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是个好奇的人,他持相反的观点,与里卡多·雷斯截然不同。然而,他是卡埃罗的门徒,是一个感觉主义者,程度一点也不比后者低。他从卡埃罗那里接受的不是基本必要的东西和客观,而是可推断和主观,而这是他态度的一部分。卡埃罗一直坚持感觉就是一切,认为思想是一种病。通过感觉,卡埃罗感觉到了对万物的实际感觉,没有用个人的思想、感情或任何其他的灵魂归属来为万物增添任何一个元素。对于坎普斯来说,感觉就是一切,但感觉到的不是万物的本来面目,而是感觉中的万物。因此,他主观地去感觉,他用尽所有努力,不是在他内心之中形成对万物本来面目的感觉,而是对万物的各种感觉,甚至是对同一件事物的各种感觉。去感觉就是一切:那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很合理了,即最好通过各种方式去感觉各种事物,或者说,正如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对自己所说:“用一切方式感觉一切事物。”于是,他让他自己像感觉国家那样感觉城镇,像感觉不正常那样感觉正常,像感觉好一样感觉坏,像感觉健康那样感觉病态。他感觉他永远都不会有疑问。对于感觉,他是一个不守原则的孩子。卡埃罗有一条原则:必须感觉事物的本来面目。里卡多·雷斯有另一个原则:必须去感觉事物,不仅要感觉它们的本来面目,还要符合某些理想的古典方式和原则。对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来说,只要去感觉事物就可以了。
但是,显而易见,这同一个理论截然不同的三个方面有一个共同的起源。
卡埃罗只有真诚这一个道德准则。里卡多·雷斯拥有异教的道德规范,一半是享乐主义者,一半是禁欲主义者,但他的明确道德规范赋予他的诗以崇高品质,而暂且不谈卡埃罗的导师身份,虽然他的天赋更高,却不能获得这样的崇高品质。在阿尔瓦罗·德·坎普斯身上,找不到一点道德规范的影子;即便他没有主动做一个道德败坏的人,也是与道德扯不上任何关系,因为根据他的理论,他自然应该去爱更强大的感觉,而不是去爱脆弱的感觉,而强大的感觉起码是自私的,偶尔这感觉里还包含残忍和欲望。因此,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是他们三个中最像惠特曼的。可他没有惠特曼的同志情谊:他永远远离人群,当他感觉和他们在一起,很显然他要取悦他自己,给予他自己残酷的感觉。让一个八岁的孩子道德败坏这个想法绝对会讨他喜欢(《颂歌二》到结尾)《凯旋颂歌》,因为这个想法……使得两个非常强大的感觉得到了满足,即残酷和欲望。对于卡埃罗,最有可能被称为不道德的地方在于他不在乎人类的疾苦,病人的存在很有意思,因为这是一个事实。里卡多·雷斯就不会如此。他住在他自己的心里,拥有异教信仰和悲伤的享乐主义,不过他的态度之一恰恰是不去伤害任何人。他不在乎别人的任何事,甚至不会对别人的痛苦或存在感兴趣。他是个道德的人,因为他自给自足。
将这三位诗人比作宗教精神的三种秩序,暂且(或许并不合适)将感觉主义比作一种宗教,或许可以说,里卡多·雷斯是那种信仰的正常宗教信徒;卡埃罗则是纯粹的神秘主义者;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则是一个过渡的研习仪式者。因为卡埃罗忽略了自然的本质,无法用感觉去感觉,看不见万物中的万物。而坎普斯则是因为感觉太多而失去了感觉。
1917年
b.阿尔伯特·卡埃罗:《译者》的前言
里卡多·雷斯 著
乍一看,这些诗作中包含了一些惠特曼的元素。我不知道卡埃罗会不会外语,尤其会不会英语和知道惠特曼;然而,从表面上判断,再加上泛读过他的诗,我怀疑他会外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会英语和知道惠特曼的可能更是为零。不管情况如何,经仔细检查发现,他的诗里没有任何一点惠特曼的迹象。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偶尔出现的一个巧合,这个巧合只是涉及语气而已,因此,表面上的影响高于实际影响。根本差别非常大。
这两位诗人的共同特点在于对自然的热爱和单纯,以及惊人的敏锐感觉。然而,惠特曼坚持赋予自然抽象的意义,而卡埃罗的态度并没有超出这一点;事实上,卡埃罗的态度和惠特曼的正好相反。惠特曼的感觉有极大的不同,包括自然和人为两方面的感觉,包括形而上和形而下,而卡埃罗则一贯排斥甚至是较为“自然地人造”事物,并且只在极其负面的情绪下才会表现出形而上的一面,而这正是他态度的新奇性之一。
卡埃罗具有一种明确而清晰的哲学。这个哲学或许在词句方面并不如哲学家所说的清楚连贯;可他不是个哲学家,他是一个诗人。或许这个哲学从一开始并不清楚,可随着我们的阅读,它变得越来越明确,在最后的诗篇《牧羊人》之中,这种哲学不容置疑地形成了。这种哲学具有明确与绝对的客观性——不管是来自哲学家还是来自作者,那都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完整且绝对的客观体系。惠特曼的诗中存在着一个哲学,可那是诗人的哲学,而不是思想家的哲学;在有哲学的地方,并非原本的哲学,只有感觉是原始的。但卡埃罗并非如此,在他身上,思想和感觉都是全新的。
最后,虽然他们两个都是“感觉主义者”,但卡埃罗的感觉主义与惠特曼的并不属于同一类型。这中间的差异虽然看来很微妙,而且难以解释,却显而易见。这个差异主要在于:卡埃罗抓住了单一主题,并且将它看得很清楚,即便他似乎用复杂的方式去看这个主题,最终也会发现,这是将那个主题看得更清楚的一种方式。惠特曼也在努力去看,不过他不是要看清楚,而是要看得更深刻。卡埃罗只是看到物体,尽可能努力将其与其他所有物体分开,与那些不属于这个物体的感觉或思想分开。惠特曼的做法则正相反:他努力将其他所有物体和这个物体联系起来,和灵魂、宇宙、上帝联系起来。
最后,这两位诗人的性情也是不同的。即便是在思考的时候,惠特曼的思想是他的感觉的一种模式,或者说,他的思想绝对是一种情绪,处于一种常见的颓废感中。即便是在卡埃罗感觉的时候,他的感觉则是他的思想的一种模式。
他们之间的差异不止如此。惠特曼那种暴力又民主的感觉与卡埃罗对各种博爱主义的厌恶形成了鲜明对比,惠特曼对各种具有人性的事物都有兴趣,卡埃罗则对人类的感觉、痛苦或快乐都冷漠以对。
毕竟,就各方面而言,当我们消除他们的诗作韵律特点之间的表面相似性,消除对于文明的抽象厌恶,他们之间就不再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况且,惠特曼具有真正的韵律感;虽然是一种特殊形式,却真实存在。卡埃罗则明显缺乏韵律,他是那么理性,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感觉可以衍生出韵律。
归根究底,卡埃罗的价值在哪里?就如俗话所说,他给了我们什么信息?要想判断,并不难。对于一个充满了各种主观性的世界里,他带来了绝对的客观主义,比异教徒的客观主义还要绝对。对于一个文明过度发展的世界,他将绝对的自然带了回来。对于一个充满人道主义、工人问题、道德社会问题和社会运动的世界,他带来了对人类命运和生命的绝对蔑视,如果经过过度思考,那么这份蔑视至少对他来说是自然的,而且是一个非凡的纠正方法。华兹华斯曾用自然人来反对人造人;对卡埃罗而言,除了大自然,“自然人”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都是人造的。
我们对卡埃罗的第一印象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告诉我们什么,因此没必要说出来。可这是关于哥伦布和鸡蛋的老生常谈了。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如果不值得一说,但却是事实,那么为什么每一位诗人都要说相反的呢?
c.关于我的导师卡埃罗的回忆
阿尔瓦罗·德·坎普斯 著
我和我的导师卡埃罗结识于意外情况下——这就和生活里所有情况一样,特别是有些情况本身没什么特别,但从结果来看,它们都是互相联系的。
我是个海军工程师,在苏格兰语课程快上到四分之三的时候,我离开了,我随船去了东方;在返航途中,我去了马赛,感觉提不起精神,不想继续了,于是我从陆路去了里斯本。有一天,我的一个表亲带我去里巴特茹远足。他认识卡埃罗的一个表亲,和他有生意关系。就是在那位表亲的家里,我见到了那个即将成为我的导师之人。当时的情形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就和所有受精一样,那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至今仍带着清晰的思维去看那时的情形,记忆的泪水并没有模糊视线,因为那个场景并非存在于外界……我看到它就在我面前。那时的场景将永远追随我,每次看都仿佛第一次看到。首先,他拥有一双蓝眼,很像一个毫不畏惧的小男孩;其次,他的颧骨有一点点突出,面色相当苍白,外表有点像奇怪的希腊人,发自内心地镇静,而不是外部的面部表情显得镇静。他有一头浓密的金发,但若不在阳光下,头发便是棕色的。他身高中等,但看起来身材颀长,有些佝偻,肩膀有些松垮。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笑容如故,声音还是原本的声音,他的语气好像那些人无法尝试说任何东西,他们说的话既不高也不低,清晰无比,没有刻意、犹豫或羞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在不看任何东西的时候会露出缥缈的眼神。如果我们在观察下找到了任何奇怪的东西,他都会发现。他的眉毛不会挑得高高的,却十分有力,而且他的眉毛是白色的。我重复一遍:他的白眉比他苍白的脸色还要白,他的威严正是来源于此。他的手指修长,却并不引人注目;他的手掌很大。人们最后注意到的便是他嘴上的动作,仿佛对这个人来说,说话并不重要,他嘴唇的动作像是一个微笑,人们会用诗文说那是美丽的毫无生命之物,那个笑只为了让我们愉快,就和花朵、郁郁葱葱的草地、洒满阳光的水面一样,那是一个存在的笑容,而不是要说话的笑容。
我的导师,亲爱的导师,我这么快就失去你了!再次见你是在我自己给自己设定的阴影里,在我为已死的我保留的回忆中……
正是在我们的第一次谈话中……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不知道,而他说:“那边那个年轻人,里卡罗·雷斯,见到他的人都会很开心——他与他自己有很大的不同。”跟着,他又说:“一切都和我们不同,这就是万物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