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居伊·德·莫泊桑
居伊·德·莫泊桑(1850—1893),19世纪末法国著名小说家,生于法国诺曼底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他曾参加普法战争,体验了军队生活,也激发了他的爱国热情,这在他的第一篇成名作《羊脂球》中有所反映。莫泊桑富于创造性,描绘真切,笔法灵活多样;富有情趣,讽刺深刻,幽默生动;结构严谨,语言优美。代表作有《俊友》、《她的一生》等。
她天生是一个漂亮迷人的女子,却阴差阳错地出生在一个小工匠家庭。她没有嫁妆,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一个有钱有势的男子认识她,了解她,爱她,甚至娶她。最终,她不得不委屈地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婚。
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她不能追求太多的饰品,她不开心,总觉得自己似乎是个下嫁的女人。女人本身并没有阶级地位和出身门第之分,她们天生的姿色、魅力和才情就是构成她们等级的唯一标准,也能使贫穷女子的地位提升到高贵的妇人。
她觉得自己是为世间一切精美和奢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她为自己简陋的房屋、陈旧的家具和庸俗的衣料而痛苦万分。也许在一个与她处境相同的妇人眼里,这一切并算不得什么,但她却因此伤心、懊悔。那个替她打理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的样子,使她产生了诸多令人苦恼的遗憾和遐想。她想象那些安静的接待室,笼罩在东方“帷幕”下,点着青铜的高脚灯,两个随时听候使唤的高个儿侍从穿着马裤,避开暖炉的烘烤,在大扶手椅上打起了盹。她梦想那些由古式绸布装饰的大客厅摆着精致的家具,上面陈列着各式贵重的瓷瓶;梦想那些别致且芳香四溢的小客厅(它们是专门为和亲密朋友进行小型聚会而设计的),在那里,她可以亲切地和男朋友——那些女人们渴望与之相识的知名男子闲谈。
每天,当她和丈夫面对面地坐在三天换一次桌布的小圆桌前吃晚饭,丈夫把那只汤盆的盖子揭开,神采飞扬地说道:“哈!苏格兰浓汤!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她又开始幻想那些丰盛鲜美的膳食。那些光彩熠熠的银质器皿;梦想墙壁上挂着绣有仙境般园林、古装仕女和珍禽异兽的帷幕;梦想那些名贵的盘子中盛放的佳肴;梦想吃肉色粉红的鲑鱼和鸡翅时听着缠绵的情话,伴着爽朗的笑声。
她没有体面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她偏偏就喜欢这些,而且她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些而生。她渴望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吸引别人、取悦别人,并被人羡慕和追求。
她有一个富有的朋友,是她上教会女校时的同学,可是她现在不再愿去看她,因为见面回来后她会感到很痛苦,以至接连几天她都会伤心、遗憾、忧虑甚至绝望。
一天傍晚,她的丈夫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他说,“有样东西是专门给你的。”
她赶紧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请帖,上面写道:
“教育部长若尔姆·波诺及夫人盛情邀请洛塞尔先生和太太参加1月8日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看了请贴后她并未像丈夫所想象的那样快乐,恰恰相反,她竟生气地将请贴子扔在桌子上,伤心地喃喃道:
“你想让我怎么办?”
“怎么了,亲爱的?我原以为你一定会高兴的。你从未出去参加过什么活动,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呀!我费尽周折才将请贴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而发给我们小职员的很少。在晚会上你将会看到政界所有重要人物。”
她狂怒地看着他,不耐烦地喊道:“你打算让我穿什么衣服去呢?”
他没想那么多,顿时语塞了:
“你去看戏时穿的那条裙子,看上去很漂亮,我……”
看到妻子要哭了,他不说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滑落到嘴角。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他颤抖着问道。
她强忍着痛苦,擦干被泪水浸湿的脸颊,用平静的口吻回答道:
“没什么。我只是没有衣服,所以不能去参加晚会。把请帖给你的朋友吧,他的妻子会打扮得比我漂亮得多。”
他的心都要碎了。
“这样吧,玛蒂尔德,”他接着说,“一件像样的晚礼服大概要多少钱?去买一套吧,简单点的,以后遇到其他场合也可以穿。”
她顿了顿,盘算着价钱,考虑着什么样的价位不至引起这个谨慎的小职员的吃惊,甚至干脆地拒绝。
最后她有些犹豫地回答道:
“确切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四百法郎总可以买到。”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因为他的手头刚好有一笔这个数目的存款,准备买一支枪,以便在下个夏季的周末和朋友们去南兑尔平原上的一个小狩猎场打云雀。
然而他却回答道:“好吧,我给你四百法郎,不过你要想办法做套漂亮的裙子。”
晚会的日期越来越近,洛塞尔太太看起来却极其忧伤,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子却做好了。一天傍晚,丈夫问她:
“你怎么了?这三天以来你怎么有些奇怪呢?”
“我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颗珠宝,没有任何饰物可以戴,真让我心烦。”她答道,“我什么都没有,宁可不参加这个晚会了。”
“你可以戴几朵鲜花呀,”他接着说,“这个时令,正是鲜花盛开的时节。花十个法郎,就可以买到三两朵很漂亮的玫瑰花。”
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不行……世上最让人丢脸的事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面前露穷酸相。”
“你真傻!”她丈夫高声喊道,“去找你的朋友伏来士洁太太呀,问她借点首饰。你知道她是很富有的,凭你们的交情一定可以办到的。”
她快活地叫了出来:“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第二天,她到她的那位朋友家里去,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心事。
“亲爱的,你自己选吧!”
起初她看到了许多手镯,然后是一串用珍珠镶嵌成的项链,接着是一个做工精巧、镶着宝石的威尼斯款式金十字架。她兴奋地在镜前试着这些首饰,犹疑不决,不知道该戴哪个,其实她哪个都不舍得放下。她还一直问着:“还有其他的什么吗?”
“有,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你最中意哪种。”
忽然在一个黑缎布的小盒子里,她发现一串华美的宝石项链,眼前顿时一亮,一种占有的奢望促使她心跳加快。她颤抖着双手拿起它,戴在脖子上,搭配着她那套高贵的裙子,对着镜子端详了许久。
然后,她犹豫着,痛苦地问道:
“你能把这件首饰借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可以啊,当然可以了。”
她高兴地跳起来,热烈地拥抱着她的朋友,带着这件宝贝心满意足地走了。
晚会的那天,洛塞尔太太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比其他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她频频地向人微笑,高兴得近乎发狂。她吸引了所有男宾的目光,他们打探她的姓名,设法托人与她结识。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邀她共舞,部长也注意到她了。
她陶醉在疯狂的舞步中,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什么都不想。她出众的容貌,骄人的荣耀,还有世间最美的爱慕和赞叹,就像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使她抛开了一切烦恼和忧愁。她曾渴望的一切都被唤醒,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她清晨四点多钟才离开。她丈夫自从半夜十二点钟就和另三位男宾在一间无人顾暇的小客厅睡着了,那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玩得开心。丈夫把一件御寒的家居简朴外套披在她的肩头,这种东西的寒碜相和晚会富丽豪华的气派极不相配。她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为了避开另外那些裹着珍贵皮衣的太太们的注意,她想迅速地逃遁开。
洛塞尔叫住了她:
“等会儿,你到外边会受寒的,我去找辆出租车来。”
但她不听,匆匆忙忙下了楼梯。等他俩走到街上时竟找不到一辆车,于是他们开始四处寻找,追着喊着那些他们远远望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尔河沿走去,两个人失望至极,浑身冻得发抖。最后,他俩在码头发现了一辆像夜游病者一样的轿车——这样的车子只有在巴黎深夜的时候才可以看到,或许在白天它们会感到自惭形秽吧。
车子把他俩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门外,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公寓,对于她来说,这算是结束了;而他呢,却在想着明天早上十点钟准时到部里去上班。
她在镜子前脱下了围在肩头的外衣,想再端详一下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突然间,她尖叫了一声。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不翼而飞了!
“你怎么了?”她丈夫赶忙问道,衣服刚脱了一半。
她呆呆地转身来,悲痛欲绝地说:
“我……我……我把伏来士洁太太的那串项链弄丢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不可能吧!”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子的衣褶里,外套的衣褶里,口袋里,找了个遍,然而没找到。
“你确信离开舞会时还戴在脖子上吗?”
“是呀,我在部里的走廊里还摸过它。”
“但是如果是在路上掉的,我们应该能听到声音啊!”
“对,有可能。你记得车牌号吗?”
“不记得。你呢,你当初也没注意吗?”
“没有。”
他俩目瞪口呆地对视,最后洛塞尔重新穿好了衣服。
“我沿着回来的路再走一遍,”他说,“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
说着他出去了。她穿着那套晚礼服,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歪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她丈夫七点钟回来了,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到警察局和各报馆去看,希望在失物招领处知道什么线索,他又走到各处出租街车的公司,总之,凡是能想到的有一线希望的地方他都走遍了。
她却在极度惶恐的状态下呆呆地等了一整天。
洛塞尔先生晚上回来,脸色消瘦,有些苍白,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很失望。
“应该给你朋友写封信,”他说,“告诉她说你弄断了那条项链的搭钩,我们叫人修理。这样我们就有时间再继续找了。”
她在他的口授下写了这封信。
一周以后,他们所有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洛塞尔似乎年老了五岁,他说:“我们现在必须设法赔这条珍珠项链了。”
第二天,他们拿着装那条项链的盒子,按照盒子里面的招牌到珠宝店去了,店里的老板查了许多账簿,说:
“太太,这条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提供了挂钩。”
于是他俩一家家首饰店逐一拜访,根据记忆,寻找和丢失的那条相同的项链,痛苦得几乎病倒。
他们在故宫街的一家小店里看到一串珍珠项链,觉得正像他们要找的。它价值四万法郎,店里可以三万六千法郎卖给他们。
他们恳请店老板三天内不要卖掉这条项链,并且讲好,如果原来的那条在二月底前找回来,小店就用三万四千法郎收买回去。
洛塞尔手里存有父亲留给他的一万八千法郎,剩下的就得去借。
他开始着手借钱了,向这个借一千,那个借五百,从这处借五枚路易斯金元,再从另一处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令自己破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不同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毁了自己的前途,不计后果地冒险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一想到将来要面对的苦恼,想到即将面临的黑暗和贫穷,想到物质生活的匮乏和精神生活饱受折磨的情景,他感到了恐怖,最终他还是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付了三万六千法郎,取走了那条新项链。
在洛塞尔太太把项链还给伏来士洁太太的时候,伏来士洁太太不悦地对她说:
“你该早点还给我,也许我会用到它。”
她没有像洛塞尔太太所担心的那样打开盒子来看。如果她看穿了这是个替代品,她会怎么想?她会说什么?她会把她当成一个贼吗?
洛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从那一刻起她勇敢地打定注意,务必要努力偿还这笔骇人的债务,一定得还。于是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一间阁楼。
她渐渐知道了家务的艰辛和繁重以及令人厌恶的厨房琐事。她刷洗厨具,满是油垢的罐锅底子磨坏了她粉色的指甲。内衣和抹布都要由她亲自洗濯晾晒在绳子上。每天早上,她都要把垃圾搬运到楼下,再把水提到楼上,每走完一层楼梯,她就要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她穿得像一个平民妇人,她用手臂挽着篮子穿梭于蔬菜店、杂货店和肉店,与他们讨价还价,为了节省一两个铜元而不顾挨骂的危险。每月他们都要收回好些借据,同时还要立几张新的借据来延长还款的日期。
傍晚,她丈夫去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他还得抄录,只能拿到两便士半一页的微薄报酬,而且要时常工作深夜。
这种生活持续了十年之久。
在十年之末,他们居然还清了高利贷者连本带息的全部债务。
洛塞尔太太像是衰老了好多。她俨然成了贫苦人家那种强健、粗硬、能吃苦耐劳的妇人。头发凌乱地挽着,裙子歪歪地系着,双手红通通的,说话嗓音极其尖锐,用大盆的水冲刷着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到办公室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回想那个晚会,那个令她欣喜若狂的舞会,那时的她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如果她没有把那件首饰弄丢,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谁知道?谁知道呢?多么奇怪的人生啊,真是变化无常!害你还是救你只消一点点小事。
一个周日,她正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以消除一周工作的辛劳。这时她突然看到一个领着孩子的妇人,那正是伏来士洁太太,她仍旧那么年轻貌美,那么有魅力。
洛塞尔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该不该和她说话呢?应该的,当然应该和她说话,况且债务也已还清了,可以告诉她整个事情的经过了,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走了过去。
“早上好,珍妮!”
可那一位却一点也认不出她来了,被一个平民装束的妇人这样亲热地叫着令她感到很吃惊,“但是……这位太太……”她支支吾吾地说,“我好像并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吧。”“没错,我是马蒂尔德·洛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尖叫起来。
“噢!……可怜的马蒂尔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啊,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我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并且一切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应该还记得曾经借给我一串项链去参加部里晚会的事吧?”
“当然记得,怎么了?”
“哦,我把项链弄丢了。”
“怎么会呢,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买了一条和你那个完全相同的还你的。过去的十年我们一直在拼命赚钱还债直至现在,这一切对于我们多么不容易呀。我们没有钱……还好,最终还是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我也可以心安理得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下了脚步。
“你是说你买了一条宝石项链代替我的那条还给我了?”
“是啊,你没发现吗?它们很相像,几乎完全相同。”
说完,她带着骄傲而又天真的表情幸福地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被深深地感动了,握紧了她的两只手。
“唉,可怜的马蒂尔德,我那条项链原本是假的,顶多值五百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