脑子里的这团乱麻。”
“事实上,劳埃德,你也不比我差啊,我自己都弄不明白。”
“好家伙,真是做梦似的,不是吗?哎,咱们上矿工饭馆吃饭也不过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不对,是去快乐屋。”
“没错,是快乐屋,是半夜两点钟去的,咱们赶了六个小时的增资文件以后,在那啃肉骨头,喝咖啡。我想劝你跟我一起来伦敦,帮你请假,给你出路费,只要那笔生意做成了,还给你其他的好处。可你不听我的,还说我不会成功。说你的工作不能间断,到时你回去就接不上了。现在你居然在这儿,真像做梦一样,你是怎么来的,你这种不可思议的地位和财富是怎么得来的啊?”
“啊,偶然啊,说来话长——怎么说呢?简直不可思议,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
“那还得两个星期呢。一个人的好奇心可熬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就一星期吧。”
“不行,慢慢地你就会知道原因的。对了,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他的快活劲很快就消失了,叹了口气说:
“你真是个预言家,嗨,预言家,我真希望我没来,我不想说这些。”
“你不讲不行,你今晚离开的时候必须上我那儿,跟我说说。”
“是吗?你诚心的吗?”他的眼睛湿润了。
“是的,我想知道整个故事,一字不漏。”
“我太感激你了,终于又找到一个关心我的人了。这种语言,这种眼神,真正关心我,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上帝,我向您跪拜。”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下定决心,然后,平静心绪,又高高兴兴地准备参加宴会了——还没开始呢!噢,不,老毛病又犯了,这种事情在荒唐、可恨的英国体制下经常发生——座位问题不能解决,那就没有晚餐了。英国人经常吃了饭再去赴宴,因为他们知道风险何在。不过,没有人会告诫陌生人,所以他们会轻而易举地步入圈套。当然,这次没有人饿肚子,因为我们都参加过宴会,除了赫斯廷斯以外都是老手,而他在接受邀请的时候也听公使说过,公使为了尊重英国人的习惯,根本就没有准备晚餐。每人都挽着一位女士,优雅地步入餐厅,因为这是惯例。接着,就开始争论了。绍迪斯公爵想抢尽风头,要坐首席,他说他的地位要高于公使,公使代表的只是一个国家,而不是王朝。我站在自己的立场,拒绝让步。在杂谈栏里,我的位置除皇朝成员以外比所有公爵的位置都高。就根据这个,我要求坐那个位子。我们争斗一翻,解决不了问题。最后他不明智地想要炫耀自己的出身和祖先。我猜到他的王牌是征服者威廉,就拿亚当来压过他,说我是亚当的直系后代,有姓为证,他不过是旁系,而且他的诺曼人血统并不久远,这个也能证明。所以我们又依次回到客厅,站着吃——端着沙丁鱼碟子和草莓,两两配对地站着吃。这里座位问题没有太严重,地位最高的两位客人首先掷硬币猜正反,赢了的先吃草莓,输了的就得到一先令。地位次之的两位接着猜,依此类推。吃完点心以后,把桌子搬过来打牌,我们玩克利比,一局六便士,英国人从来不为娱乐而娱乐,如果不能赢点或输点什么东西——输赢到是无所谓——他们是不会玩的。
我们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确切地说是我们——朗姆小姐和我,我对她如此着迷,以至于只要手上的牌超过两顺我就数不清楚,分到了顶也看不出来,又从另一行玩起,这样玩下去肯定会输的。只不过这女孩也跟我一样,彼此彼此,所以我们的得分总到了顶,也不去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很开心,忘乎所以,不想被打扰。我告诉她——我真的就这么做了——告诉她我爱上她了。她差点连头发根也红了,她说她很开心。噢,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数牌时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给对方加分。喔,我就是说“跟两张牌”时,前面也要加一句,“你真可爱!”然后她就会说,“十五得两分,十五得四分,十五得六分,还有一对得八分,八分就算十六分,你算算对不对?”——她的眼睛在睫毛下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你知道,那是多么温柔,多么可爱,噢,太奇妙了!
不过,我对她非常诚实、坦**。我告诉她,除了那张她知道的如雷贯耳的百万大钞外,在这个世上,我一无所有,而且,那张票子还不是我的。她很好奇,于是,我就悄悄地、一五一十地全告诉她了。她笑得半死,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情把她逗成这样,但确实是这样,每隔半分钟,就有什么新的笑料让她觉得可笑,我不得不停下来,给她喘息的机会。为什么她都要笑傻了呢?——她真是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我的意思是,我从没见过一个痛苦的故事——一个人的烦恼、焦虑、担心和害怕——竟然能有这样的效果。我更加爱她了,看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想我很快就能拥有这样的一个妻子了,你知道,事情看起来就是这样。当然,我告诉她我们可能要等两年,直到我拿到我的工资。但是她不介意,她只是希望能更加节约开支,不要让第三年的开支冒一丝风险。接着她有点担心了,想着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会不会把第一年的工资估计高了。言之有理,虽然她打击了一点点我的自信心,但启发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坦白地说了出来。
“亲爱的波蒂娅,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见那两位老先生吗?”
她迟疑片刻,说:
“不,如果我去能让你踏实一点,但是——你觉得合适吗?”
“我也不知道会怎样——我也有些担心,不过,你知道,你的决定非常重要,所以——”
“那我去,管它合适不合适呢。”她美丽而又大方地说道,“我很高兴能帮到你!”
“帮忙?亲爱的,不,就靠你了,你这么美丽、可爱,又迷人,有你在,我一定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我提高工资。”
哦,你不知道她当时多么春光满面的样子,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芒!
“你真讨厌!没有一句实话,但是我会跟你去的,或许它会给你一个教训,别以为你怎么看别人,别人就会怎么看你。”
我的疑虑消失了吗?我重新找回了信心吗?你可以从这里看出来:我私下把薪水提高到每年一千两百英镑,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想给她一个惊喜。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恍惚,赫斯廷斯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直到他走进我的公寓,对着我那些众多奢华舒适的陈设大发感慨时,我才清醒过来。
“让我站在这饱饱眼福,我的天啊,这是宫殿——真的是宫殿!应有尽有,还有暖和的火炉,连晚餐都准备好了。亨利,我不仅明白了你有多富有,也彻底明白自己有多穷了——我真穷,多么悲惨,多么失败,多么绝望啊!”
这如同瘟疫一般,感染了我!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站在的这半寸厚的地壳,底下就是火山口。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就是说,我自己还没有弄明白,但是现在——呕,负债重重,身无分文,一个可爱女孩的幸福或者悲哀还在自己手中掌握着,眼前除了那份薪水还是虚幻的——噢,也许永远也没有——实现不了!唉,什么希望都没有了,谁也救不了我了。
“亨利,你每天的收入只要不经意地洒那么一点点,就可以——”
“哦,我每天的收入!来,喝杯热苏格兰威士忌,振作精神,咱们干一杯!哦,不——你还饿着呢,坐下,来——”
“不是很饿,饿过头了,这些天我都吃不下,不过,我陪你喝个够,来!”
“一人一瓶,我陪你,好了没有?一起干!劳埃德,我兑酒,你说说你的事儿。”
“绕回去?什么,又讲一次?”
“又一次,你的事都讲完了吗?”
“怎么,你难道还想再听一次吗?”
“我再听一次?搞糊涂了,等等,你别再喝这烈酒了,你不能再喝了。”
“等等,亨利,你吓着我了,在来这儿的路上我没有告诉你吗?”
“说了吗??”
“是的,说了。”
“如果我听见了一个字,我不得好死。”
“亨利,这件事很严重,我很麻烦。你在公使那边到底怎么了?”
我的脑子里又闪现出当时的情景,我敢做敢当。
“我俘虏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爱女孩的芳心!”
他猛地站起来,握着我的手,我们握着、握着,握得手都疼了。走了三里路,他一路讲他的故事而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也没有责备我。这个有耐心的家伙只是坐在那里,重新给我讲一遍。简单说来,事情是这样的:他来英国时,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为古尔德和加利矿业公司招股做代理,为勘探商出售开采权,超过一百万的部分全部归他。他竭尽全力,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试遍了一切正当的方法,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但是没有一个资本家愿意听信于他,而他的代理权到这个月底就到期了。总之,他是完了。他突然跳起来,大声哭诉着:
“亨利,你能救我!你能救我,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救我了,你帮帮我好吗?你帮不帮?”“告诉我怎么帮,说出来,伙计。”
“给我一百万,外加我回家的路费,换我的代理权!不,不要拒绝!”
我陷入极大的痛苦,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劳埃德,我自己也是个要饭的——身无分文,还有负债!”但是,我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我压紧喉咙,镇定自己,直到冷静得像一个资本家。我用生意人沉着镇定的口气说:
“我会帮你的,劳埃德——”
“那我就有救了,上帝永远保佑你,有朝一日——”
“劳埃德,让我说完。我会帮你,但不是用那种方式,你付出那么多,冒了这么多险,这样对你不公平。我也不需要买煤矿,在伦敦这样的商务中心,我不用那样,也能保证我的资本升值。这也是我一直处于这种状况,和将要去做的生意。我了解那个煤矿,也知道它的潜力很大,我可以跟任何人发誓保证,你随意用我的名义去推销,两个星期内一定能卖三百万现金,我们对半分成。”
你不知道,当时要不是我绊倒他,把他绑起来,他一定会在那阵狂喜乱舞中,把我的家具打得支离破碎,所有的东西都打个稀巴烂。
然后,他躺在那里,非常高兴地说:
“我可以用你的名义!你的名义——想想看!天啊,他们一定会疯狂地涌到这儿来,这些伦敦的阔佬们,一定会为了股份打起来的!我就发达了,我就永远飞黄腾达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二十四小时不到,伦敦城就开始议论纷纷,我什么都不用做,每天坐在家里,对那些来拜访的人说:
“没错,我告诉他让他们来找我,我知道这个人,也知道这矿山,他的人品是无可挑剔的,而且那个矿山的价值比他要求的要高得多啊。”
与此同时,我每天晚上都去公使府上跟波蒂娅在一起,矿山的事我对她只字未提,我要给她一个惊喜。我们谈论那笔薪水,除了爱情和薪水,其他的都不予理会。有时候谈谈爱情,有时候谈薪水,有时候两者兼而有之。啊,公使夫人和女儿对我们真是关怀备至,她们总会想方设法让我们不受任何打扰,瞒着公使一个人,让他不疑心——她们实在是太可爱了。
这个月终于要结束了,我在伦敦国民银行的户头上已经有了一百万的存款,赫斯廷斯的钱数也是一样。当我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驱车经过波特兰大道那所宅子,种种迹象表明我那两个家伙回来了,我到公使府上去接我的至爱,谈论着薪水的事,往回赶,她显得格外激动和紧张,也更加妩媚动人。我说:
“亲爱的,凭你现在的模样,我要的薪水比三千英镑少一个子儿都是罪过。”
“亨利,亨利,你可不要毁了我们啊!”
“别害怕,保持这种神情,相信我,没事的。”
于是,一路上,反倒是我拼命地鼓励她,她却一个劲地打击我,说:“请你记住,如果我们要价太高,他们可能一分钱薪水都不给我们。那时候我们可怎么办啊,岂不是走投无路,没有生计了吗?”
还是原来那个仆人把我们领了进去,那两位老先生都在。当然,他们非常惊讶地看着我后面非常俊俏的女孩。但是,我说:
“没什么,先生们,她是我未来的核心和伙伴。”
于是,我把他们介绍给她,直呼他们的名号,倒也不奇怪,他们知道我一定查过姓名录了。他们请我们坐下,对我非常礼貌、热情,也消除了她的紧张感,让她尽可能轻松起来。这时,我说:
“先生们,我准备报告了。”
“我们很高兴听你的报告,”一个人说,“现在能确定我跟哥哥亚贝尔打赌的输赢了。如果你为我打赢了,你可以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得到任意一个职位。你带来那张一百万英镑的钞票了吗?”
“它在这儿,先生。”我把钞票交给他。
“我赢了!”他拍着亚贝尔的后背喊了起来,“哥哥,你现在想说什么呢?”
“我说他真活下来了,我输了两万英镑,真不敢相信。”
“我还有些话想说,”我说,“这个说来话长,我请你们允许我再来一趟,详详细细地讲我这个月的经历,保证值得一听。还有,请看看这个。”
“什么,天啊,二十万英镑的存单,这是你的吗?”
“是我的,我用阁下借给我的钱在三十天里挣回来的,至于这张大票,我只用它买过一些小吃,付帐让他们找零钱的时候用。”
“噢,这真是一个奇迹,太不可思议了,小伙子!”
“没什么,我能证明,不要以为我是胡言乱语。”
这时轮到波蒂娅大吃一惊了,她睁大着眼睛说:
“亨利,这真是你的钱吗?你一直瞒着我?”
“是的,的的确确,但是我想你会原谅我的,我知道。”
她噘起嘴唇,说:
“别那么肯定,你这个淘气的家伙,敢这么骗我!”
“噢,你会原谅我的,宝贝儿,很快就过去了,这只是一个玩笑,你知道的。来,咱们走吧。”“等等,等等!那个职位呢,你知道,我得给你一个职位。”那位先生说。
“噢,”我说,“非常感谢,但是我真的不想要了。”
“但是你可以在我的职权范围内,找一个最好的职位。”
“再次感谢您,我忠心地感谢,但我真的不想要。”
“亨利,我替你感到惭愧,你不要辜负了这位先生的好意,我来替你感谢,好吗?”
“当然,亲爱的,如果你能做得更出色的话,看你的啦。”
她走到那位先生跟前,扑到他怀里,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嘴亲吻起来,那两位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我愣在那里,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波蒂娅说:
“爸爸,他说在您的职权范围内没有他想要的职位,我真的好伤心,就像——”
“亲爱的,他是你爸爸?”
“是的,他是我的继父,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当时在公使家你还不知道我的家世,你告诉我爸爸和亚贝尔伯伯的安排让你多么烦恼,多么伤心,你知道我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了吧?”当然,我直奔主题,严肃地大声说道:
“噢,最亲爱的先生,我想把刚才的话收回,您确实有个空缺的职位,我想要。”
“说说。”
“女婿。”
“噢,噢,噢,但是你知道,如果你没有那方面的才能,你,当然,也不具备我们达成协议的所需求的条件,所以——”
“让我试试,噢,我请求您了,请我试试三四十年,如果——”
“噢,好吧,这只是一个个小小的要求,带她走吧。”
我们多么高兴啊,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两天后,整个伦敦就知道了故事的全过程,知道了我一个月与那张百万元大钞的奇遇,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吗?当然如此。
波蒂娅的爸爸把那张友爱的、热情的大钞送到英格兰银行兑现,银行注销后又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他。他又把钞票在婚礼上送给了我们。从此,那张镶上了镜框的大钞就一直挂在我家最神圣的地方。是它给我带来了波蒂娅,没有它我不可能会留在伦敦,不可能会出现在公使的宴会上,也不可能会遇到她。所以我经常这样说,“是,它是一张百万大钞,正如你所见到的。它从来只被用过一次,我只用了它价值的十分之一就得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