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在玛丽埃塔收到瑞德的加急电报。十分钟后正好有一列开往亚特兰大的火车。为了赶上这趟车,她连行李都没拿,只拎了个手提网兜,还把韦德和埃拉都撇在旅馆让普利西照看。
亚特兰大离玛丽埃塔其实只有二十英里,但在那个潮湿的初秋下午,火车却一直龟爬似的慢慢腾腾,每个小站都要停靠,好让乘客上下车。瑞德的电报让斯嘉丽惊慌失措,发疯般地想让火车开快点,所以每次停车她都几欲尖叫。火车缓慢而吃力地轰隆向前,穿过一片又一片微微泛黄、令人厌倦的森林;经过一座又一座红土坡——这些土坡上还留着一道道弯弯曲曲的胸墙,看上去活像一道道伤疤。火车也经过了一座座旧炮台和一个个已长出杂草的弹坑。它就沿着当年约翰斯顿部队殊死抵抗、狼狈撤退的道路,步步向前。途经的每个车站和每个交叉路口,列车员都会报出一次战役或小规模战斗的名字。曾经,这些名字会勾起斯嘉丽的可怕回忆,此刻,她却完全顾不上那些了。
瑞德的电报上写着:
“威尔克斯太太病危,速归。”
火车驶入亚特兰大时,已是夜幕时分。一场细雨模糊了城市的轮廓。煤气街灯发出朦胧的光,仿佛雾中一个个昏黄的小点。瑞德已经找来马车在车站等她。乍看他的脸,斯嘉丽觉得比读到他发来的电报更可怕。她从没见过那般木然呆板的脸。
“她还没——”斯嘉丽惊叫道。
“没,她还活着。”瑞德把她扶进马车便吩咐车夫,“去威尔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
“她怎么了?我没听说她病了啊。上周不还好好的吗?是出什么意外了吗?噢,瑞德,情况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她快死了。”瑞德的声音跟他的脸色一样木然呆板,“她想见你。”
“不会的!噢,玫兰不会死的!她到底怎么了?”
“她流产了。”
“流——流产,她——”斯嘉丽张口结舌,这个极其可怕的消息简直令她窒息。
“你不知道她怀孕了?”
斯嘉丽甚至连头都没法摇一摇。
“啊,没错,我想你也不知道。她估计谁都没说,就想给大家一个惊喜。但我知道。”
“你知道?她肯定也没告诉你吧!”
“不用她告诉我。我就是知道。她近来——近两个月来那么开心,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事。”
“但瑞德,医生说过,她要是再怀孕,就会送命啊!”
“的确会送命。”瑞德道。然后他又冲车夫喊:“天哪,你就不能再快点吗?”
“可是,瑞德,她不会死吧!我——不就没有——”
“她没你那份力量。她从来都没什么力量。除了一颗善良的心,她什么也没有。”
马车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猛然停住,瑞德把斯嘉丽扶下车。斯嘉丽瑟瑟发抖,突然感到一阵孤独,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胳膊。
“瑞德,你也会进去的,对吧?”
“不。”说完他又回到车里。
斯嘉丽冲上前门台阶,穿过门廊,一把推开门。阿希礼、佩蒂姑妈和英迪亚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斯嘉丽想:“英迪亚到这儿来做什么?玫兰妮不是让她永远别进这个家门吗。”一看到她,三人都站了起来。佩蒂姑妈紧咬嘴唇,想止住颤抖;英迪亚悲痛万分地盯着她,眼里已没有恨意;阿希礼看起来活像个呆滞的梦游人。他迎上前,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说起话来也如梦呓一般。
“她想见你,”他说,“她想见你。”
“我现在可以见她吗?”斯嘉丽转头望向玫兰妮关着的房门。
“不行,米德医生在里面。斯嘉丽,真高兴你来了。”
“我是尽快赶回来的。”斯嘉丽脱掉遮阳帽和斗篷,“火车——她真的不行——阿希礼,快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快说啊!别这样!她真的不——”
“她一直想见你。”阿希礼看着她的眼睛。从那双眼中,斯嘉丽看到了答案。一时间,她仿佛心跳都停了。然后,一股奇怪的恐惧在她胸口跳动,那感觉比焦虑和悲伤更强烈。她一边努力压抑这股恐惧,一边激动地想:“不可能是真的,医生也会误诊。我不信。一定不能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信了,我肯定会放声尖叫。我得想点别的事。”
“我不信!”她怒吼道,一脸挑衅的模样瞪着眼前那三张垮下来的脸,似料定他们不敢反驳,“玫兰妮为什么没告诉我?我如果知道,绝不会去玛丽埃塔。”
阿希礼清醒过来,眼里满是痛苦。
“斯嘉丽,她谁都没说,尤其不会告诉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怪她。她想等三个月——等到她觉得稳住了,再给大家一个惊喜,然后笑着说医生们都错了。她多开心哪。你知道她有多想要孩子——尤其想要个小女孩。一切都很顺利,直到——然后,突然无缘无故的——”
玫兰妮的房门轻轻打开了,米德医生走出来,又随手关好门。他默默站了一会儿,灰白的胡子垂在胸前,看着四个突然呆住的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斯嘉丽身上,朝她走来。斯嘉丽发现,他眼中有悲伤,还有一种厌恶和不屑,心中的惊恐顿时被内疚取代。
“你终于到了。”医生说。
没等她回答,阿希礼便朝紧闭的房门走去。
“还没轮到你,”医生说,“她有话跟斯嘉丽说。”
“医生,”英迪亚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虽然声音单调沉闷,却比任何响亮的请求都诚恳,“让我见见她吧。我早上就来了,一直等着,可她——让我见见她吧。我想告诉她——必须告诉她——有些事——我错了。”
说这番话时,她没看向阿希礼或斯嘉丽,医生却冷冷地瞥了眼斯嘉丽。
“我知道了,英迪亚小姐,”他简短地应道,“但你得向我保证,别用认错这类话耗光她的力气。她知道你错了,听你道歉只会让她更烦恼。”
佩蒂怯怯地开口道:“米德医生,求求你——”
“佩蒂小姐,你会尖叫、晕倒,你自己也明白这点吧。”
佩蒂挺起矮胖的小身子,迎上医生的目光。她的眼睛是干的,脸上的每根线条都透出端庄之色。
“好吧,亲爱的,待会儿。”医生的语气温和了些,“来吧,斯嘉丽。”
两人轻轻穿过走廊,朝那扇紧闭的房门而去。医生的手用力抓住斯嘉丽的肩膀。
“听着,小姐,”医生低声快速地吩咐道,“不准歇斯底里,也别做临终忏悔。否则,老天在上,我定会拧断你的脖子!别这么无辜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意思。让玫兰小姐平静地离去,别为了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就跟她说什么阿希礼的事。我还没伤害过女人,但你现在若敢说什么——那就等着瞧。”
医生没等她应声便打开门,把她推了进去,接着又关上了门。小小的房间里摆着几件廉价的黑胡桃木家具。灯上都罩着报纸,屋里半明半暗。这是个整洁的小房间,就像女学生的寝室:一张窄窄的低背小床,一顶朴素的纱帐用绳环挽起,地上干净的碎呢地毯已经褪色。与斯嘉丽奢华卧室里那些高耸的雕花家具、粉色织锦帷幔和玫瑰花纹地毯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玫兰妮躺在**,被单下的身子单薄瘦小得像个小女孩。两条黑辫子垂在脸颊两侧,紧闭的眼睛已经深陷紫色的眼窝里。斯嘉丽一看到她,顿时呆立当场,倚在门上动弹不得。尽管屋内昏暗,她仍能看出玫兰妮脸色蜡黄,毫无血色,就连鼻子都萎缩了。在此之前,斯嘉丽还在希望是米德医生弄错了。但现在,她明白医生没错。战争期间,她在医院见过太多这种消瘦凹陷的脸,知道它预示着怎样不可避免的结局。
玫兰妮要死了,但斯嘉丽一时间仍拒绝接受这个事实。玫兰妮不能死,她怎么可能会死。只要她——斯嘉丽还如此需要她,上帝就不会让她死。直到此刻,斯嘉丽才意识到自己需要玫兰妮。但现在,灵魂最深处浮现出一个事实:她始终在依靠玫兰妮,哪怕依靠自己时,她也在依靠玫兰妮。然而,她从未明白这点。现在,玫兰妮快死了,斯嘉丽才明白,失去她,自己就活不下去了。此时此刻,她踮着脚穿过房间,朝那安静的人儿走去时,内心惊恐万分。她现在才明白,玫兰妮一直是她的剑和盾,是她的慰藉和力量!
“我必须抓住她,不让她走!”斯嘉丽这么想着,颓然地坐在床边,裙裾带起一片沙沙声。她一把握住床单上那只无力的手,被那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
“玫兰,是我。”她道。
玫兰妮微微睁开眼,见真是斯嘉丽,似乎很满意,又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她吸了口气,轻声道:“能答应我吗?”
“噢,什么都行。”
“小博——帮我照料他。”
斯嘉丽喉头发紧,只能点头。她轻轻捏了捏那只手,表示同意。
“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从前,我就拜托过你一回……还记得吗?就在他出生前。”
她记得吗?她怎能忘了那次!一切都历历在目,那可怕的一天似乎又回来了。她又感觉到九月午后的闷热、想起对北佬的恐惧、听到部队撤退时沉重的脚步声,也想起玫兰哀求自己若她死了,一定要把孩子带走的声音……她还记得,那天她真是恨死了玫兰妮,巴不得她死掉。
“是我杀了她,”一种迷信让斯嘉丽痛苦地想,“过去我老盼着她死,上帝定是听见了,所以来惩罚我了。”
“噢,玫兰,别这么说!你知道自己能挺过去——”
“不,快答应我。”
“你知道我答应了。我会像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上大学?”玫兰妮声音平静,气若游丝。
“噢,是的!上大学,上哈佛大学。去欧洲,他想干什么都行。还——还——还有小马驹——音乐课——噢,求你,玫兰,一定要挺住!努把力啊!”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从玫兰妮的脸色来看,她似乎在努力积蓄再次开口的力量。
“阿希礼,”她说,“阿希礼和你——”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又消失了。
听到阿希礼的名字,斯嘉丽的心骤然停滞,如花岗岩般冰冷。玫兰妮什么都知道。斯嘉丽伏在床单上一阵抽噎,仿佛有一只残忍的手扼住她的喉咙。玫兰妮知道。此时此刻,斯嘉丽已顾不上羞愧,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剩万分悔恨,恨自己竟伤害了这个温柔的女人这么多年。玫兰妮早就知道了——却还一直做她忠实的朋友。噢,要是过去那些年能从头活过就好了!那她肯定再也不看阿希礼一眼。
“噢,上帝啊,”斯嘉丽急忙祈祷,“求求您,让她活下去吧!我会补偿她。我一定对她非常好。只要您让她活下来,我这辈子都不再跟阿希礼说话!”
“阿希礼。”玫兰妮虚弱地开口道,伸手去摸斯嘉丽垂下的头,用拇指和食指拉了拉她的头发,但使出的力气还比不过一个婴儿。斯嘉丽明白,玫兰妮想让她抬起头。可她不能,她没法面对玫兰妮的眼睛,也不敢去看那双眼里的了然神色。
“阿希礼。”玫兰妮又轻唤了一声。斯嘉丽拼命克制住自己。即使在审判日上从上帝眼中看到他对自己的判决,恐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她的灵魂在蜷缩,她的头却抬了起来。
她看见的,仍是那双跟从前一样的黑眸——虽因死亡而凹陷、模糊,却依旧充满爱意。她还看见那张跟从前一样的嘴——虽疲惫而痛苦地拼命呼吸,却依旧温柔亲切。没有责备、没有指控,也没有恐惧。只有焦急,担心自己或许没力气把话说完。
一时间,斯嘉丽过于惊慌失措,竟不觉得心中宽慰。接着,她把玫兰妮的手握得更紧,一股对上帝的感激之情温暖地流遍全身。生平头一次,她谦卑而无私地祈祷:“谢谢您,上帝。我知道我不配,但谢谢您,没让她知道。”
“玫兰,阿希礼什么?”
“你会——会照顾他吧?”
“噢,会的。”
“他那么容易——感冒。”
一阵沉默。
“照顾——他的生意——明白吗?”
“嗯,我明白。我会的。”
玫兰妮费了很大劲儿。
“阿希礼不——不切实际。”
若非将死,玫兰妮绝不肯批评丈夫一句。
“照顾他,斯嘉丽——但——别让他知道。”
“我会照顾他和他的生意,绝不让他知道。我只温和地给他提建议。”
玫兰妮再次与斯嘉丽四目相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这是胜利的微笑。她们在对视中达成协议,保护阿希礼·威尔克斯不受这严酷世界伤害的重任,从一个女人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为了保护阿希礼男人的自尊心,这件事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于是,那张疲惫的脸再无挣扎之色。仿佛有了斯嘉丽的承诺,她便放心了。
“你这么聪明——这么勇敢——还一直对我这么好——”
一听这话,哽咽差点儿冲出喉头,斯嘉丽连忙用手捂住嘴巴。此时此刻,她真想如孩子般大喊大叫:“我是个魔鬼!我对你那么坏!我从没为你做过任何事!都是为了阿希礼。”
斯嘉丽突然起身,咬住大拇指,拼命克制自己。瑞德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她爱你,就让这份爱成为你要背负的一个十字架吧。”此刻,这个十字架更沉了。她曾想方设法要把阿希礼从她身边抢走,但如今,盲目信任了她一辈子的玫兰妮,到死都还这般爱她、信任她,真是让她更加难受。不,她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连再说一句“努力活下去”都办不到。她必须让她平静地走,没有挣扎、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门被轻轻推开,米德医生站在门口,迫切地招呼她出去。斯嘉丽逼回眼泪,俯身拉起玫兰妮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晚安。”她的声音比自己料想的平稳些。
“答应我——”那低语变得更微弱了。
“亲爱的,我什么都答应。”
“巴特勒船长——好好待他。他——那么爱你。”
“瑞德?”斯嘉丽困惑不解,完全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嗯,我会的。”她脱口而出,轻轻吻了吻那只手,然后将它放回到**。
“叫女士们立刻进来。”医生在斯嘉丽出门时低语道。
泪眼蒙眬中,她看到英迪亚和佩蒂跟着医生进了屋。她们拢着裙摆,以免发出声响。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屋里一片寂静。阿希礼不见踪影。斯嘉丽像个缩在角落的顽童般,把头靠在墙上,揉着发疼的喉咙。
那扇门后,玫兰妮就要走了。跟她一同离开的,还有这么多年来斯嘉丽不知不觉中依靠的那个力量。为什么,噢,为什么她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爱玫兰妮、多需要玫兰妮?但谁又想得到,瘦小、普通的玫兰妮竟是擎天之柱?在陌生人面前会羞得落泪的玫兰妮;说话从不敢提高嗓门的玫兰妮;生怕老太太们反对的玫兰妮;胆子小得连鹅都不敢赶的玫兰妮。然而——
斯嘉丽回想起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午后,一缕灰烟还在塔拉地板上那个穿蓝军装的尸体上缭绕,玫兰妮握着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斯嘉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真傻!玫兰甚至举不起那把刀!但她现在明白了,如有必要,玫兰妮肯定会冲下去杀了那个北佬——或被对方杀掉。”
没错,那天玫兰妮就站在那儿,小手握着刀,准备为她而战。现在,斯嘉丽悲伤地回首往事,发现原来玫兰妮一直握着刀,如影子般默默站在她身旁,爱着她,以盲目而热烈的忠诚为她而战。她为她对抗北佬、大火、饥饿、贫困、社会舆论,甚至包括挚爱的血亲。
意识到那把在自己和世界之间闪闪发光的军刀将永远收入刀鞘时,斯嘉丽顿觉周身的勇气和自信都悄然流逝。
“玫兰是我唯一的女性朋友,”斯嘉丽绝望地想,“除了妈妈,只有她真心爱我。她也像母亲一样,每个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可以依赖。”
突然,斯嘉丽觉得那扇关着的门后躺的是埃伦,这是她第二次离开这个世界。突然间,斯嘉丽仿佛又站在塔拉,凄清孤寂、一筹莫展。她知道,这个柔弱、文雅、温柔的人儿具有惊人的力量。失去她的支持,自己将完全无法面对生活。
斯嘉丽站在走廊上,犹豫不决、惊恐万分。客厅的熊熊火光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高大的暗影。屋里一片死寂,这死寂仿佛冷雨,浸入她的身体。阿希礼!阿希礼在哪儿?
斯嘉丽朝客厅走去,仿佛一只挨冻的动物寻找火堆般寻找阿希礼。她必须找到他。她刚意识到玫兰妮的力量,以及自己有多依赖这份力量,便失去了她。但还有阿希礼。阿希礼强壮、聪明、能给人安慰。阿希礼和他的爱就是力量,能让她克服软弱。他那儿有可以赶走她的恐惧的勇气,也有能抚慰她的悲伤的舒适。
斯嘉丽觉得他肯定在自己的卧室,于是踮着脚穿过走廊,轻轻敲响房门。没人回应,她推开了门。阿希礼站在梳妆台前,正盯着一双玫兰妮补过的手套。他先是拿起一只,像从未见过般端详着,然后将它轻轻放下,仿佛那是玻璃做的。接着,他拿起另一只。
斯嘉丽声音颤抖地喊道:“阿希礼!”他慢慢转身看向她,那双灰眸里再无沉寂超然之色,反而毫无掩饰地睁得很大。斯嘉丽在那双眼中看到与自己一样的恐惧,比她更软弱的无助,以及她见过最深切的困惑。斯嘉丽看着那张脸,觉得刚才在走廊上感到的那股恐惧变得更深了。她朝他走去。
“我害怕,”她说,“噢,阿希礼,抱抱我。我好害怕。”
阿希礼一动不动,直瞪着她,双手紧紧攥着那双手套。斯嘉丽伸手握住他的胳膊,轻声问:“这是什么?”
他热切地在她脸上搜寻,绝望地搜寻着某种东西,却没找到。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却不像是他的。
“我需要你,”他说,“想跑去找你,就如想寻求安慰的孩子般跑去找你——可我找到了一个孩子,一个比我更害怕、跑来找我的孩子。”
“你不——不会害怕,”斯嘉丽嚷道,“你从没怕过任何东西。但我——你向来那么坚强——”
“若说我坚强,那都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支持。”他声音嘶哑,低头看着那只手套,抚平那几根布指套,“而且——而且——我曾有过的所有力量都将随她而去。”
阿希礼低沉的声音里满是绝望,斯嘉丽放下握着他胳膊的手,后退一步。两人陷入深深的沉默中。生平第一次,斯嘉丽觉得自己真正了解他了。
“为什么——”她慢慢开口,“为什么,阿希礼,你爱她,对吧?”
阿希礼仿佛很吃力地道:“她是我唯一的梦,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在现实中不会消失的梦。”
“梦!”斯嘉丽又像过去那样怒了,“这人一直在做梦,永远这么不切实际!”
她怀着沉重又有些苦涩的心情道:“阿希礼,你真是个傻瓜。你怎么就看不出她比我好上百万倍?”
“斯嘉丽,求你!你要是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自从医生——”
“你经历了什么?!你难道以为我——噢,阿希礼,你早该知道,多年前就该知道你爱的是她,而不是我!你为何不知道呢?那一切都会大不一样,会——噢,你早该知道,就不会用什么名誉和牺牲的说辞让我一直为你悬心!你若早几年跟我说,我会——就算我会生不如死,但还是能想办法挺过去。可你一直等到现在,等到玫兰妮快死了才明白这点。现在,做什么都太迟了。噢,阿希礼,男人应该明白这些事,但女人不懂啊!你早该明白你始终爱着她,你需要我只不过像——像瑞德需要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一样!”
阿希礼闻言身子一缩,但眼睛仍盯着她,眼里满是无言的祈求,祈求她别再说了,祈求她给些安慰。他脸上的每根线条都承认她的话句句正确,那垮下去的肩膀也表明他的自责比她的责备严厉得多。他默默站在她面前,紧紧攥着那只手套,仿佛那是一只能理解他的手。斯嘉丽说完那些话后,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怜悯和轻蔑。她良心不安起来,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打击这个无助的男人,尤其她还答应过玫兰妮要照顾他。
“我刚刚才答应她,转眼就对他说出如此刻薄又伤人的话。我根本没必要说这些,谁都没必要说。他其实知道真相,并正为此伤心欲绝。”斯嘉丽沮丧地想,“他还没长大。跟我一样,他就像个孩子,因为害怕失去她而难受。玫兰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玫兰对他的了解比我深得多。因此,她才会要我照料他和小博。阿希礼如何承受得住?我能挺住,我什么事都能挺住,我已经挺过了那么多事。可他不能——没了她,他什么都挺不住。”
“原谅我,亲爱的。”她展开双臂柔声道,“我知道,你肯定很痛苦。但记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从未怀疑过——上帝对我们太仁慈了。”
他快速走到她跟前,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踮起脚,用自己温暖的面颊贴上他的脸,同时伸出一只手,抚平他脑后的头发。
“亲爱的,别哭了。她希望你勇敢。她待会儿就要见你,你必须勇敢。千万别让她看出你哭过,她会担心的。”
他紧紧抱着她,紧得让她觉得都透不过气来。他在她耳边哽咽着说:“我该怎么办?我——我离了她可怎么活!”
“离了她我也活不了。”斯嘉丽一想到未来的漫长岁月里再也没有玫兰妮的陪伴,就禁不住浑身战栗。但她拼命克制住自己。阿希礼依赖她,玫兰妮也依赖她。就像曾经在塔拉的那个月夜,她喝得烂醉,精疲力竭时想到的:“所谓担子,就得由足够强壮的肩膀来挑。”她的肩膀足够强壮,阿希礼的却不行。她挺起肩膀,准备挑起这副重担,然后以一种她自己都远没料到的平静,吻了吻他湿漉漉的脸颊。这个吻没有**,只有冷静的温柔。
“我们能挺过去——总有办法的。”她说。
一扇门突然被推开,米德医生急促而锐利的声音传入走廊:“阿希礼!快!”
“天哪!她要离开了!”斯嘉丽想,“阿希礼还没跟她道别!不过,或许——”
“快啊!”见他仍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斯嘉丽大吼一声,就把他往外推。
她拉开门,把他推了出去。被她的话一刺激,阿希礼这才冲进走廊,手里仍紧紧攥着那只手套。斯嘉丽听到他飞奔的脚步声,然后是关门声。
她又叹了声“天哪!”随即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捂住垂下的头。她突然觉得好累,一辈子都没这么累过。随着刚才那道关门声,心头那根一直给她力量、让她苦苦支撑的弦终于断了。她只觉得身心俱疲、情感枯竭,既感觉不到悲伤、悔恨,也不害怕、不惊惶。她累了,脑子就像壁炉上的钟,只会机械而沉闷地跳动。
沉闷中,心头涌起一个念头。阿希礼并不爱她,也从未真正爱过她。但知道了这一点,她竟不觉得受伤。她应该伤心,应该觉得孤独心碎,应该冲命运尖叫才对啊。她依赖着他的爱过了这么多年。他的爱支撑她挺过那么多艰难困苦。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他不爱她,而她也不在乎。她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她也不爱他。正因为不爱,所以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伤不到她。
她在**躺下,脑袋疲惫地靠在枕头上。反驳这念头没什么用,对自己说“但我爱他,爱了好多年。爱情不会转眼就变成漠然”这样的话也没用。
但爱情会变,它也的确变了。
“除了我的想象,他从未真实存在过。”她疲惫地想,“我爱上的只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人,一个没有生命的人,跟如今的玫兰一样。我为它做了套漂亮衣裳,然后就爱上了它。阿希礼骑马而来,那般英俊、那般与众不同,我一瞧见他,就替他穿上了那套衣裳,也不管合不合他的身。然后,我就再也看不清他真正的模样。其实,我爱的一直是那身漂亮衣裳,而非他这个人。”
此时此刻,斯嘉丽回首往事,又看见自己穿着那身绿花麻纱裙站在阳光下的塔拉。看到那年轻骑手的一头金发在阳光下好似戴了顶银色头盔,她便怦然心动。现在,她才清楚地认识到,他不过是她幼稚的幻想,跟她当年央求爸爸买下的那对蓝宝石耳环一样。耳环一到手,便丧失了原有的价值。对她来说,除了钱,其他任何东西只要一到手,就会丧失原有的价值。阿希礼也一样。如果当初他向她求婚,满足了她拒绝嫁他的虚荣心,他也会变得一文不值。他若跟其他小伙一样任她摆布,先是对她越来越狂热,继而纠缠不休、争风吃醋、闷闷不乐、苦苦哀求,她对他的那种疯狂的迷恋就会如薄雾遇到阳光和轻风般,在遇到另一个男人后消失无踪。
“我真是个傻瓜,”斯嘉丽苦涩地想,“现在,我要为此付出代价。盼了那么多次的事终于要成真了。我老盼着玫兰死掉,自己好得到阿希礼。现在她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我却不想要了。他定会出于那该死的名誉,来问我愿不愿意跟瑞德离婚,然后嫁给他。嫁给他?就算把他放在银托盘上送来,我也不要。但不管怎样,我这辈子都要把他拴在脖子上了。只要我活着,就得照顾他,不让他挨饿、不让别人伤害他的感情。他就像另一个拽着我裙子不放的孩子。我没了爱人,却多了个孩子。要不是已经答应玫兰,我——就算再也不见他,我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