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1)

一看饭桌,别看没什么钱,偏偏摆了两三样菜。其中还有一条烤鱼。我不知道这鱼叫什么名称,但肯定是昨天在东京湾御台场附近被捕获的。我曾说过鱼是健壮的,但是,再怎么健壮,也禁不住被这么又是煎又是煮的。倒不如疾病缠身、苟延残喘更好些。这么想着,我蹲坐饭桌旁,装作对饭菜似看似不看的样子,以待时机,吃个一星半点的。不会这么装模作样的话,就别想吃到美味的鱼!主人夹了一点鱼吃,露出不大好吃的表情,放下了筷子。坐在主人对面的妻子,也一声不响地观察着主人将筷子举起放下的动作和嘴巴张开闭合的样子。

“喂,你去打那猫的脑袋两下!”主人突然吩咐妻子。

“干什么打它?”

“没有什么为什么,打它几下!”

“是这样打吗?”妻子用巴掌拍了拍我的头,一点也不疼。

“没叫唤嘛!”

“是啊。”

“再打它几下看看!”

“打几遍,不是都一样吗!”

妻子又用手“啪”地打了我一下,还是不觉得痛,因此我还是听之任之。然而,到底为什么打我,我虽足智多谋,仍然了解不了。假如知道缘由,总会好歹想点办法应付一下的。可是主人光是命令妻子打我,这样一来,不仅打我的女主人稀里糊涂的,挨打的我也莫名其妙。主人一看,两次都不能叫他满意,便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说,你得打地它叫唤!”

“让它叫唤干什么?”妻子厌烦地边问边“啪”地打了我一下。

这回我明白主人的意图了,就好办了。原来只要叫一声,就会使主人称心如意的。主人就是这么愚蠢,叫人讨厌。如果为了让我叫,早说不就得啦,既用不着这么三番两次地大费周折,我也可以少受两次罪。除了以打为目的之外,是不该下达“打它两下”的命令的。打,是对方的事;哭,是我的事。主人从一开始就以让我叫为目标,却只命令“打两下”,他以为这命令之中连属于我的自由的叫唤也都包括在内了,真是太不像话了!简直就是不尊重别人的人格!是欺负猫!这种事,若是主人视为蛇蝎而厌恶至极的金田老板,也许能干得出来,而作为自诩两袖清风的主人这么干,可就过于卑鄙了。不过,说实在的,主人并不是那样的小人,因此,主人的这道命令还不能说是因狡猾之极而发出。应该看作是由于智力不足而冒出来的孑孓一般的念头。他大概轻率地断定:吃了饭,肚子肯定会饱;划个口子,肯定会出血;杀人的话,肯定会杀死;按此逻辑,他快速断定:打一巴掌,猫肯定会叫唤的!然而对不起,这可有点不合逻辑。依照他的逻辑,就会得出如下结论:掉进河里,肯定会死;吃炸虾,肯定要泻肚;拿了工资肯定去上班;读书肯定有出息。如此“肯定会怎么样”,有人就会吃不消。假如“打一巴掌肯定会叫唤”的话,我可就麻烦了。如果把我当成目白[21]的报时钟,一敲就响,我可就枉然投生为猫了。我先在内心把主人驳斥一通,然后按照主人心愿,“喵”地叫了一声。

于是,主人问妻子:“刚才叫的‘喵’的一声,是感叹词呢,还是副词呢,你知道吗?”

由于问题提得太唐突,妻子哑然无语。老实说,我也认为主人这样胡搅蛮缠,是因为在澡堂子惹起的火气还没有消下去!本来这位主人在左邻右舍眼里已是个有名的怪人,有人甚至断言他就是个神经病患者。然而,主人的自信可不比寻常。他坚称:“我没有神经病!世上的人才是神经病患者哩!”邻居们都叫主人“狗”,主人则美其名曰“为了维护正义”,叫邻居们“猪”。实际上主人的确是处处想维护正义。真没办法。既然他是这样的人,对妻子提出这么怪异的问题,在主人来说,也许就相当于早饭前的一段小小插曲,但是,从听者的角度来看,就有点像疯人痴话了。因此妻子如坠五里雾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当然更无从回应。主人马上大声喊道:“喂!”

妻子吓了一跳,赶忙答道:“唉!”

“你这一声‘唉’,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谁知道什么呀!净问这些荒唐的问题,管它是什么词呢!”

“那怎么行。这可是占据国语学者头脑的重大问题哟!”

“唉呀,是吗。是研究猫叫吗?真受不了!可是那猫叫声也不是日语呀!”

“所以说嘛,这正是费解之处啊!这叫作‘比较研究’。”

“是吗?”妻子是个聪明人,不和这种愚蠢的问题纠缠。“那么,到底是什么词,弄清楚了吗?”

“重大问题嘛。哪有那么快就弄清的。”说着,主人将那条鱼吧唧吧唧吃了。顺便又吃起了烤鱼旁边的猪肉炖芋头。

“这是猪肉吧?”

“嗳,是猪肉。”

“哼!”主人以极轻蔑的口吻哼了一声,又喝了一大口酒,伸出酒杯说:“再来一杯!”

“今晚你真没少喝啊。已经满脸通红了。”

“当然要喝……你知道世界上最长的单词是什么吗?”

“知道,是前任关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我说的是最长的单词,你知道吗?”

“词?是横写的洋文吗?”

“嗯。”

“不知道……酒差不多了吧,该吃饭了。好不好?”

“不,还要喝!告诉你最长的单词吧!”

“好,说完就吃饭啊。”

“就是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22]这个词。”

“你在胡编吧?”

“怎么是胡编呢?是希腊语。”

“是什么词?翻译成日语的话。”

“意思不知道,只知道怎么拼写。如果写得长些,可达六寸三左右。”

主人能够把其他人在酒桌上的玩笑话,说得一本正经,真乃奇观。不过,今夜主人少见地贪杯。平时的话只喝两盅,而今天已经四杯进肚了。一向只喝两杯他脸就红了,现在多喝了一倍,脸像烧红了的火筷子似的通红,想必很难受了。可他还要喝,伸出酒杯说:“再来一杯!”

妻子怕他喝得太多,就沉着脸说:“不要再喝啦!喝多了会难受。”

“嗯,就算是难受,今后也得学着喝喝。大町桂月[23]就说过:‘喝酒吧!’”

“桂月是什么?”就连著名的桂月,一旦碰上女主人,也一文不值。

“桂月是当代一流的批评家。既然他说‘喝酒吧’,那肯定是有好处!”

“瞎说什么呢!桂月也好,梅月也好,叫人喝酒受罪,多管闲事!”

“他不仅劝人喝酒,还叫人们多交际、爱风流、常旅行哪。”

“那岂不是更可恶吗?那种人还是一流批评家?哎哟,真想不到!竟然劝有老婆孩子的人喝酒玩乐……”

“喝酒玩乐也不坏嘛。即使桂月不劝,只要有钱,说不定我也要干呢。”

“还是没有钱的好啊!你若是今后玩乐起来的话,有你好受的!”

“你若这么说,我就不去玩乐了。不过,条件是:你必须更贤惠地侍候丈夫。而且,晚上要多做些好菜。”

“现在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

“是真的吗?那么,等以后我有了钱再去玩乐吧,今晚的酒就喝到这儿了!”说着主人伸出饭碗。他好像一连吃了三大碗茶泡饭。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三片猪肉和一个盐烤鱼头。

注释:

[1]布赖顿,英格兰南部城市,临近英吉利海峡,是英国最大的海水浴场。

[2]天之桥立,日本京都府与谢郡风景区,被称为日本三景之一。狭长沙滩伸入大海,沙滩上有青松,倒映水中,宛如天桥入海。

[3]日语是“黑甜乡里”日语的四字熟语,相当于中文的白日梦。

[4]北条时赖,13世纪(镰仓时期)的执政官。传说他出家后冒雪遍游。在佐野源左卫门的家里时,主人烧了珍藏的梅、松、樱盆栽为他取暖饱餐。

[5]鹎越古道,从神户市西部横贯街区的六甲山地,前往西北方的古道。1184年源义经(1159~1189)协助其兄源赖朝,灭平家军于一谷。因古路险要,义经曾摔下古道。

[6]勘左卫门,日语里用来嘲笑肤色黑的人。

[7]源赖朝((1147~1199),镰仓初期首任征夷大将军。也是日本武家政治和镰仓幕府的建立者。

[8]西行法师(1118~1190)平安时代末,镰仓时代初期的歌人。俗名佐藤义清,23岁出家。传说源赖朝送他一个银制猫,他出门就送给小孩了。

[9]西乡隆盛(1828~1877),日本明治维新时的政治家。维新后任参议。1873年叛乱失败自杀。上野公园有他的铜像。

[10]杜费尔斯德洛赫,英国思想家卡莱尔(1795~1881)的《衣裳哲学》(1833~1834年作)一书中虚构的人物,大学教授。他将宇宙看作是用永恒的精神包裹的一件衣服,以此来比喻地球上的一切事物。

[11]笛卡尔(1596~1650),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开拓了近代哲学,首创了解析几何学。他怀疑一切之后,发现了不能怀疑的“思考着的我”,于是,建立了精神与物质的二元论哲学体系。著有《哲学原理》等。

[12]岩见重太郎,日本16世纪传说中的豪杰。

[13]和唐内,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国姓爷合战》的主人公,是作者根据中国民族英雄郑成功而塑造的人物。

[14]清和源氏,日本第五十二代天皇。

[15]源义经(1159~1189),平安末期武将。协助其兄源赖朝打天下。后被源赖朝流放,最终自杀。

[16]虾夷国,指日本古时奥羽至北海道一带。

[17]三代将军,即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1604~1651)。

[18]高山彦九郎(1747~1793),江户后期的勤王派。名正之,上野人。与林子平、蒲生君平并称“宽政三奇人”。后自刃。

[19]汉尼拔(约公246~前183),非洲北部加尔达哥城的政治家、军事家。

[20]浴池石榴口,日本江户时代浴池的入口。

[21]东京地名。

[22]是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阿里斯多芬的作品《蜂》的一句台词,意为可爱的人。

[23]大町桂月(1869~1925),文学家,名芳卫,高知县人,作品多是叙事、纪行、修养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