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惊惶之书 日志(1)(1 / 1)

1.耸耸肩

我们通常用已知的观念来粉饰未知的概念。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安息,那是因为从外表上看,死亡与安息无异。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新生,那是因为死亡看上去与生活有所不同。我们带着一些对现实的误解去编织希望和信仰,我们靠被称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装快乐的穷孩子。

然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至少是通常被称作文明的独特生活体系。文明在于赋予某种事物以不属于它的名称,然后以做梦结束。这个虚假的名字和真实的梦并未产生新的现实。这个客体变成别的东西,因为我们使它作出改变。我们制造现实。现实的原材料保持不变,但我们通过艺术赋予它形态,使它看起来有所不同。一张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而不是松木旁边。尽管爱是一种性本能,我们并不是出于这种性本能去恋爱,而是出于对其他情感的臆测,而这种臆测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当我漫步街头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微妙影响,这种影响来自光线或模糊的声音,或者记忆中的一缕芳香或一段旋律,通过不可思议的外部影响表现出来,使我产生这些离奇的想法。而此时,我坐在咖啡馆里,悠闲而混乱地将它们记下来。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将伴我走向何处,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今天的雾很淡,温暖而潮湿,有些阴郁,但不吓人,透着无缘无故的烦闷。我有种说不清的哀愁感。我缺乏合适的论据,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论据。我的神经缺乏意志力。在意识深处,我是悲伤的。我胡乱写下这些文字,并非想要说这些,或者说点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让自己在心烦意乱时做点什么。我握着用钝了的铅笔(我没有心情去削它),用柔软的笔画在咖啡馆给我的白色三明治包装纸上写着,这张纸再适合不过,它还是白纸时和其他纸一样。我感到心满意足,向后靠了靠。黄昏来临,毫无变化,没有下雨,光线中透着模糊而沮丧的色调。我因为停止写作而停止写作。

2.城市的苏醒

城市的苏醒,有雾或无雾,总是比乡村的草地上看到的光芒四射的日出更动人。城市的日出更多是一种新生,饱含着更多的期待,与此相比,乡村的太阳将一切镀成金色,那儿先是暗光,再是潮湿的光芒,然后,变成亮闪闪的金色光芒,将草地、灌木丛的轮廓和郁郁葱葱的树林镀成金色。太阳照射在玻璃上、墙上和屋顶上,将它的影响力放大到无数倍……清晨……风味各异的现实。乡村的黎明令我喜欢,而城市的黎明好坏掺杂,因而更令我喜欢。是的,因为和一切希望一样,一种更大的希望给我带来微微的苦涩,一种远离现实的乡愁味道。乡村的黎明是存在,而城市的黎明是希望。前者让你活着,后者则让你思想。我注定总要去感怀,和世界上最不幸的那些人一样,认为思想比存在更有意义。

1931年9月10日—11日

3.坐在一辆有轨电车上

坐在一辆有轨电车上,和往常一样,我近距离慢悠悠地观察着我周围人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对我而言,细节犹如事物、声音和语句。就拿我前面女孩穿的裙子来说,我将之拆成做成这件衣服的织物以及做成这件衣服所费的功夫(这就是我看待一件裙子的方式,而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织物),在我细看之下,领子上装饰的精巧刺绣分解成刺绣这些图案的丝线以及刺绣所花费的功夫。跟着,突然间,仿佛是进入了基础经济学的教科书一样,工厂和那些功夫都在我面前展现:制作这件衣服的工厂,纺织妆点在那位女性脖子上、带花饰、较深颜色丝绸的工厂,这两家工厂里的各个部门、机器、工人和女缝工。在心里,我看向那些办公室,只见经理们努力保持镇静,我看到所有的一切正被记录到账簿内。可这并不是全部:除此之外,我还看到在这些工厂和办公室里的人的私生活。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打开,仅仅因为在我前面——在那位女孩深色的颈背上,而我并不知道她的脖子前面是什么样——我看到浅绿色的裙子上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不规则的深绿色刺绣。

一切人类的社会存在都在我眼前铺展。

此外,我还感觉到了所有劳动者的爱、秘密和灵魂,所以,电车里我前面的女人可以在她那普通人的脖子上戴一条弯曲乏味的深绿色丝绸,装点她那件浅绿色的衣服。

我有些晕眩。电车里的座位用坚韧的密织纤维制成,载着我去向远方,扩散成种种形式,有工业、工人、他们的房子、生活、现实和一切。

我下了电车,头昏目眩,筋疲力尽。我刚刚经历了生命的全部。

4.这些午后

这些午后像高涨的潮水将我填满,心头泛起一种感觉,比乏味更糟糕,但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孤寂感,一种全部灵魂的毁灭。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仁慈的主,就像一切的实质已经消亡。物质宇宙就像一具死尸,它活着的时候我热爱它,但它消散在这最后一抹晚霞的温暖光芒中,化作一种虚无。

1931年8月22日

5.突然

突然,仿佛命运的魔术之手对我的长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术很快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从毫无特征的生活中抬起头,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自己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种幻觉或疯狂。曾经没有看到的东西令我吃惊,我惊叹于自己的种种过去,而如今看来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时光,仿佛太阳刺破云层。带着形而上学的惊愕我发现,我最深思熟虑的行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逻辑的打算,终究不过是天生的醉态、与生俱来的癫狂和巨大的无知。我没有表演,是演员的动作表现了我。

我曾经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连串的屈服,既是对我以为属于我的虚假自我(因为我通过它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屈服,又是对一定分量的周围环境的屈服(我认为这是我呼吸的空气)。在这个恢复视觉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我曾一直以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处,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无讽刺的惊骇使我惶惑,一种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过了我的有意识存在的界限。我发现,我的一切不过是错误和背离,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于充斥着意识和思想的时间范围之中。此时,我感到自己像是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人,在一次地震中获得解脱。

我感到颓废,真正地感到颓废,仿佛突然得到宣判,瞬间意识到真实的我,这个我常常在梦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见之间。

当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时,并且我的灵魂是一个我不知道可以被什么样的人类语言来界定的真正实体,这样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觉的那样在发烧,或者说,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烧。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这使我想起那些失忆的人,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别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别人——自从出生到记事起——我在桥中间突然觉醒过来,俯身望着河水,我知道,我比活到现在的那个我更真实。但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无法被解开。我在桥上凭栏而立,等待着真相的离去,让我回到那个虚构而不存在、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这一切只发生在某个时刻,并且已经过去。我再次看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花纹,以及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棂的阳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伟大人物终其一生才会产生的意识。我想起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我不知道现实之神是否也会顺利地将他们诱骗。对自己无知意味着去生活,对自己的彻底了解意味着去思考。对自己的短暂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为,意味着掌握了内部单孢体的短暂概念,以及灵魂的咒语。然而,突然的光亮烧焦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它剥去我们的外衣,使我们**地只剩下我们自己。

我仅仅在这短暂时刻看见了我自己。我甚至无法再去说,我曾经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为我认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就是去睡觉。

1930年2月21日

6.情感教育

对于那些在生活中做梦的人,以及像培育温室植物一样通过培养感觉获得一种宗教信仰和政治思想的人,他们成功迈出第一步的标志就是,用一种夸张而又异乎寻常的方式去感受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积极地生活和与人交往的人——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将性行为减少到最低限度也是可能的(性行为不仅仅是一种接触,它还是有害的)——将不得不冻结社会自我的整个表层。因此,他将忽略掉别人的每一个友好亲昵的手势,这些手势不会给他留下长久的印象。

将微妙性和复杂性注入到最为朴素常见的感觉中综合提炼的意识,不仅使我们从感觉中获得更多的愉悦,正如我前面所说的,还使我们体验了极大的痛苦。因此,一个做梦者第二步要做的就是避开痛苦。他不必像斯多葛派或早期伊壁鸠鲁派那样,通过抛弃安乐窝来避开痛苦。因为那样会使他对快乐和对痛苦一样麻木不仁。与此相反,他应当苦中求乐,然后学会假装痛苦——换而言之,每当他感到痛苦时,就该从中找到一些乐子。

另一种方法更微妙,也更难做到。这种方法就是,形成一种将痛苦化身到一个理想人物身上的习惯。首先,我们需要塑造另一个“我们”,赋予这个“我们”以苦难——使这个“我们”——遭受我们所遭受的一切。然后,我们需要在内心塑造一个受虐狂,形成一种彻底的受虐心理,享受这种苦难,就好像是别人在受苦。

第三种方法就是将痛苦稀释并变成快乐,将怀疑和忧虑转变成一张柔软的床。这种方法主要在于,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我们的焦虑和痛苦上,强烈感受到它们,过度的悲伤会带来极大的快乐,通过这种强力激发的快乐,使我们心情舒畅,心满意足,带着点受伤流出的血液的味道。当然,只有出于习惯和通过受训致力于快乐的人,才会做到这一点。

7.我不了解自己

有许多灵魂,女人们总说她们爱着这样的灵魂,可当她们遇到这些灵魂之际却根本没能认出来。我便是这样的一个灵魂。她们永远无法认出这些灵魂,虽然她们与我们是旧识。我带着蔑视的态度,忍受着我那敏感的感觉。我拥有浪漫派诗人称颂的所有特质,而如果一个人缺乏这些特质,便会成为一位真正的浪漫主义诗人。我发现,我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被小说用各种情节描写成了主角,然而我的生活和灵魂的精髓绝无可能成为主角。

我不了解自己,我甚至是一个缺乏自我观念的人。在我的自我意识中,我就是一个流浪者。

8.毫米

(轻微之物的感情)

当下即远古,因为过往的一切都在当下存在,因而,古董商人非常爱好这些东西,因为它们属于当下,我也拥有他们那样的爱好,我还拥有一个打败对手的收藏家的愤怒,生气的对象是每一个人,他们试图用貌似真实、甚至是可以证明的、基于科学的理由来取代我那些对事物的错误概念。

可这仅仅是在我紧张生活之际对最微小事物的最微妙的感觉,或许这是因为我喜欢毫无意义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我注重细节。不过我倾向于相信——我不能说我了解,因为从没有费神去分析它们——这是因为微小事物绝对不会拥有社会重要性和现实意义,因为这个原因,绝对不会与现实拥有肮脏的关联。对我而言,微小事物拥有非现实的意味。没有用代表美好,因为无用之物比有用之物欠缺真实感,有用之物持续存在,不断延伸,然而不可思议的琐碎之事和光荣的微小事物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存在,自由与独立地存在。在我们的真实生活里,无用之物和琐碎之事谦卑地开创了美的插曲。在我的灵魂之中,梦境和爱好带来的乐趣被丝带里的小东西这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激起!那些意识不到微小事物重要性的人是多么可怜啊!

赞美瞬间、毫米和微小事物的阴影,这些事物比万事万物本身还要卑微!瞬间……毫米——对于它们大胆地在卷尺之上如此近距离地并列存在,我感觉震惊极了。有时候这些事物令我痛苦,抑或高兴,随后我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骄傲。

我是一张超灵敏的照相底片。刻在我身上的所有细节都比例失调,不成整体。这张底片什么都填不满,只能将我的内心塞得严严实实。我看到的外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所感所觉。

1914年

9.斑马与驴子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集中注意力去观察有人行走的空旷街道。从句式上看,这句话似乎想说明一些其他的东西,事实也的确如此。一条空旷的街道不代表没有人行走,而是指人们走在上面时就好像它空无一人。假如你理解了后面这句话,那么前面这句话就不难理解:只认得驴子的人不见得会了解斑马。

1932年

10.穿着无价值的现实戏服

对大多数人而言,生活是他们几乎注意不到的恼人小事,是一种掺杂着短暂愉悦的伤心事,就像一个守灵人通过讲述奇闻轶事来打发漫长而寂静的夜,以履行他守灵的职责。我总是在想,将生活看作是眼泪之谷是毫无意义的。是的,生活是眼泪之谷,但我们很少去那哭泣。海涅说,大难过后我们通常也只是抽抽鼻子。作为一个犹太人,以及一个普通人,他了解人类的普遍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