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1 / 1)

前门微微敞开着,斯嘉丽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冲进门厅,在枝形吊灯五颜六色的灯光下站了一会儿。屋里虽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不是人们入睡后那种安详的宁静,而是一种充满戒备、倦怠之后的平静,隐隐透着不祥之感。斯嘉丽瞥了一眼就看出瑞德不在客厅或藏书室,心顿时沉了下去。他出去了吗?去找贝尔了?还是去了每次不回家吃晚饭时去的地方?这情况她倒是没料到。

她刚想上楼去找他,便瞧见餐厅的门关着。她心头一紧,看着那扇关闭的门,羞愧地想起去年夏天瑞德无数次独自坐在里面喝酒,一直喝得烂醉如泥,等波尔克来催他上床睡觉。这都是她的错,但她会改的。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改变。但是,上帝啊,求求您今晚别让他喝得太醉。他如果太醉,就不会相信我,只会哈哈大笑,那我会心碎的。

斯嘉丽轻轻地把餐厅门推开一条缝,朝里张望。瑞德果然在桌旁,正歪在椅子里,面前放着满满一瓶还没开塞的酒,玻璃杯是空的。感谢上帝,他没醉!她拉开门,努力克制自己才没向他跑过去。可当他抬头看向她,那目光却把她钉在门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双黑眼睛坚定地看着她,眼里带着浓浓的倦意,早无半点跳动的光芒。斯嘉丽的头发散落在肩上,气喘吁吁,胸口一起一伏,裙子上的泥点一直溅到膝盖。瑞德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没有惊讶,亦无询问之色,也没有嘲讽地撇嘴。他就瘫在椅子里,凌乱的衣服皱皱巴巴地贴在日渐粗壮的腰身上。他身上的每根线条都表明优美的身形已崩坏,这张坚毅的脸庞也已粗糙。酗酒和**无度的生活改变了他原本优美的外形。如今,他不再像新铸币上的年轻异教王子的头像,而变成用了很久的旧铜币上那疲惫不堪的恺撒。他看着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胸前的斯嘉丽,面色平静得几近温和,反而让她觉得害怕。

“过来坐,”他说,“她死了?”

她点点头,犹豫地朝他走去,被他脸上的那种新表情弄得迟疑不定。他没起身,只用脚推出一把椅子,她便坐下。斯嘉丽希望他别太快提到玫兰妮,她现在不想谈玫兰妮,免得又经历一小时前的痛苦。她余生有的是时间谈玫兰妮。在一种强烈欲望的驱使下,她似乎现在就想大声喊出“我爱你”几个字,仿佛只有今晚、只有此刻,才能向瑞德吐露衷肠。但玫兰妮尸骨未寒,他脸上又露出某种令她不敢轻举妄动的神情,她突然就羞于启齿了。

“啊,愿上帝让她安息,”瑞德沉痛地说,“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她是十全十美的好人。”

“噢,瑞德!”斯嘉丽痛苦地大喊道。因为他的话立刻让她无比清晰地想到玫兰妮为她做的所有好事,“你为何不跟我一起去?那太可怕了——我很需要你!”

“我受不了。”说完这句,他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费劲地轻声道:“她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他忧郁的目光越过了她,这眼神跟她在亚特兰大陷落那晚的火光中看到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时,他说自己要跟撤退的部队一起离开。这个男人对自己了解得十分透彻,却意外发现他身上还有忠诚和**。于是,他做出这个意外之举,还对此生出些许自嘲之意。

瑞德忧郁的双眼越过斯嘉丽的肩膀,仿佛看到玫兰妮默默穿过房间,朝门口走去。他一脸告别的神情,却没有悲伤和痛苦,只有一种对自己的思索和惊异,一种童年结束时就消逝的强烈悸动。他又说了一遍:“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斯嘉丽浑身颤抖,心中的热情、温暖和驱使她飞奔回家的那股卓然光华,都消失不见了。她只能大致揣测瑞德心中所想,觉得他在跟世上唯一尊敬之人道别。她心中又生出孤寂凄凉之感,以及一种不再是个人情绪的可怕的失落。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或分析他的感觉,但她似乎跟他一样,也感觉到玫兰妮窸窣的裙裾轻轻扫过,最后一次温柔地碰触她。透过瑞德的双眼,她看见的不是一个女人的逝去,而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正是这些温柔、谦逊却钢铁般坚强的女人,在战时让南方保住家园;战败后,也是她们展开骄傲又充满关爱的怀抱欢迎南方将士归来。

瑞德的目光回到斯嘉丽身上,口气变得轻松又冷淡。

“现在她死了。你也好办事了,不是吗?”

“噢,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斯嘉丽嚷道,她被刺痛,眼里迅速涌上泪水,“你知道我有多爱她!”

“不,我不知道。这真是最出人意料的事。鉴于你向来喜欢白垃圾,现在终于明白她的好,倒还值得称赞。”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当然知道她的好!你才不知道。你没我了解她!你怎么会理解她——她多好啊——”

“真的吗?未必如此吧。”

“她为每个人着想,除了自己——还有,她临终前最后几句话还说到了你。”

瑞德转身看向她,眼中闪过真挚之色。

“她说什么了?”

“噢,瑞德,现在不能告诉你。”

“快说。”

他声音冰冷,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捏得她生疼。她不想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吐露爱意。然而,他手上的力道真大,仿佛在催她快说。

“她说——她说——‘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那么爱你。’”

他瞪着她,放开她的手腕,垂下眼帘,黝黑的脸上一片茫然。突然,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专注地望向窗外,仿佛那儿除了迷雾,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她还说了别的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她要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会将他当作亲生儿子。”

“还有呢?”

“她说——阿希礼——她还要我照顾阿希礼。”

瑞德沉默片刻,然后轻笑出声。

“得到前妻的许可就方便多了,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她虽困惑不解,却惊讶地发现他脸上并无嘲讽之色,也没有半点感兴趣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场乏味透顶的喜剧,且已经看到了最后一幕。

“我想,我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玫兰小姐死了。你当然有的是理由跟我离婚,反正你的名誉所剩无几,离婚也不会造成多大伤害。你的宗教信仰没剩下多少,教会自然也不重要。那么——就带着玫兰小姐的祝福,和阿希礼美梦成真吧。”

“离婚?”斯嘉丽惊呼出声,“不!不!”一时间她语无伦次,猛地跳起来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噢,你完全弄错了!大错特错。我不想离婚——我——”她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打住。

瑞德伸手抬起斯嘉丽的下巴,轻轻扬起她的脸转向灯光,凝视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她仰望着他,心意全在眼中,双唇颤抖着,努力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她正在他脸上寻找某种回应的情绪,某种跳动的希望与喜悦之光。现在,他肯定明白了!然而,她疯狂寻觅的目光仍然只看到一张平静无波、毫无表情,还经常令她困惑的黑脸。他松开她的下巴,转身走回椅子,又疲惫地瘫坐进去。下巴垂在胸前,双眼从黑眉下冷淡地打量着她。

她走到他椅子旁,绞着双手站在他面前。

“你错了,”她再次开口,边说边思考该怎么说,“瑞德,今晚我一想明白,就一路跑回家要告诉你。噢,亲爱的,我——”

“你累了。”瑞德仍盯着她道,“最好上床睡觉。”

“可我必须告诉你!”

“斯嘉丽,”他沉重地说,“我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

“可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宝贝儿,你想说的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估计有什么事或什么人,让你明白那个倒霉的威尔克斯先生不过是颗巨大的死海之果(1),大得连你都吞不下。所以,你突然又觉得我新鲜可人、充满吸引力。”他轻轻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

斯嘉丽惊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当然,他总能轻易看穿她。在此之前,她特别恼恨这点,但现在,在最初的震惊后,她反而很高兴自己如此好懂,满心喜悦和欣慰。他明白,他懂,那她要做的事就容易多了。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她的长期冷淡当然会让他痛苦,而她突然的转变当然也会让他怀疑。她还得温柔地哄他,用倾泻而出的满腔爱恋让他相信。噢,做这些事多快活啊!

“亲爱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斯嘉丽双手抓住他椅子的扶手,倾身凑向他,“一直以来我都错了,我真是个傻瓜。”

“斯嘉丽,别说了。别在我面前低三下四,我受不了。给我俩留点尊严,少说几句,也给这场婚姻留些美好的回忆。最后这幕就免了吧。”

她突然直起身。最后这幕就免了?“最后”是什么意思?最后?这是第一幕,是他们的开始啊!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她急忙开口,仿佛生怕他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噢,瑞德,我很爱你,亲爱的!我肯定已经爱了你很多年。我真是个傻瓜,竟然不知道。瑞德,你一定要相信我!”

瑞德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斯嘉丽看了一会儿,那悠长的目光仿佛一直看到她内心深处。她看得出他信了,却并不感兴趣。噢,他偏偏要在这时候刻薄她、折磨她、以牙还牙地报复她吗?

“噢,我相信你,”瑞德终于开口道,“但阿希礼·威尔克斯怎么办?”

“阿希礼!”斯嘉丽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我觉得自己应该早就不在乎他了。只是——呃,只是被某些少女时代养成的习惯蒙蔽了双眼。瑞德,我若知道他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估计早就不在乎他了。他就是个无助又懦弱的家伙,只会胡扯些真理、名誉之类的东西——”

“不,”瑞德道,“如果你非要看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公平地去看。他只是一个无法融入当今社会的绅士,还在拼命用旧世界的规则苦苦挣扎。”

“噢,瑞德,我们别说他了!现在他还有什么要紧的?你难道不开心吗,知道——我是说,我现在——”

他疲惫的双眼迎上她的目光,她顿时如初恋中的姑娘般羞涩尴尬。他要是别这么为难她该多好啊!他要是张开双臂该多好啊!那样,她就能满心感激地坐到他腿上,将头依偎在他胸前。只要吻住他,肯定比这般结结巴巴地说话更有效。可她看着他时才发现,他之所以没有刻薄地与她保持距离,只是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开心?”瑞德道,“过去若听到你说这些,我一定感谢上帝,斋戒示恩。但现在,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你在说什么呀?这当然重要!瑞德,你是在乎的,不是吗?你必须在乎。玫兰说过你爱我。”

“嗯,就她所知道的而言,她说得没错。但斯嘉丽,你就从没想过,哪怕最永恒的爱,也会消磨殆尽?”

她张着嘴,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我的爱已经消磨殆尽,”他继续道,“被阿希礼·威尔克斯和你那股疯狂的固执消磨殆尽。你这人一旦想要什么,就像斗牛犬一样咬住不松口……我的爱已经消磨殆尽。”

“可爱情不会消磨殆尽的啊!”

“你对阿希礼的爱不就消磨殆尽了?”

“可我从没真正爱过他!”

“那在今晚之前,你装得可真像。斯嘉丽,我不是在谴责你、指控你、呵斥你。那种阶段已经过去了,所以你不用争辩,也别解释。你要是能好好听我说几分钟,别打断我,我就解释给你听。虽然天知道,事实如此清楚,根本无须解释。”

斯嘉丽坐了下来,刺眼的煤气灯照在她那张苍白又困惑的脸上。她看着那双自己如此熟悉却又很不理解的眼睛,听着他平静地说些起初她根本听不懂的话。瑞德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就像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话,就像跟其他任何人说话一样,没有无礼、嘲弄,也不打哑谜。

“你有没有想过,我爱你,已经达到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极限?你有没有想过,我得到你之前,已经爱了你很多年?战争期间,我转身离开,想忘掉你,可我却忘不掉,结果总是回来找你。战后,我冒着被捕的风险回来找你。我太爱你,弗兰克·肯尼迪如果没死,我多半也会杀了他。我爱你,却不能让你知道。斯嘉丽,你对爱你的人那般残忍。你抓住他们的爱,像鞭子一样举在他们头顶。”

斯嘉丽觉得,这些话里有意义的只有一点——他爱她。听到他声音中淡淡回响的**,喜悦和兴奋再次爬上她心头。她屏息凝神地坐着,静静倾听。

“我知道,我娶你时,你并不爱我。瞧,我知道阿希礼的事。但我多傻啊,还以为能让你爱上我。你要想笑就笑吧,但我想照顾你、宠你、给你想要的一切。我想娶你、保护你、给你随意做任何事的自由——就像我对邦妮那样。斯嘉丽,你也经历过一番奋斗。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熬过了怎样的艰难困苦。我不想让你再继续奋斗,就让我替你奋斗吧。我想让你像孩子那样尽情玩乐。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孩子,一个受过惊吓,却依然勇敢、固执的孩子。我想你现在依然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如此倔强、如此迟钝。”

他的声音平静而疲惫,其中却有什么东西隐隐勾起了斯嘉丽的一段回忆。她从前似乎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在某个危急时刻。到底在哪儿听过呢?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面对着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感觉、无所畏惧、不抱希望。

啊——啊——是阿希礼。那年冬天,在塔拉寒风肆虐的果园里,他说生活好比一场皮影戏。当时他也是这般疲惫又平静地述说,但那声音比任何绝望苦涩的言语更决绝。虽然听不懂阿希礼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当时就令她不寒而栗。所以此时此刻,瑞德的话也让她的心不住地往下沉。瑞德的声音、神态比他出口的那些话更令她心慌意乱,让她明白刚才那阵短暂的兴奋愉悦实属太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只能绝望地继续听,眼睛盯着他黝黑的脸庞,希望听到能驱散她的恐惧的话。

“我们显然是天生一对。我明明是唯一一个知道你真面目还会爱你的男人。跟我一样,你也坚强、贪婪,肆无忌惮。我爱你,所以想碰碰运气,以为你会慢慢忘掉阿希礼。然而,”他耸耸肩,“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却毫不奏效。斯嘉丽,我多爱你啊。只要你肯给我机会,我完全可以如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温柔缠绵地爱你。但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我明白你一旦知道,就会觉得我软弱可欺,就会用我的爱来对付我。而且,阿希礼始终——始终都在。这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不能再每晚坐在餐桌对面,因为我知道你其实希望阿希礼坐在我的位置上;夜里我也无法抱你,因为我知道——唉,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常常想,干吗为此伤心呢?于是我就去找贝尔,跟一个全心爱我、尊重我、将我视为绅士的女人待在一起,哪怕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妓女,也能让我体会到某种粗鄙的安慰,能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慰藉。亲爱的,你向来不会安慰人。”

“噢,瑞德……”每次听到贝尔的名字,她都难过不已。但她刚开口,就被瑞德挥手制止,示意她继续听他说。

“然后,那天夜里,我把你抱上楼——我想——我希望——我满心期望,第二天早晨我却不敢看你的脸,生怕我又错了,其实你并不爱我。我太害怕你笑话我,所以我出门喝得酩酊大醉。再回来时,我靴子里的脚都在发抖。那时你哪怕上前几步迎向我,给我一点暗示,我估计都能趴下来亲吻你的脚。但你没有。”

“噢,可是瑞德,我那会儿真的需要你,但你满嘴污言秽语!我当时是真的想要你!我想——没错,那肯定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爱你。阿希礼——从那以后,阿希礼就再没让我快乐过。但你当时满嘴胡话,我——”

“噢,好吧,”他说,“看来我们总是互相误解,不是吗?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把一切都告诉你,省得你以后再琢磨。你病了,那全都是我的错。我站在你门外,希望你能喊我一声,但你没有。那时候我才明白,我一直都是个傻瓜,一切都完了。”

他停下来,像从前阿希礼常做的那样,目光穿过她,看向某种她看不到的东西。而她只能瞪着那张沉思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那会儿还有邦妮,所以我觉得总算还有希望,并非一切都完了。我喜欢把邦妮当作你,你又变成了小姑娘,回到战前,回到那个还没有被贫困折磨过的时代。她真像你啊,那么执拗、那么勇敢,开心快活、精力充沛。我可以宠她、溺爱她,就像我想宠你一样。但她有一点不像你——她爱我。老天垂怜,我能把你不要的爱都给她……她死了,把一切都带走了。”

斯嘉丽突然很为他难过,难过得都忘记了自身的痛苦,也忘了为他话中之意感到恐惧。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不带任何鄙夷地为别人难过。因为,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她能理解他这些狡黠的小心思。跟她一样,他也固执又骄傲,因为害怕拒绝,便一直不承认心中所爱。

“啊,亲爱的。”她走上前,希望他能张开双臂,让她坐到他膝上,“亲爱的,非常抱歉。但这一切我都会弥补你!我们能过得非常幸福,现在知道了真相——瑞德——看着我,瑞德!还——还能有其他孩子——虽然不像邦妮,但——”

“谢谢你,不用了。”瑞德说,仿佛在拒绝一片面包,“我不会再拿我的心冒第三次险。”

“瑞德,别说这种话!噢,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已经告诉你我有多抱歉——”

“亲爱的,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说句‘对不起’,这么多年来的过错和伤害便都能痊愈,都能从心上抹除?所有旧伤口里的毒液,都能排干净……斯嘉丽,把我这块手帕拿去。你这辈子无论哪个危机关头,我都没见过你有手帕。”

她接过手帕,擤擤鼻子,坐了下来。他显然不愿拥她入怀。她这才开始明白,他这番爱她的话,其实毫无意义。他就像在讲一段陈年旧事,一段仿佛从未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多可怕啊。他几乎算得上温柔地看着她,满眼沉思。

“亲爱的,你多大了?你还从没跟我说过呢。”

“二十八。”她用手帕捂着嘴,闷闷地应道。

“不算太大。此时得到全世界,失去自己的灵魂,你依旧很年轻,不是吗?别那么害怕。我没说你跟阿希礼的事会让你受地狱之火。我就是打个比方。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只想要两样东西。一是阿希礼,二是变得足够有钱,让全世界都见鬼去。啊,你现在已经够有钱了,可以对全世界出言不逊。而且你也能得到阿希礼,如果你还想要他的话。但现在看来,这两样东西不够了吧?”

她很害怕,却不是怕地狱之火。她想的是:“但瑞德才是我的灵魂,我就要失去他了。如果失去他,朋友、金钱,或是——或是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只要还有他,哪怕再变穷我也无所谓。不,我不在乎重新挨饿受冻。但他不会真是那个意思吧——噢,绝对不能!”

她擦擦眼睛,绝望地道:“瑞德,既然你曾那样深爱我,心里总归还对我有些留恋吧!”

“我所有的爱只剩下两样东西,两样你最痛恨的东西——怜悯和奇怪的善意。”

怜悯!善意!“哦,天哪!”她满心绝望。什么都行,除了怜悯和善意。每次对谁生出这两种感情,她肯定也会瞧不起那人。他也瞧不起她了吗?任何情感都比这两样好。哪怕战争期间那种孤傲冷漠的嘲讽,哪怕那晚驱使他将她抱上楼的酒后疯狂,哪怕他粗暴的手指弄得她满身瘀青,哪怕他拖长调子、话中带刺。现在她才明白,那些行为之下原来都藏着苦涩的爱。任何情感都好,除了他脸上这份清楚明白、无动于衷的善意。

“这么说——这么说,我毁了一切——你再也不爱我了?”

“没错。”

“但是,”她固执地开口,像孩子一般,觉得只要说出愿望就能如愿以偿似的,“但是我爱你啊!”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切地抬起头,想看看这句话背后有没有嘲讽意味,结果发现没有。他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她仍旧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无法相信。她眼梢微翘地盯着他,眼睛里燃烧着绝望的固执,下巴突然绷紧,连带柔软的面部线条也变硬了。那下巴简直跟杰拉尔德的一模一样。

“别傻了,瑞德!我会——”

他扬起一只手装作害怕的样子,两道黑眉一挑,又弯出过去那种嘲讽意味十足的新月形。

“斯嘉丽,别这么笃定!你吓到我了。我看出来了,你正在盘算着把你那暴风骤雨般的热烈情感从阿希礼身上转移到我身上,可我害怕失去自由和内心的安宁。不,斯嘉丽,我可不愿像倒霉的阿希礼那样被人追求。再说,我马上就要走了。”

斯嘉丽还没来得及咬紧牙关,下巴已经开始颤抖。走?不,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走!没了他,这日子怎么过?每个人都离开她了,除了瑞德,每个重要的人都走了。他不能走。但她如何才能拦住他?面对他冷酷的心和冷漠的话,她无能为力。

“我要走了。你从玛丽埃塔回来时,我就想告诉你的。”

“你要抛弃我?”

“斯嘉丽,别一副弃妇模样。这角色不适合你,你也演不像。我明白了,这么说你不想离婚,连分居也不想?那好,我就尽可能常回来,不让别人说闲话就成。”

“该死,谁爱说闲话就说好啦!”斯嘉丽厉声道,“我想要的是你。带我一起走!”

“不行。”他的声音异常坚决。一时间,她差点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她可以扑倒在地,用脚后跟跺地板,咒骂尖叫。但仅存的自尊和常识拦住了她。她想:“我若真那样闹,他只会哈哈大笑,或就那样看着我。我不能闹,也不能哀求,不能做任何会让他鄙视我的事。他必须尊重我,就算——就算他不爱我了。”

她抬起下巴,尽量平静地问:“你要去哪儿?”

他眼里闪过一抹赞许之光,答道:“可能去英国,或者巴黎。但也可能回查尔斯顿,想办法跟家人和解。”

“但你恨他们!我听你嘲笑过他们那么多次,而且——”

他耸耸肩。

“我依然会笑——但斯嘉丽,我已经结束流浪。我都四十五岁啦。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就会开始珍视年轻时轻易抛弃的东西,比如家族观念、名誉、安全感,以及那源远流长的根。噢,不!我没有公开认错,也不后悔曾经做过的一切。我一直过得非常快活,快活得都有些腻味了。现在,我想换种活法。不,我想换掉的不过是身上的‘斑点’,我想模仿一下过去熟悉的东西,比如极其无聊的‘体面’。宝贝儿,是别人的体面,不是我的。我想重温一下和蔼绅士们过的那种平静、体面的生活,以及已经不复存在的旧时文雅风度。从前我虽过过那种日子,却没品出其中舒缓迷人的滋味——”

斯嘉丽的思绪又回到塔拉的果园。那天寒风凛冽,当时阿希礼眼中的神色如今也出现在瑞德眼中。阿希礼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仿佛此刻说话的也是他,而非瑞德。只言片语在她耳边响起,她鹦鹉学舌般说了出来:“它就像希腊艺术品……富有魅力、完美匀称。”

瑞德厉声道:“你怎么会说这个?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是阿希礼说的,说过去那些日子。”

他耸耸肩,眼中的光灭了。

“又是阿希礼。”他叹了一声,好半天都不说话。

“斯嘉丽,等你四十五岁时,估计就会明白我说的话。到时候你或许也会厌倦故作高雅、虚情假意和廉价的情感,不过,我也持怀疑态度。我想,相比真金,你永远更容易被闪亮的光彩吸引。反正,我活不到那时候,看不到啦。我不想再等。我对此没兴趣了。我要去古镇旧城寻觅寻觅,看还能不能找到些许旧时代的踪迹。我太多愁善感,对我来说,亚特兰大太粗俗、太新潮了。”

“别说了。”斯嘉丽突然喊道。他说的这些,她几乎都没听进去。她心里当然不接受这些。但她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这种没有任何爱意的声音。

他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所以,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对吗?”他边问边站了起来。

她冲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做出一副古老的哀求姿态。她的心意再次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不,”她喊道,“我只知道你不爱我,你要走了!噢,亲爱的,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他一时间犹豫起来,仿佛在挣扎:一个善意的谎言和真相,从长远看,哪个更温和友好?然后,他耸耸肩。

“斯嘉丽,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耐心地捡起碎片,粘好后对自己说修好的东西依然完美如新。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曾经完好的模样,也不愿修修补补,然后余生都得盯着那些裂缝过活。或许,我要是年轻几岁——”他叹息道,“但我太老,已经老到不相信‘尽释前嫌、从头再来’之类多愁善感的话。我太老,老到承受不起没完没了的谎言,也无法继续活在彬彬有礼的幻梦中。我不能既跟你生活在一起,又对你撒谎。当然,我也不能对自己撒谎。甚至现在,我也不能对你撒谎。真希望我还会在乎你要做什么或要上哪儿去,但我做不到。”

他轻轻吸了口气,轻松却温柔地道:“亲爱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了。”

***

斯嘉丽默默看着他上楼,喉咙痛得简直要窒息。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上走廊,她觉得自己在世上看重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消失了。现在她终于明白,任何情感或理由都无法撼动那颗冷静头脑做出的决定。现在她终于明白,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哪怕有些话说得轻松,却都是认真的。她明白,因为她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顽强坚定、不屈不挠、绝不改变的品质。她一直在阿希礼身上寻找这些品质,却从未找到。

她从不了解自己爱过的这两个男人,所以到头来两个都失去了。现在,她隐隐觉得,自己当初若真了解阿希礼,就绝不会爱上他;而她若了解瑞德,就绝不会失去他。她凄凉地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是她真正了解过的?

不幸中的万幸,此刻她脑中一片麻木。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明白这种麻木很快会变成尖锐的疼痛。就像肌肉组织被外科医生的刀划开,短暂的麻木后,就会开始剧痛。

“我现在不想这事。”她坚定地暗想,再次唤出昔日那道护身符,“若现在去想要失去他了,我肯定会发疯。我明天再想。”

“但是,”她的心却抛开这道符咒,痛得大喊,“不能让他走!肯定还有办法!”

“我现在不想,”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努力把痛苦抛到脑后,努力筑起防波堤来抵挡痛苦的浪潮。“我要——噢,我明天就回家,回塔拉。”她的精神稍稍振奋了些。

曾经,她在惊恐和失败中回到塔拉,在它的庇护下重新变得强壮,并全副武装取得了胜利。从前做过的事,现在——上帝啊,求求您,让我再来一次!怎么做,她还不知道。她现在不愿考虑这事,只想有个喘息之地来承受痛苦、有个安静之所来舔舐伤口、有个能计划战斗方案的避难所。她想到塔拉,顿觉有只温柔清凉的手悄悄抚过她的心。她仿佛又看到渐渐变红的秋叶后,那座闪亮的白房子在欢迎她回家。她仿佛感觉到乡间安宁的暮色缓缓落下,将她包裹,为她祝福。她仿佛感觉到露珠落入连绵数英里的绿色灌木丛,羊毛般雪白的棉桃点缀其中。她还看到一座座蜿蜒起伏的山坡上,天然状态下的红土地和幽暗美丽的松林。

这幅景象让她隐隐感到安慰,恢复了些许力气,心头的伤痛和强烈的悔恨也减轻了几分。她站了一会儿,回忆起各种细节:通往塔拉的那条雪松林荫道多么阴凉宜人、满是茉莉花丛的河岸、映着白墙的那片青翠草地、飘飞的白色窗帘。嬷嬷也在那儿。她突然无比想念嬷嬷,就像小时候需要她那样。她想把头埋进那宽阔的胸膛,任她粗糙的手抚摩自己的头发。嬷嬷是她与旧时光相连的最后一环。

就算与失败面对面,她家族的人都从不知何谓失败。抱定这种精神,她扬起下巴。一定能赢回瑞德。她知道自己一定办得到。只要她认定的男人,还没有得不到的。

“我明天再来想这事,回塔拉再想。明天,我就能想出赢回他的办法。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1) 华而不实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