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1)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等最后一辆马车的车轮声和马蹄声消失后,斯嘉丽才走进埃伦的账房,从写字台鸽笼式分类架里那些泛黄的文件中取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这是她昨晚藏在那儿的。听到波尔克吸着鼻子在餐厅摆饭,她便喊了他一声。波尔克应声来了,一张黑脸愁苦凄凉,犹如丧家之犬。

“波尔克,”斯嘉丽厉声道,“你要是再哭,我——我也要哭了。别哭啦。”

“是,小姐。我努力克制了,但一想到杰拉尔德先生,我就——”

“那就别想。别人哭我都能忍,但我受不了你哭。听着,”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你还不明白吗?因为我知道你有多爱他,所以才受不了你哭。波尔克,擤擤鼻涕,我送你件礼物。”

波尔克大声擤了擤鼻涕,眼里闪过一丝兴味。但与其说他感兴趣,不如说是出于礼貌。

“还记得你那晚去人家鸡舍偷鸡,结果挨了一枪的事吗?”

“天哪,斯嘉丽小姐,我从没——”

“你有!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别跟我撒谎啦。你还记得我说过要给你一块表,奖励你的忠心吗?”

“嗯,小姐,我记得。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

“不,我没忘。拿去吧。”

她递给他一块大金表,表壳上的精美浮雕繁复厚重,表链上还挂了不少饰物和图章。

“天哪,斯嘉丽小姐!”波尔克惊叫道,“这是杰拉尔德先生的表!我见他看这块表看过千百回!”

“嗯,是爸爸的表。波尔克,我把它给你了,拿着吧。”

“噢,不!”波尔克惊得连连后退,“这是白人绅士的表,是杰拉尔德先生的东西。斯嘉丽小姐,你怎么能把它送给我?它当然是韦德·汉密尔顿少爷的。”

“它是你的。韦德·汉密尔顿为我爸做过什么?爸爸生病衰弱时,他照顾过他吗?他给爸洗过澡、穿过衣服、刮过胡子吗?北佬来时,他有陪在爸爸身边,为他偷过东西吗?别傻啦,波尔克。要说谁配得上这块表,那这人就是你。我知道,爸爸也一定会同意。拿着。”

她拉起那只黑手,把表放在他掌心。波尔克恭敬地看着那块表,脸上慢慢露出喜色。

“真的给我吗,斯嘉丽小姐?”

“嗯,当然是真的。”

“那——那谢谢你,小姐。”

“愿不愿意让我把它拿到亚特兰大刻几个字?”

“刻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背面刻几个字,比如‘奥哈拉赠善良又忠诚的仆人波尔克’。”

“不——不用了,谢谢你,小姐。不用费心刻字。”波尔克紧紧攥着那块表,往后退了一步。

斯嘉丽微微一笑。

“怎么了,波尔克?怕我不给你带回来啊?”

“不,我相信你——只是,呃,有时候,你会改变主意。”

“不会的。”

“呃,你可能会把它卖掉。这值不少钱呢。”

“你觉得,我会卖掉爸爸的表?”

“是啊,小姐,如果你需要钱的话。”

“波尔克,你说这话,真该挨顿揍。我想把表收回来啦。”

“不,小姐,你不会的。”波尔克悲痛憔悴了一天的脸,总算第一次露出点笑意,“我了解你……再说,斯嘉丽小姐——”

“怎么了,波尔克?”

“你对白人要是有对黑人一半好,这世上的人都会对你好得多。”

“人们对我够好了,”斯嘉丽道,“好啦,去把阿希礼先生找来,跟他说我在这儿等他,叫他马上就来。”

阿希礼坐在埃伦那张小写字椅里,颀长的身子把椅子衬得更小了。斯嘉丽提起锯木厂的事,说要把一半产权分给他。他一次都没看她的眼睛,也没出言打断。他只是坐在那儿,低头盯着自己慢慢翻转的双手,先仔细打量手心,然后是手背,仿佛从未见过它们一般。他虽然在干粗活,这双手仍修长灵敏,保养得很好,压根不像个农夫的手。

见他垂头不语的模样,斯嘉丽有些不安,于是更加卖力地描述锯木厂,把它说得十分诱人。她也使出浑身解数,又是微笑又是抛媚眼,却都白费了,因为他始终没抬眼。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她没提已经从威尔那儿得知他决定去北方的事,言语间似乎已经断定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止他接受自己的计划。然而,他还是不开口。斯嘉丽终于说不下去,只好慢慢住了嘴。他瘦削的肩膀挺得很直,让她吃了一惊。他当然不会拒绝!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阿希礼。”斯嘉丽再次开口,但又打住了。她不想用怀孕当借口,甚至一想到让阿希礼瞧见自己如此臃肿丑陋的模样,就要退缩。可其他理由似乎都不奏效,她终究还是决定——打出最后一张底牌,用自己的“无依无靠”来说服他。

“你一定要来亚特兰大。现在我真的非常需要你帮忙,因为我自己没法再料理锯木厂。或许还得好几个月,我才能——因为——你也瞧见了——呃,因为……”

“求你别说了!”他粗鲁地打断她,“天哪,斯嘉丽!”

他起身,突然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向排成一队、大摇大摆穿过谷仓前空地的鸭子。

“就是因为——因为这个,你才看都不肯看我一眼吗?”斯嘉丽悲戚地问,“我知道我这模样看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灰眸热切地盯着她,那目光让她不禁伸手捂住了喉咙。

“什么模样不模样的!”他说得又狠又急,“你知道的,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很美。”

斯嘉丽一阵狂喜,眼里都漾出了泪来。

“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因为让你瞧见我这副模样,我真是很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你干吗不好意思?该不好意思的是我。要不是我的愚蠢,你何苦落到这种境地。你根本不用嫁给弗兰克。去年冬天,我就不该让你离开塔拉。噢,我真是个笨蛋!我应该知道——知道你绝望了,绝望得——我应该——应该去——”他一脸憔悴。

斯嘉丽的心狂跳不止。他在后悔没跟自己私奔!

“你收留我们这些穷光蛋,我至少该为你弄到税金,哪怕去拦路抢劫或杀人也行啊。噢,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斯嘉丽失望得心都揪紧了,幸福感大减。她想听的可不是这些话。

“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去,”她疲惫地说,“我不能让你做那种事。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这样了。”

“是啊,已经这样了。”阿希礼痛苦地低语道,“你不让我做任何有损声誉之事,却将自己出卖给一个并不爱的男人,还——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好让我们一家不挨饿。你真是太好了。我孤苦无助时,是你为我提供了避难所。”

阿希礼语中带刺,显然是内心还未愈合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的话也让她眼中露出羞愧之色。但他很快察觉到这点,面色顿时温和下来。

“你不会觉得我在责备你吧?天哪,斯嘉丽!我没有。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人,我是在责备自己。”

他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在她看来,那副肩膀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挺了。斯嘉丽默默等了很久,希望阿希礼能恢复刚才夸她漂亮时的情绪,也希望他多说几句能让她珍藏心底的话。真是太久没见到他了呀!这期间,她只能靠回忆活着,但到了最后,回忆也变得稀薄了。她知道他仍爱着自己。这点显而易见,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每句痛哭自责的话、对她怀着弗兰克孩子的愤恨,都清楚明白地表明了这点。她多希望他能亲口说出这些话,也希望自己可以说点能激他表白的话,可她不敢。她想起去年春天自己许下的诺言,再也不主动招惹他。她很难过,却知道若想把阿希礼留在身边,自己就必须信守诺言。一句爱的呼唤或一个渴望他怀抱的眼神,他们就彻底完了,阿希礼也肯定会去纽约!绝不能让他走。

“噢,阿希礼,别怪自己!怎么会是你的错?你会到亚特兰大帮我的,对吗?”

“不。”

“可阿希礼,”她又痛苦又失望,都有些语不成调了,“但我还得指望你啊。我真的很需要你。店里实在太忙,弗兰克帮不了我。你若不来,我真不知道该去找谁!亚特兰大但凡聪明点的,个个都在忙自己的事,剩下的压根没能力,而且——”

“没用的,斯嘉丽。”

“你是说,你宁愿去纽约,跟北佬混在一起,也不肯来亚特兰大?”

“谁告诉你的?”他转身面对她,有些不悦地皱起前额。

“威尔。”

“没错,我决定去北方。有个战前跟我一起参加大旅行的朋友为我提供了一个职位——去他爸的银行上班。斯嘉丽,我还是去那儿比较好。我对木材生意一无所知,帮不了你什么。”

“可银行业务你了解得更少。而且,那些东西还更难学!而你缺乏经验,我总能比北佬更容忍你吧!”

阿希礼身子一缩,斯嘉丽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他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

“我不需要你容忍我。我想自力更生。迄今为止,我这辈子有何成就?是时候做出点什么了,哪怕到头来一败涂地。我靠你养活,已经靠得够久。”

“可阿希礼,我要把锯木厂一半的产权都给你啊!你能自食其力,因为——瞧,它不也是你的事业吗?”

“没有区别。那一半产权不是我买的,它依然是你的赠予。斯嘉丽,你已经给了我太多礼物——食物、住所,就连我、玫兰妮和孩子穿的衣服,都是你给的。我呢,却没有回报你任何东西。”

“噢,你回报了!威尔不可能——”

“现在,我劈柴倒是劈得很好。”

“噢,阿希礼!”斯嘉丽绝望地大叫,两眼因他讥讽的腔调蓄满泪水,“我走后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说起话来如此尖酸刻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出了什么事?斯嘉丽,是有件很重大的事。我一直在思考。从南方投降到你离开这儿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确没有好好思考过。当时,我脑子完全停摆,只要有点吃的,有张能睡觉的床就足够了。但你去亚特兰大后,我挑起男人的重担,才发现自己远远算不上一个男人——甚至远远及不上一个女人。明白了这些,日子可就不太好过了,我也不打算再这么过下去。可那些从战场归来时处境比我还差的男人,瞧瞧他们现在什么样!所以,我要去纽约。”

“但——我不明白!你要是想工作,在亚特兰大工作,跟去纽约工作不是一样的吗?而且,我的锯木厂——”

“不,斯嘉丽。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要去北方。如果跟你去亚特兰大,为你干活,我就永远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骇人的词仿佛在她心中敲响了丧钟。她飞快地望向他,发现他那双水晶般清澈的灰眸睁得大大的,正透过自己,望向某种她看不见也理解不了的命运。

“完了?你是说——你做了什么会让亚特兰大那些北佬抓你的事?我是说,跟帮助托尼逃跑有关吗——还是——还是——噢,阿希礼,你不会加入了三K党吧?”

他缥缈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面上微微一笑,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我忘了你总爱从字面意思理解问题。不,我怕的不是北佬。我是说,如果去了亚特兰大,再次接受你的帮助,我就永远没有自力更生的机会了。”

“噢,”斯嘉丽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嗯。”阿希礼又笑了,但这个笑容比之前的更冷,“就是这样。只是因为我作为男人的骄傲和我的自尊。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是我不朽的灵魂在作祟。”

“但是,”斯嘉丽话锋一转,又绕了回来,“你可以慢慢从我手中把锯木厂买过去,等它变成你的了,就……”

“斯嘉丽,”他厉声打断,“我说了,不行!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你比谁都清楚。”

“噢——那个?但——不会有问题的。”她飞快地承诺道,“我保证过啦。你知道的,去年冬天在果园时,我就打算信守诺言,而且——”

“这么说,你对自己比对我更有把握?我可不指望自己能信守那样的承诺。虽然不该说这种话,但我必须让你明白。斯嘉丽,我不想再谈这事了,到此为止吧。等威尔和苏埃伦完婚,我就去纽约。”

他双眼大睁,情绪激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飞快地穿过房间,握住了门把手。斯嘉丽痛苦地盯着他。谈话结束,她输了。头天经历的紧张和悲伤突然让她浑身发软,她终于崩溃,尖叫一声“噢,阿希礼”,便扑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

她听到他迟疑的脚步声离开门边。头顶响起他无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玫兰妮从厨房冲进屋,睁大的眼里满是惊恐。

“斯嘉丽……孩子没事吧……?”

斯嘉丽仍把脑袋埋在满是灰尘的软垫上,继续尖叫。

“阿希礼——他太坏了!坏透了——太可恨了!”

“噢,阿希礼,你把她怎么了?”玫兰妮扑倒在沙发边的地板上,把斯嘉丽搂进怀里,“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啦?会影响到孩子的!好啦,亲爱的,把头靠在我肩上!出什么事啦?”

“阿希礼——他真是太——太固执、太可恨啦!”

“阿希礼,你真让我吃惊!她这副身子,奥哈拉先生又刚刚过世,你还把她气成这样!”

“你别怪他!”斯嘉丽语无伦次地嚷道,突然抬起埋在玫兰妮肩上的脑袋。她粗糙的黑发从发网里散落,脸上满是泪痕,“他有权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玫兰妮,”阿希礼脸色煞白,“听我解释。斯嘉丽好心为我提供了一份亚特兰大的工作,让我去她的一间锯木厂当经理……”

“经理!”斯嘉丽气愤地嚷道,“我是要给他一半产权,他——”

“我告诉她我已经做好安排,我们要去北方,她就——”

“噢,”斯嘉丽大叫一声,又抽噎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有多需要他——我找不到人管理锯木厂——眼看着就要生孩子了——可他还是不来!现在——现在,我只能卖掉锯木厂。肯定卖不到好价钱。我就要赔钱了,或许我们都得挨饿,他却不在乎。他太坏了!”

她又把头埋到玫兰妮细瘦的肩上,心里重新闪起希望的火花,真真切切的痛苦倒是减弱了几分。她能感觉到,一片真挚的玫兰妮是自己的盟友。谁若把斯嘉丽惹哭了,玫兰妮定会发火,哪怕那人是自己心爱的丈夫。玫兰妮像只坚定的小鸽子般扑向阿希礼,生平第一次啄起他来。

“阿希礼,你怎么能拒绝她?她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你这样显得我们多忘恩负义啊!她现在无依无靠,还怀着……你真是太没骑士精神啦!我们需要帮助时,她帮了我们。现在她需要你,你却拒绝她!”

斯嘉丽偷偷打量阿希礼,瞧见他盯着玫兰妮气愤的黑眼睛,一脸惊讶和迟疑。斯嘉丽也很吃惊,完全没想到玫兰妮竟如此凶狠。因为她知道玫兰妮向来认为妻子不该指责丈夫,除了上帝,就数丈夫的决定最神圣。

“玫兰妮……”阿希礼唤了一声,就无力地双手一摊,不说话了。

“阿希礼,你还犹豫什么?想想她为我们——为我做的事!要是没有她,我在亚特兰大生小博时就死了!她还——对了,为了保护我们,她还杀了一个北佬。你知道那事吗?她为我们杀了一个人。你和威尔回家前,为了我们能有口吃的,她像奴隶一样拼命干活。我一想到她犁地、摘棉花,我就——噢,亲爱的!”她低下头,热烈又忠诚地亲吻斯嘉丽乱蓬蓬的头发,“现在她第一次求我们帮忙——”

“你不必再告诉我她为我们做了什么。”

“阿希礼,想想看!除了帮她,我们还能住在亚特兰大,跟我们自己人,而非北佬生活在一起。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姑妈、亨利伯父和所有朋友都在,小博将有很多玩伴,还能上学。我们若去了北方,就不能让他上学,总不能让他跟北佬的孩子和黑人小孩同班吧!我们只能请家庭教师,真不知道能不能负担得起……”

“玫兰妮,”阿希礼的声音异常平静,“你真这么想去亚特兰大?我们讨论去不去纽约时,你可没说过这些话啊。你从没暗示过——”

“噢,可我们聊起去纽约的事时,我还以为你在亚特兰大找不到事情做。而且,我也不该说什么。丈夫去哪儿,妻子就该跟到哪儿。但现在斯嘉丽这么需要我们,还有个只有你能胜任的职位,我们不是正好可以回家吗!回家啊!”她攥着斯嘉丽,声音里满是狂喜,“我又可以见到五角广场、桃树街和——和——噢,我真想它们呀!或许,我们还能盖一座自己的小屋。再小再简陋我都不介意,那——那可是我们自己的家!”

她满眼热忱和喜悦,另外两人盯着她,阿希礼奇怪又震惊,斯嘉丽惊讶又羞愧。她从没想过玫兰妮如此想念亚特兰大,这么想回去,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似乎一直对塔拉很满意,所以斯嘉丽见她这么想家,心中着实意外。

“噢,斯嘉丽,你真是太好了,为我们安排好一切!你知道我有多想回家!”

和往常一样,面对玫兰妮这种硬要为他人并无好意的行为安高尚动机的习惯,斯嘉丽觉得羞愧又恼火,突然间竟不敢再看阿希礼或玫兰妮的眼睛。

“我们可以盖一座自己的房子。你没发现结婚五年了,我们还没有自己的家吗?”

“你可以跟我们住在佩蒂姑妈家,那儿就是你们的家啊。”斯嘉丽嘟囔着,故意拿过一个靠垫摆弄,依旧垂着眼,藏住渐渐流露出的得意之色。形势已对她非常有利。

“不,但还是谢谢你,亲爱的。我们再住进去就太挤了。我们要自己盖座小屋——噢,阿希礼,快答应了吧!”

“斯嘉丽,”阿希礼闷闷地说,“看着我。”

斯嘉丽抬起头,看向那双满是痛苦、疲惫和无奈的灰眸。

“斯嘉丽,我去亚特兰大……我斗不过你俩。”

他转身走出房间。斯嘉丽心中的得意被一种纠缠不休的恐惧冲淡了不少。他说这话时的神情,跟刚才说若真去亚特兰大,他就全完了时一模一样。

苏埃伦和威尔结婚,卡伦动身去查尔斯顿的修道院,阿希礼、玫兰妮和小博则去亚特兰大。他们也把迪尔西带上了,让她做饭和看孩子。普利西和波尔克留在塔拉,直到威尔找到其他黑人帮忙下地干活,他们再进城。

阿希礼在常春藤街的一座小砖房安顿下来。那座房子就在佩蒂姑妈家背后,两家后院相连,中间只隔了一道杂草丛生的水蜡树篱。玫兰妮选中这儿,就是因为这点。回到亚特兰大的第一个早晨,玫兰妮就搂着斯嘉丽和佩蒂姑妈又哭又笑,说跟心爱的人们分开太久,住得再近也不为过。

房子原本有两层,但二楼在围城中被炮弹炸毁。南方投降后,归来的原主人没钱修葺,便在剩下的一楼上盖了个屋顶。结果房子显得又平又矮,比例失调,活像小孩用鞋盒搭起来的玩具房。因为建在一座大地窖上,这房子离地很高。一道又长又弯的楼梯通进地窖,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屋前有两棵老橡树,前门台阶旁还有一丛木兰花。橡树形态优美,绿叶成荫。木兰花叶子虽落了灰,却开出点点白花,多少遮掩了部分房子的丑态。草坪宽大,茂密的苜蓿绿油油地铺成一片。草坪边就是那道枝叶蔓生、无人修剪的水蜡树篱,篱笆上还缠了不少芬芳的忍冬藤。草坪上,处处都有玫瑰从断裂的老枝重新绽放,粉的、白的紫薇竞相怒放,仿佛头顶从未开过战,北佬的战马也从未啃食过它们的枝叶。

斯嘉丽觉得她真是从没见过这么丑的房子。玫兰妮却觉得就算十二橡树园最富丽堂皇时,也没这儿美。这里是家。她、阿希礼和小博终于在自家屋檐下团聚了。

英迪亚·威尔克斯从梅肯回来了。一八六四年起,她就跟霍尼住在梅肯,如今回来跟哥哥同住,顿时让这座小屋子显得很拥挤。但阿希礼和玫兰妮都很欢迎她。时代变了,钱少了,但南方的生活准则没变——对贫困或未出嫁的亲戚,家家都很乐意腾出房间接纳。

霍尼已经出嫁。英迪亚说,她下嫁给一个粗俗的西部人。那家伙从密西西比到梅肯定居,红脸膛、大嗓门,干什么都很快活。英迪亚不赞成那门婚事,也因反对在妹夫家住得并不愉快。听说阿希礼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她自然开心地搬了出来。这样,她既能离开那个不合心意的环境,也不用心烦成日看着妹妹和一个压根配不上她的男人在一起,还成天傻乐。

家里其他人私下里却觉得,头脑简单、老是咯咯傻笑的霍尼简直干了件出乎他们意料的好事。她竟然也能抓住一个男人,多不可思议啊。她丈夫是位绅士,也有些产业。但对佐治亚出生、按弗吉尼亚传统长大的英迪亚来说,东海岸以外的人都是乡巴佬和野蛮人。霍尼的丈夫说不定也很高兴英迪亚终于离开,因为这些日子以来,跟她住在一起着实不易。

她现在完全一副老小姐模样。二十五岁了,看起来也是这年纪,所以她再无必要想方设法吸引别人。她那双没有睫毛的淡色眼眸坚定地直视世间万物,两片薄唇总是倨傲地紧抿着。如今,她身上有种端庄骄傲的神色。说来也怪,这气质竟比从前在十二橡树园时,她身上那种坚定而友善的少女气更适合她。现在,她的身份跟寡妇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如果斯图尔特·塔尔顿没在葛底斯堡战死,肯定会娶她为妻。于是,她受到了一个寡妇应有的尊重。因为就算她没结婚,曾经也是个有人想娶的女子。

很快,常春藤街上这座小房子的六个房间便摆上了少量家具——都是弗兰克店里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家具。因为阿希礼身无分文,只能赊账,他便只肯要最便宜的,也只买最需要的。这让向来喜欢阿希礼的弗兰克很尴尬,也引得斯嘉丽苦恼不已。她和弗兰克都想把店里最好的桃花心木家具和雕花红木家具送给他们,分文不取,却被威尔克斯夫妇坚定地拒绝了。他们的房子光秃秃的,真是太难看了。斯嘉丽真不愿阿希礼住在没有地毯和窗帘的屋子里。可他似乎根本不介意居住环境。玫兰妮婚后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不仅欢天喜地,甚至还很为那地方骄傲。要是被朋友们发现自家没有厚窗帘、地毯、靠垫,或椅子、茶杯和调羹不够用,斯嘉丽就会觉得无比丢人。但玫兰妮恭敬待客时,那神情却好似家里挂着长毛绒窗帘,摆着锦缎沙发一样。

玫兰妮面上看着快乐,身体却不好。生小博伤了身体,孩子出生后在塔拉干的那些苦活,让她的健康状况变得更糟。她很瘦,瘦得好似那身小骨头随时可能刺破白皙的皮肤。在后院跟孩子嬉笑玩耍时,远远看去,她就像个小女孩,腰身细得不可思议,整个人完全没有女性的线条。她没胸,屁股几乎跟小博的一样平。在斯嘉丽看来,她既没傲气,也没品位;既不在紧身巴斯克衫上饰褶边,也不往紧身胸衣背后加衬垫,结果让自己的消瘦暴露无遗。和身体一样,她的脸也又瘦又苍白,两弯细眉纤柔得好似蝴蝶触须,被苍白的肤色一衬,显得格外黑。她脸小,眼睛便大得算不上好看,加上黑眼圈,就更是大得显眼。但她仍跟少女时一样,眼中尽是无忧无虑的神色。战争、接连不断的痛苦和艰苦劳作,都没能夺走她眼中那份甜美静谧。这是双幸福女人的眼睛,这种女人哪怕经历狂风暴雨,内心也依旧祥和安宁。

斯嘉丽嫉妒地看着玫兰妮,纳闷她为何能保持那样的眼神。斯嘉丽知道,自己有时会露出饿猫般的眼神。瑞德有次说起过玫兰妮的眼睛,是说了几句它们好似烛光之类的傻话吧?噢,没错,说仿佛是这邪恶世界中的两道善良之光。嗯,它们像烛光一样,还是任何风都吹不灭的烛光。因为又回到家、回到朋友们中间,所以那两道幸福柔和的烛光又亮起来了。

小屋里总是挤满客人。玫兰妮从小就讨人喜欢。城里人听说她回来了,纷纷登门欢迎。大家为这座小房子带来各种礼物:小摆件、图画、一两把银汤匙、亚麻枕套、餐巾、小地毯等。这些小东西都是他们在舍曼的洗劫中设法藏下,珍惜至今的。现在送出来,倒是个个都发誓说这些留着也没用了。

跟她父亲一起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人们特意带着客人上门,说要见见“汉密尔顿老上校的宝贝女儿”。她母亲的老朋友们也喜欢围在她身边。如今这种疯狂岁月,年轻人似乎都忘了规矩礼仪,玫兰妮却还对老一辈毕恭毕敬,老贵妇们自然甚感欣慰。跟玫兰妮同辈的年轻主妇、母亲和寡妇们也很喜欢她,因为她们都受过同样的苦,玫兰妮却从不满腔怨愤,反而总是愿意同情地听她们倾诉。年轻人也会来做客,因为他们在这儿过得很愉快,还能见到想见的朋友。

围绕乖巧谦逊的玫兰妮,很快形成一个有老有小的社交圈。这些人是亚特兰大战前的精英,虽囊中羞涩,却都为自己的家世骄傲,顽固地坚持着旧社会的种种传统。仿佛被战争打得四分五裂、被死亡耗得人丁凋零、被变化迷得不知所措的亚特兰大社交界,又围绕着玫兰妮这个顽强不屈的核心,得以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