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欧·亨利
欧·亨利(1862—1910),20世纪初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美国现代短篇小说创始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被誉为“美国的莫泊桑”。他一生极富传奇色彩,当过药房学徒、牧羊人、办事员、新闻记者、银行出纳员。1898年2月,他因贪污银行公款罪被判处五年徒刑,后提前获释。他的作品贴近百姓生活,结局往往出人意料,以“含泪微笑”的风格被誉为“美国生活的幽默百科全书”。代表作有《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最后一片叶》等。
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街道错综复杂,形成了崎岖狭长的小胡同,被称为“巷子”。这些“巷子”构成了奇怪的角和曲线。一条街道甚至会同自己交叉一两次。一位艺术家曾经发现了这条大街的可贵之处:一个人如果去收颜料、纸张和画布的账款,就会在这条大街上七转八拐后突然发现自己又绕回了原处,但依旧两手空空,未收回一文钱!
所以,搞艺术的人很快就都聚集到了这个古老而离奇的格林尼治村。他们四处游**,搜寻朝北的窗子、18世纪的山墙、荷兰的阁楼和低价的房租。然后,他们从第六街区“进口”几只锡铅合金的杯子和一两个烘锅,这就成了他们的“据点”。
有一处低矮的三层砖瓦顶楼,那儿就是休和琼珊的画室,琼珊是乔安娜的昵称。她们一个来自缅因州,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她们是在第八大街的“德尔莫尼科”的餐馆里吃饭时相遇的,发现彼此在艺术、饮食和衣着品味、趣味上都是如此相投,于是就共同创建了那家画室。那是五月份的事了。到了十一月,一个冷酷、无形的生人突然闯进了这个区域,它冰冷的魔爪肆意横行——医生称之为“肺炎”。这个无情的**者在广场东面趾高气扬地肆虐,残害了很多人的生命。然而,在这个狭窄拥塞、青苔蔓生、迷宫一般的“巷子”里,它却放慢了脚步。
“肺炎先生”可不是你们所谓的那种具有骑士风范的老绅士。一个被加利福尼亚的西风吹得不见血色的柔弱女子哪是这个摩拳擦掌、气势汹汹的老混蛋的对手。可它还是没有放过琼珊。琼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刷过油漆的铁床架上,透过荷兰式的窗格,凝望着对面砖屋空白的墙壁。
一天早晨,那长着乱蓬蓬灰色眉毛的大夫神色匆匆地把休叫到走廊上。
“听我说,她的希望只有——十分之一,”他一边说一边甩着体温表,让水银柱滑下来,“而这一线希望取决于她的求生欲望。人要是放弃了生存的念头,存心想去殡仪馆排队,那任何医药都无能为力。您这位小姐认定自己是好不了了——她有什么心事吗?”
“她——她想着有朝一日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休说。
“画画?——胡扯!有没有值得让她一再花心思去想的事——比方说一个男人?”
“男人?”休像犹太的竖琴一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男人难道值得——可是,哎,算了,大夫,根本没那回事。”
“哦,那么,这正是她虚弱的原因。”医生说,“我会竭尽全力,用科学所能达到的一切办法来为她治疗。可要是我的病人开始数她出殡队伍中的车辆时,那我医药的疗效就要减少百分之五十。如果你能使她对今年冬季大衣宽大袖子的新款式提个问题,我就可以向你作五分之一的保证,而非十分之一。”
大夫走后,休走进工作室,哭了,眼泪将把一张日式餐巾纸弄得一塌糊涂。然后,她带上画板,吹着滑稽的口哨,昂首阔步地跨进了琼珊的房间。
琼珊躺在被罩下面,脸对着窗子,一动不动。休以为她睡着了,赶紧停止了口哨。
她架起画板,开始为一本杂志上的故事作钢笔插图。青年画家必须通过为杂志社的短篇小说作插图来铺平他们通往艺术的道路,而那些短篇小说则是青年作家为使自己通往文学殿堂而铺设的。
休正在为小说里的主人公,一个爱达荷州的牛仔,画一条在马匹展览会上穿的高雅马裤和一柄单片眼镜。一个低低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她急忙来到床边。
琼珊双眼圆睁,盯着窗外,数着数——是倒着数的。
“十二,”她说,过了一会儿,“十一”。接着“十”、“九”、“八”和“七”几乎连在了一起。休关切地看看窗外,那儿有什么好计算的呢?只有一个光秃秃、阴沉沉的院子,20英尺外,还有一堵砖屋的空白墙壁。一株沧桑衰老的常春藤,攀爬在砖墙的半中央,根部扭曲枯朽。寒瑟的秋风几乎扫落了藤上所有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虚弱地攀附在那几乎化为齑粉的砖块上。
“怎么了,亲爱的?”休问道。
“六,”琼珊说道,几乎是在耳语,“它们现在落得更快了。三天前,还有将近一百片,数起来让我头疼,可现在简单了,又落了一片,只剩五片了。”
“五片什么啊,亲爱的?告诉你的苏迪。”
“叶子,常春藤上的叶子,当最后一片落下时,我也得走了。两天前我就知道了,难道大夫没有告诉你吗?”
“哦,我可从来没听过这种无稽之谈,”休极其不满地奚落道,“那老藤叶和你健康的恢复有什么关系呢?你过去一直很喜欢那株藤树,你这淘气的姑娘,别犯傻了。对了,今早大夫告诉我,你很快就会康复的——让我想想他到底是怎么说的——他说希望有百分之九十!啊,那就是说康复的可能性几乎与我们在纽约搭街车或是走过一幢新建筑物一样。来喝点儿肉汤吧,让苏迪回去作她的画吧,这样才能卖给那些编辑,来给她生病的孩子买葡萄酒,也给贪吃的自己买点儿猪排。”
“你没必要再买什么酒了,”琼珊说,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又落了一片,不,我也不要什么肉汤,叶子只剩四片了。我想天黑前看到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那时,我也该走了。”
“琼珊,亲爱的,”休俯下身说,“拜托你在我画完前闭上眼睛,不要看窗外,好不好?那些画我明天必须得交。要不是需要光线,我早就把窗帘拉上了。”
“你不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画吗?”琼珊冷冷地问。
“我宁愿呆在你这儿,”休说,“再说,我也不想你老盯着那些无聊的藤叶。”
“你一画完就告诉我。”琼珊闭上眼睛躺了下来。她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一尊倒下的雕塑,“因为我想看到最后一片藤叶落下。我累了,不想再等了,也不愿再想了,我想摆脱一切,像那可怜的、疲惫的藤叶一样慢悠悠地飘下去,飘下去。”
“赶紧睡吧,”休说,“我得把贝尔曼叫上来,让他给我当那个隐居老矿工的模特,一分钟之内我是回不来的,我回来之前别乱动。”
老贝尔曼是一位画家,住在她们楼下底层,六十多岁,有着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像摩西一样的胡子,从森林之神萨迪的脑袋上沿着小鬼般的身体卷曲地垂下来。贝尔曼在艺术上是个失败者,他挥着画笔画了四十年,还不曾摸到艺术女神的裙带边儿。他总是酝酿着一幅传世经典之作,但始终也没见他动笔。几年以来,除了时不时涂抹一些商业画和广告画之外,他什么也没画过。他给那些“据点”里雇不起专职模特的青年艺术家充当模特,挣几个钱。他过量地饮用杜松子酒,不断地谈论他未来的杰作。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小老头儿,猛烈地嘲讽任何人的温情,却甘愿做保护楼上两位青年艺术家的看门狗。
在楼下光线昏暗的小窝里,休找到了酒气扑鼻的贝尔曼。角落的画架上是一块空白画布,二十五年来,一直等候着迎接传世之作的线条。她把琼珊奇怪的想法告诉了他,说她是多么害怕那轻柔脆弱的琼珊会抓不住她与人世的最后一丝联系,像枯叶一样随风飘逝。
老贝尔曼红红的眼睛里分明涌出了泪水,他咆哮着表明他对这白痴的想法是多么地轻蔑和不屑。
“混帐话!”他嚷道,“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笨蛋,叶子一落就想死。我从没听过还有这种事。不,我没心情替你这傻瓜隐士当模特。咳,你怎么会叫她的脑壳生出这种愚蠢的念头呢?呵,可怜的琼珊小姐!”
“她病得很严重,很虚弱,”休说,“高烧让她失去了理智,她满脑子古怪的想法。好了,老贝尔曼先生,如果你不想给我当模特,我不勉强你,但我认为你是个讨人厌的老——老贫嘴。”“你真是个妇人!”贝尔曼叫道,“谁说我不愿意?走啊,我陪你去。我都说老半天了愿意帮你忙。天啊!像琼珊这样的好姑娘,不该在这种地方生病啊。总有一天我会画一幅杰作,到时我们就离开这里。天啊,会的!”
他们上楼时,琼珊已经睡了。休把窗帘拉下,示意贝尔曼去另一间屋子。在那儿,他们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的那株常春藤,四顾无言。过了一会儿,冷雨夹着冰雪固执而持久地下着。贝尔曼穿着蓝色的旧衬衣,坐在一只倒放的作为岩石的大鼓上,装扮隐居的矿工。
第二天一早,休睡了一个多小时后,醒过来,发现琼珊睁大着两眼,呆呆地盯着那拉下的绿色窗帘。
“把窗帘拉开,我想看看。”她低声命令道。
休怏怏地听从了。
可是,看呐!经历了一夜漫长的狂风暴雨,那儿居然还有一片常春藤叶依偎在砖墙上。那是藤条上的最后一片了。靠近叶柄处是深绿的,但锯齿状的叶片边缘已经呈现出枯黄,它傲然地悬挂在离地面20英尺高的枝杈上。
“它是最后一片了,”琼珊说,“我想它昨晚准会掉的。我听到了风声。今天它会落下的,而那时我也就死了。”
“亲爱的,亲爱的!”休说着,疲倦的脸贴在枕头上,“即便你不想自己,也想想我啊。我该怎么办啊?”
可琼珊没有回答。世界上最孤寂的莫过于一个准备踏上神秘而遥远的死亡之旅的灵魂了。当她与友谊和尘世的纽带一点点松开时,那种幻想似乎把她抓得更紧了。
这一天终于捱过去了,黄昏时分,她们仍然看到那片孤零零的藤叶倚着墙壁紧紧地挂在茎上。随着夜色渐浓,北风又开始咆哮,雨点不停地敲打着窗户,雨水从低矮的荷兰式的屋檐上倾泻下来。
天刚蒙蒙亮,狠心的琼珊又要把窗帘拉起来。
那片藤叶依旧在那儿。
琼珊躺着,久久地注视着它。然后她开始喊休。休正在煤气炉边忙着给她熬鸡汤。
“休,我是个坏女孩,”琼珊说道,“某种东西让最后一片藤叶留在那儿来表明我曾经有多邪恶。想死就是罪恶。现在给我点儿肉汤,再加点带葡萄酒的牛奶,再——不,先给我拿面小镜子来,再替我把枕头垫起来,我要坐着看你煮汤。”
一小时后,她说:“休,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
下午医生来了,在他离开时,休找了个借口跟他来到走廊。
“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医生摇着休瘦弱的手说道,“好好照顾她,你会成功的。现在我得去楼下看另一个病号了,贝尔曼——他的名字好像是——我想或者是个艺术家之类的人吧,也得了肺炎。他是个年老体弱的人,病得很严重,几乎没什么希望了,不过今天还是让他进了医院,好让他过得好受些。”
第二天,医生告诉休:“她已经脱离危险了,你成功了。现在只需要加强营养和精心调养了。”下午,休来到琼珊床边,琼珊正靠在那儿,心满意足地织一条毫无用处的深蓝色羊毛披肩,休用一只胳膊连同枕头一把搂住她。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小白鼠,”她说,“贝尔曼先生今天在医院去世了,他得了肺病,才两天时间啊。第一天早上,看门人发现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痛苦而无助地呻吟着。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湿透了,冰冷彻骨。谁也想不到,在那样一个可怕的夜晚他会去哪儿。后来,他们找到了一只灯笼,还依旧亮着,一架不知从哪儿拖来的梯子,几只散落的画笔,还有一块调着黄色和绿色的调色板,还有——看看窗外吧,亲爱的,看看墙上那最后一片藤叶吧。你难道不觉得奇怪,狂风大作时它居然动也不动!啊,亲爱的,它就是贝尔曼的传世之作——最后一片叶子掉落时,他把它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