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1 / 1)

虽然大家都知道邦妮·巴特勒越来越野,该好好管教管教了,但人人都宠她,谁都不忍心严加管教。邦妮就是在跟爸爸外出旅行的那几个月里开始不服管束的。她和瑞德在新奥尔良和查尔斯顿期间,瑞德任她高兴,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有时在剧院、饭店或牌桌旁困了,她就睡在爸爸怀里。从那以后,不用点强制手段,绝不可能让她跟听话的埃拉同时上床睡觉。跟瑞德出门期间,她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从那以后,嬷嬷每次让她穿条格麻纱罩衣和围裙,不让她穿花边领蓝塔夫绸裙,她就大发脾气。

这孩子先是离家几个月,后来又遇到斯嘉丽生病、病愈后回了塔拉。她在此期间养成的坏习惯,似乎真的再难纠正过来。随着邦妮一天天长大,斯嘉丽也试过给她立规矩,想让她别太桀骜不驯,也别太过骄纵,结果却收效甚微。瑞德总是站在女儿那边,不管她的要求多么荒唐,行为多么蛮横。他鼓励她说话,把她当大人看待,严肃认真地听她发表意见,还装出一副依言行事的模样。结果,在大人说话时,邦妮想插嘴就插嘴,还常常反驳爸爸,杀他威风。瑞德对此都只是笑笑,就连斯嘉丽要打小丫头手心以示惩戒他都不许。

“她要不是个甜美可人的小丫头,肯定惹人讨厌。”斯嘉丽悲哀地想,明白自己有个跟自己一样倔的孩子。“她崇拜瑞德。瑞德若愿意,定能让她规矩些。”

可瑞德并无**邦妮的意思。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月亮,如果办得到,他也会摘下来给她。女儿的美貌、鬈发、酒窝和种种优雅姿态,都让瑞德骄傲不已。他爱她的无礼骄横、高昂的情绪,也爱她以种种稀奇古怪、甜美动人的方式向自己表达爱意。她虽然骄纵任性,却那般可爱,他真是不忍心管束她。他就是她的上帝,是她小小世界的中心。对他来说,女儿实在太宝贵。哪能冒失去这一切的危险去斥责她?

邦妮像个影子似的时刻跟着爸爸。早晨,瑞德还想睡,她却早早将他叫醒。吃饭时,她也要坐在爸爸身边,吃一口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再吃一口他盘子里的。爸爸骑马,她就坐在马鞍前面。睡觉时,邦妮也只允许瑞德替她脱衣服,把她抱进他床边的小床。

见小女儿竟能这般将爸爸牢牢控制在掌心,斯嘉丽觉得既有趣又感动。谁想得到,瑞德这种人做起父亲来,竟会如此认真?但有时,斯嘉丽又会心生嫉妒,因为还不到四岁的邦妮居然比她更了解瑞德,也比她擅于驾驭他。

邦妮满四岁后,嬷嬷便开始抱怨:“小姑娘叉开腿骑坐在爸爸前面,裙子飞得老高,简直不像话。”瑞德向来重视嬷嬷教育小女孩的话,这次也不例外。结果,他买了匹褐白相间、鬃毛和尾巴又长又光滑的设得兰矮种小马驹,还配了一副带银饰的小女鞍。从表面上看,马驹是买给三个孩子的,瑞德也为韦德配了个马鞍。但韦德更喜欢他那只圣伯纳德狗,埃拉则什么动物都怕。因此,马驹成了邦妮一个人的。她还给它起了名,叫它“巴特勒先生”。得到小马驹的邦妮非常高兴,唯一的缺憾是她不能像爸爸一样跨骑在马鞍上。但听完瑞德那番骑女鞍困难得多的解释后,她便心满意足,也很快学会了骑女鞍。瑞德看着她漂亮的坐姿和灵巧的双手,真是骄傲极了。

“等她大到可以狩猎,”瑞德夸口道,“猎场上肯定没人比得过她。到时候,我要带她去弗吉尼亚。那儿才是真正打猎的地方。还要去肯塔基,那儿的人都欣赏好骑手。”

到了该做女式骑装的时候,邦妮照例自己选颜色,结果当然又选了蓝色。

“但亲爱的,别选那种蓝色天鹅绒!那料子是我要拿来做晚礼服的,”斯嘉丽笑着说,“小姑娘就该穿上好的黑绒面呢骑装。”看着两道小小的黑眉皱起,斯嘉丽赶紧又道,“天哪,瑞德,赶紧告诉她这种料子多不合适,多不耐脏!”

“噢,让她用蓝色天鹅绒吧。要是弄脏了,我们就再给她做一套。”瑞德随口道。

于是,邦妮便有了一套蓝色天鹅绒骑装,裙摆在小马身侧飞扬。受玫兰姑妈那一系列杰布·斯图尔特将军故事的启发,她的黑帽子上也插了根红羽毛。天清气朗的好日子里,父女俩便沿着桃树街骑马同行。瑞德总是勒着大黑马的缰绳,让它跟邦妮那匹胖乎乎的小马步调一致。有时,他们纵马奔过城中安静的街道,惊得鸡飞狗跳,吓得小孩们四散奔逃。邦妮挥着马鞭抽打“巴特勒先生”,蓬乱的鬈发迎风飘飞。每当此时,瑞德就紧紧拉住自己的马,让她以为“巴特勒先生”赢了比赛。

瑞德确定女儿已经坐得十分稳当、双手能握好缰绳,胆色也过关后,便决定是时候教她跳低栏了。跨栏高度以“巴特勒先生”短腿所及的高度为准。为此,瑞德在后院筑了道跳栏,又以每天二十五美分的价钱雇来彼得大叔的小侄子沃什,让他教“巴特勒先生”跳栏。起初,横杆离地仅两英寸,后来渐渐增加到一英尺。

与此最相关的三方人员——沃什、“巴特勒先生”和邦妮都很不满。沃什怕马,只是因为酬劳丰厚才揽下这差事,每天教那匹倔强的小马跳几十次栏;“巴特勒先生”并不介意小主人老是拉它的尾巴、查看它的蹄子,却认为造物主造出它这匹马驹,并不是为了让它腾起胖胖的身躯跳栏;邦妮受不了其他任何人骑自己的小马驹,所以“巴特勒先生”学习期间,她一直在旁边不耐烦地蹦来跳去。

瑞德终于认定小马通过训练,可以让邦妮骑时,小丫头简直兴奋得无以复加。她首次试跳便大获成功,从此以后,跟爸爸骑马外出对她都失去了吸引力。看着父女俩骄傲又热切的模样,斯嘉丽不由得觉得好笑。但她始终觉得,等这股新鲜劲儿过去,邦妮就会转而对别的事感兴趣,届时街坊邻居就能清净些了。但邦妮竟对这项运动百玩不厌,后院尽头的凉亭到跳栏那段路,硬是让她踩出一条光秃秃的跑道。整整一上午,院子里都是兴奋的叫嚷声。据曾在一八四九年横穿大陆的梅里韦瑟爷爷所言,那叫嚷声就跟阿帕切族人(1)成功剥下一张头皮时一样。

刚过了一周,邦妮便央求升高横杆,要升到离地一英尺半。

“等你六岁再说,”瑞德道,“那时你个头够高了,才能跳更高的栏。我还会给你买匹更大的马。‘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够长。”

“够啦!我已经跳过玫兰姑妈家的玫瑰花丛,那花丛可高啦!”

“不行,得再等等。”瑞德第一次坚决地道。但邦妮持续不断地胡搅蛮缠、大发脾气,原本坚定的瑞德还是渐渐让了步。

“噢,好吧,”一天早晨,瑞德笑着把那根细细的白色横杆调高了些,“要是摔下来,你可别哭着怪我!”

“妈妈!”邦妮转头冲上方斯嘉丽的卧室尖叫,“妈妈!看着我!爸爸说我能跳啦!”

正在梳头发的斯嘉丽走到窗边,冲下方那个兴奋的小小身影微笑,心想:她那身脏兮兮的蓝色骑马装可真滑稽。

“我真该给她另做一套新的了,”斯嘉丽想,“不过,天知道如何才能让她脱掉这身脏衣服。”

“妈妈,快看!”

“我看着呢,亲爱的。”斯嘉丽微笑道。

瑞德把孩子抱上马驹,斯嘉丽看着她挺直脊背,昂首坐在马上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自豪,于是大声喊道:“宝贝,你漂亮极啦!”

“你也是。”邦妮大方地应道,脚跟朝“巴特勒先生”肋间一踢,就奔过庭院,朝凉亭而去。

“妈妈,看着我跳过这道栏!”她边喊边猛抽马鞭。

“看着我跳过这道栏!”

记忆深处突然警铃大作,这句话有什么不祥之兆?是什么?她怎么想不起来?斯嘉丽看着下方的小女儿,她骑在马上的姿势多么轻盈啊!马驹朝前飞奔,斯嘉丽皱起眉,心头突然蹿过一股凉意。邦妮纵马疾驰,黑色的鬈发迎风飞扬,蓝眼睛闪闪发光。

“那是爸爸的眼睛。”斯嘉丽想,“是爱尔兰人的蓝眼睛。她处处都像他。”

想到杰拉尔德,苦苦搜寻的记忆突然如夏日闪电般骤然出现,清晰得令人心跳骤停。刹那间,整片田野变得异常明亮。她仿佛又听见有个爱尔兰人在放声歌唱,听见那迅疾而沉重的马蹄声冲上塔拉庄园前面那片草坡,听见有个鲁莽的声音如邦妮般高喊:“埃伦!看着我跳过这道栏!”

“不!”斯嘉丽放声大喊,“不!噢,邦妮,停下!”

可就在她探出窗户的一刹那,下方突然传来一阵可怕的木杆断裂声,还有瑞德嘶哑的吼声。只见一团蓝色天鹅绒瘫在地上,还有四只乱蹬乱踹的马蹄。然后,“巴特勒先生”挣扎着站了起来,托着一副空马鞍跑开了。

邦妮死后的第三天晚上,嬷嬷摇摇摆摆,慢吞吞地爬上玫兰妮家厨房的台阶。她裹着黑头巾,一身丧服,脚上穿了双男人的大鞋。鞋头开了条口子,好让脚趾舒服些。那双昏花的老眼布满血丝,眼眶通红,山岳般的身躯处处透着悲痛。她的脸皱得好似一只困惑的老猿猴,下巴却透出坚定之色。

她跟迪尔西轻轻说了几句话,后者温和地点了点头。两人仿佛默默达成了休战协议,多年宿怨就此一笔勾销。迪尔西放下晚餐盘,默默穿过配餐室朝餐厅走去。不一会儿,玫兰妮走进厨房。她手里捏着餐巾,满脸焦急之色。

“斯嘉丽小姐没有——”

“和往常一样,斯嘉丽小姐还挺得住。”嬷嬷沉痛地说,“玫兰小姐,我本不想打扰你吃晚饭。但我实在等不及了,我想把心里的话都跟你说说。”

“晚饭可以等会儿再吃,”玫兰妮说,“迪尔西,你去伺候其他人吃饭吧。嬷嬷,跟我来。”

嬷嬷摇摇摆摆地跟着她穿过走廊,经过餐厅。门内,阿希礼坐在餐桌上首,小博坐在他旁边,斯嘉丽的两个孩子坐在他对面。韦德和埃拉把汤匙碰得叮当响,满屋子都能听到他俩欢快的说笑声。能在玫兰姑妈家待这么久,对他们来说简直跟参加野餐一样。玫兰姑妈向来和蔼,如今更是如此。小妹妹的死对他们几乎没什么影响。两人只知道邦妮从马驹上摔下来,妈妈哭了很长时间,然后玫兰姑妈便把他们接过来在后院跟小博玩。而且,他们想什么时候吃茶点心都行。

玫兰妮把嬷嬷领进四面都是书的小起居室,关上门,示意嬷嬷在沙发上坐下。

“我本打算吃完晚饭就过去,”玫兰妮说,“现在巴特勒船长的妈妈已经到了,估计葬礼就在明天上午吧。”

“葬礼,玫兰小姐,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我们都没法子了,我就是来找你帮忙的。真是事事都叫人心烦,烦透了。”

“斯嘉丽崩溃了?”玫兰妮担忧地问,“自从邦妮——我就再没见过她。她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巴特勒船长又不在家。而且——”

嬷嬷那张黑脸庞突然流下泪来。玫兰妮在她身边坐下,轻拍着她的手臂。过了一会儿,嬷嬷撩起裙摆,擦干眼泪。

“玫兰小姐,你一定要来帮帮我们。我已经尽力了,但一点用都没有。”

“斯嘉丽小姐——”

嬷嬷坐直身子。

“玫兰小姐,你跟我一样了解斯嘉丽小姐。这孩子需要承受什么,仁慈的上帝都给了她力量。这件事让她伤透了心,但她挺住了。我是为瑞德先生来的。”

“我一直很想见他,但我每次过去,他不是进城了,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里。而且,斯嘉丽也像个幽灵似的不说话——嬷嬷,快说吧。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帮忙。”

嬷嬷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说斯嘉丽小姐能靠上帝给的力量挺过去,是因为她已经受了很多苦,但瑞德先生——玫兰小姐,他从未被迫承受过什么,一次也没有。所以,我是为了他才来找你。”

“可是——”

“玫兰小姐,你今晚一定要跟我回去。”嬷嬷急迫地说,“瑞德先生或许会听你的话。他向来看重你的意见。”

“噢,嬷嬷,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在说什么啊?”

嬷嬷挺直肩膀。

“玫兰小姐,瑞德先生疯——疯了。他不让我们安葬小小姐。”

“疯了?噢,嬷嬷,不会吧!”

“我可没撒谎,这事千真万确。他不让我们把孩子下葬,他亲口对我说的,说完还不到一个钟头呢。”

“可他不能——他不是——”

“所以我才说他疯了嘛。”

“可为什么——”

“玫兰小姐,我就什么都跟你说了吧。这话本不该对任何人说,但你是自家人,我也只能跟你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知道他有多疼那孩子。无论黑人白人,我从没见过有谁那么疼孩子的。米德医生告诉他孩子摔断了脖子,他立马发了疯,抓起枪就冲出去把那匹小马驹打死了。天哪,看那模样,我真怕他也开枪把自己打死。斯嘉丽小姐晕过去了,我当时正忙着照顾她。左邻右舍全来了,屋里屋外都是人。瑞德先生抱着孩子,我想洗洗那张小脸上的血迹他都不让。后来,斯嘉丽小姐醒了过来。我就想: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可以互相安慰一下了。”

嬷嬷又流下泪来,这次,她却连擦都顾不上擦。

“可斯嘉丽小姐一醒来就冲进瑞德先生的房间,冲抱着邦妮小姐的他放声大喊:‘你杀了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噢,不!她不会说这话!”

“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你杀了她。’瑞德先生活像条挨了鞭子的猎狗,可怜极了。瞧他那模样,我也忍不住哭了。我说:‘把孩子交给嬷嬷吧,可不能让我的小小姐听到这些啊。’我从他怀里接过孩子,抱到她的屋子里梳洗。其间,我听到他们吵架,那些话简直让我全身的血都凉了。斯嘉丽小姐骂瑞德先生是谋杀犯,说就是他让孩子跳那么高的栏,才害她送了命;瑞德先生说斯嘉丽小姐从不关心邦妮小姐,也不关心另外两个孩子……”

“嬷嬷,别说了!别再对我说这些。你跟我说这些话不合适!”玫兰妮叫嚷起来,嬷嬷话中描绘的那些场景令她的心阵阵发紧。

“我知道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但我心里憋得慌,也不知道可以跟谁说。后来,瑞德先生自己把孩子抱去了殡葬处,随后又抱了回来,把她放在他房间的那张小**。斯嘉丽小姐说该放进客厅里的棺材时,瑞德先生那样子简直像要动手打她。他立刻冷冰冰地甩下一句‘她就该留在我的房间里’。然后,他回头冲我说:‘嬷嬷,我出去一下,你确保她留在这儿。’”他骑马出了门,直到太阳下山才回来。他进屋时,我瞧出他喝了不少,但仍像平时一样,并没有东倒西歪。他一冲进来就朝楼上跑,甚至没跟斯嘉丽小姐、佩蒂小姐或屋里在场的太太们说一句话。他推开自己的房门就扯着嗓子喊我。我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楼,瞧见他站在床边。屋里很黑,百叶窗都拉下来了,我几乎看不清他在哪儿。

“他凶巴巴地冲我吼:‘拉开百叶窗,这里太黑了。’我急忙拉开百叶窗,发现他盯着我瞧。天哪,玫兰小姐,他那模样怪极了,吓得我膝盖都软了。然后他说:‘拿灯来,多拿几盏。把这儿照亮。不准拉窗帘,也不准把百叶窗放下来。你们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吗?’”

玫兰妮惊恐地瞪大双眼,与嬷嬷四目相对。嬷嬷不祥地点了点头。

“他就是那么说的:‘邦妮小姐怕黑。’”

嬷嬷浑身颤抖。

“我拿了十二根蜡烛上去,他说了声‘出去’,就把门锁上了,坐在里头守着小小姐。斯嘉丽小姐拼命拍门喊他,他也不开门。就这样过了两天。他压根不提下葬的事,只早晨锁好门就骑马进城,太阳下山后醉醺醺地回来,然后又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吃也不睡。现在,他妈妈老巴特勒太太从查尔斯顿赶来参加葬礼,苏埃伦小姐和威尔先生也从塔拉来了,但瑞德先生谁都不理。唉,玫兰小姐,这可真糟糕!看样子还会越来越糟,人家要开始说闲话啦。”

“今天傍晚,”嬷嬷顿住,又用手擦了擦鼻子,“今天傍晚,斯嘉丽小姐在楼上走廊碰到他,便跟他一起进了屋。她一进去就跟他说:‘葬礼定在明天上午。’他却说:‘你明天要敢办葬礼,我就宰了你。’”

“噢,他肯定是疯了!”

“没错。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小,之后的事我没听太清。只听他又说什么‘邦妮小姐怕黑,墓里非常黑。’过了一会儿,斯嘉丽小姐说:‘你倒好,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害死她,现在却来伤心。’他说:‘你这人就没有一点儿慈悲心吗?’斯嘉丽小姐又说:‘没有,孩子都没了,还要什么慈悲心?瞧瞧邦妮死后你那副德行,全城的人都在背后议论你。你成天酗酒,你要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天在哪儿过的,那你就是个傻瓜。我知道,你一直待在贝尔·沃特林那贱货家里。’”

“噢,嬷嬷,不!”

“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玫兰妮小姐,她也没说错。我们黑人的消息比白人灵通,我知道他去了那儿,但我没说。他没否认,说:‘是啊,太太,我就是找她去了。你犯不着冲我发火,因为你压根不在乎。当自己家成了地狱,我可不就只能去妓院避难。贝尔是全天下心肠最好的人,不会责怪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唉。”玫兰妮惊呼一声,心痛极了。

她自己的生活如此快活安宁,周围都是爱她的、对她无比关切之人。嬷嬷说的这些话,简直令她无法理解,难以置信。不过,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但随即又匆匆抛开那个念头,就像不愿想起他人赤身**一样。瑞德埋头在她膝上哭泣那天,曾提过贝尔·沃特林。可他爱斯嘉丽啊。这点她绝不会弄错。当然,斯嘉丽也爱他。他俩到底怎么了?夫妻怎能用那般锋利的刀将对方砍成碎片?

嬷嬷继续沉重地往下说。

“过了一会儿,斯嘉丽小姐走出房间。她脸色煞白,但牙关紧咬。她见我站在那儿,说了句‘嬷嬷,明天下葬’,就幽灵般从我身边过去了。我的心七上八下,因为斯嘉丽小姐向来说到做到。可瑞德先生也说一不二啊。他说了她若敢那么做,就宰了她。玫兰小姐,有件事一直让我良心不安,我真是再也承受不住了。玫兰小姐,小小姐怕黑,都是被我吓的。”

“噢,嬷嬷,但现在——这已经没关系了。”

“不,有关系。坏就坏在这儿。我觉得最好还是告诉瑞德先生,哪怕他要杀了我,因为我良心不安哪。于是,我趁他还没锁门,赶紧溜了进去,说:‘瑞德先生,我要跟你认罪。’他猛地转过身,疯了一般冲我吼:‘出去!’噢,天哪,我从没那么害怕过,但我还是说:‘求你了,瑞德先生,让我告诉你吧。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小姐怕黑,全都是被我吓的。’玫兰小姐,我说完就垂下脑袋,等着他来打我。可他一声不吭。于是,我接着说:‘我不是有意害她。但瑞德先生,那孩子胆子太大,什么都不怕,她总是在大家都睡着后,光着脚在屋里到处跑。我很担心,生怕她伤到自己,就对她说黑暗中有鬼怪。’

“然后——玫兰小姐,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的脸色顿时温和起来,还走上前轻轻拉住我的胳膊。他之前可从没做过这种举动。他说:‘她真勇敢,不是吗?除了黑,什么都不怕。’见我哭了,他又拍着我说:‘好啦,嬷嬷,别这样哭了。很高兴你把这事告诉了我。我知道你爱邦妮小姐。既然你爱她,那就没关系了。对一个人来说,心好不好才是最要紧的。’见他和蔼多了,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于是鼓起勇气说:‘瑞德先生,你看葬礼的事怎么办?’可他立马又疯了似的瞪着我,目光灼灼地说:‘天哪,我还以为就算别人都不理解,你至少能理解!她那么怕黑,你觉得我还会把她送到那么黑的地方去吗?现在,我都能听见她在黑暗中惊醒的尖叫声。我不会让她再受惊吓。’玫兰小姐,我这才明白他是真疯了。他就只会喝酒,可他也需要吃饭睡觉啊。他完全疯了,一边把我往外面推,一边嚷嚷:‘滚出去!’

“我只好下楼,心里想着他说不下葬的事。可斯嘉丽小姐说明天要下葬啊。他说她若敢那么做就宰了她。所有亲戚和邻居都在议论此事,叽叽喳喳地就像一群珍珠鸡。于是,我想到了你,玫兰小姐。你快来帮帮我们吧。”

“噢,嬷嬷,我不能插手这事!”

“如果你都不能,还有谁能?”

“可我能做什么呢,嬷嬷?”

“玫兰小姐,我不知道。但你总能帮上忙。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谈谈,或许他会听你的。玫兰小姐,他一向看重你。你可能不知道,但他真的很看重你。我听他说过好多回,说他认识的女人中,你是最了不起的。”

“可是——”

玫兰妮困惑地站起身,一想到要见瑞德,心里就直发怵。一想到要去劝嬷嬷口中那个悲伤到发疯的男人,她就浑身发凉。一想到要走进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看到她深爱的小姑娘躺在**,她就心痛如绞。她能做什么?她能跟瑞德说什么才能减轻他的悲伤,让他恢复理智?一时间,玫兰妮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这时,紧闭的门后传来小博响亮的笑声。一个念头突然如冰冷的利刃般扎在心头——如果是小博浑身冰冷、一动不动地躺在楼上,再也不会笑了呢?

“啊。”她惊恐地大叫一声,在心中紧紧搂住儿子。她明白瑞德的感觉了。如果小博死了,她怎能撇下他,任他孤零零地在黑暗中承受风雨?

“噢!可怜——可怜的巴特勒船长!”她大声道,“我这就去找他,立马就去。”

玫兰妮匆匆回到餐厅,轻声跟阿希礼说了几句话,然后紧紧抱了抱小博,还热切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发,倒让那孩子吃了一惊。

玫兰妮连帽子都没戴就出了门,手里仍攥着那张餐巾。她走得飞快,可怜嬷嬷两条老腿根本追不上。踏进斯嘉丽家前门走廊,瞧见受惊的佩蒂帕特小姐、庄重的老巴特勒太太、威尔和苏埃伦等一行人都聚在藏书室,她只冲他们微微欠了欠身,就飞快地上楼了。嬷嬷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片刻后,她停在斯嘉丽紧闭的房门前,但嬷嬷悄声道:“嘘,别,别进去。”

玫兰沿着走廊往前走,此时的脚步已经放慢了很多。她在瑞德门口停下,犹豫了一会儿,仿佛想逃跑一样。接着,她鼓起勇气,像个踏入战场的小士兵般,敲响房门,并轻声唤道:“巴特勒船长,请让我进去。我是威尔克斯太太,我想见见邦妮。”

门立刻开了。嬷嬷连忙躲进走廊暗处。明亮的烛光中透出瑞德高大的暗影。他脚步踉跄,嬷嬷都能闻到浓烈的威士忌酒味。他低头看了玫兰一会儿,然后拉着她的胳膊进了屋,随手关上了房门。

嬷嬷侧着身子蹭到门边的一把椅子旁,疲惫地坐下,胖乎乎的身子立刻把椅子占满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流泪祈祷,时不时拉起裙摆擦擦眼睛。虽然拼命竖起耳朵听,但除了低沉断续的嗡嗡声,她什么话也没听清。

过了好久,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玫兰苍白而紧张的脸。

“给我端壶咖啡来,快!再拿几块三明治。”

遇到紧急情况,嬷嬷简直能灵巧得像个十六岁的黑丫头。而且,想去瑞德房里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也让她手脚更加麻利。然而,玫兰只把门拉开一条缝,就把托盘接了进去,让嬷嬷大失所望。她又竖起耳朵听了很久,但只听到银器碰撞瓷器的声音和玫兰妮低沉轻柔的说话声。然后,她听见床嘎吱一声响,有个沉重的身躯倒在了上面,紧接着是靴子落地的声音。片刻后,玫兰妮出现在门口。嬷嬷竭力朝屋内张望,但玫兰妮挡在门口,她什么也看不见。玫兰妮一脸疲惫,睫毛上还闪着泪珠,但面色已经恢复平静。

“去告诉斯嘉丽小姐,巴特勒船长非常愿意明天上午举行葬礼。”她轻声道。

“感谢上帝!”嬷嬷惊呼道,“你到底——”

“别这么大声,他快睡着了。嬷嬷,告诉斯嘉丽小姐,今晚我整夜都守在这儿。你也给我端点咖啡吧,就送到这儿来。”

“送到这个房间?”

“嗯,我已经答应巴特勒船长,他要是睡着了,我就整夜守着邦妮。好啦,快去告诉斯嘉丽小姐,让她别再担心啦。”

嬷嬷沿着走廊离开了,沉重的身体踩得地板直晃悠。她宽慰的心在默默高唱“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走到斯嘉丽门外,嬷嬷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激动的心里又感激又好奇。

“玫兰小姐到底怎么做到的。肯定有天使在旁边帮助她。我要告诉斯嘉丽小姐明天可以举行葬礼,但最好还是别说玫兰小姐要为小小姐守夜的事,斯嘉丽小姐听了肯定会不高兴。”

(1) 美国西南部一印第安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