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账簿后面撕下一页纸,开始抄数月未还钱的欠款人名单,打算一回家就跟弗兰克讨论此事。她要让他明白,哪怕这些人是老朋友,哪怕催款很难为情,也得让这些人还钱。弗兰克为人怯弱,又爱听好话,很可能为此苦恼。他面皮薄,宁肯亏钱,也不愿公事公办地去讨债。
而且,他很可能跟她说大家都没钱还账。呃,或许这是真的。对她来说,贫穷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几乎人人都存了些银器、珠宝或依旧留有一点不动产。他们可以用那些东西抵现金。
她想象得到,若跟弗兰克提这种主意,他准会唉声叹气,说怎能去抢朋友们的珠宝和财产!哼,她耸耸肩,他想叹气就去叹好了,反正我要挑明他可以为朋友受穷,我可不行。弗兰克若不拿出点魄力来,永远别想干成什么事。他必须得有所成就!他得赚钱,哪怕要我当家做主逼着他干。
她绷着脸,咬紧牙关奋笔疾书。前门突然开了,一股冷风灌进店里。一位高个男人迈着印第安人的轻快步伐,走进脏兮兮的小店。她抬头一看,竟是瑞德·巴特勒。
他一身华丽的新衣。厚重长大衣外还披了件时髦的斗篷,遮住结实的肩膀。两人目光相遇时,他摘下高顶礼帽,一只手按在洁白无瑕的衬衣胸口,深深鞠了一躬。他大胆地扫视着她,褐色脸庞衬得一口白牙闪闪发光。
“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朝她走来,“亲爱的肯尼迪太太呀!”他边说,边快活地哈哈大笑。
起初,斯嘉丽吓了一跳,还以为店里进了鬼。然后,她飞快放下蜷起的腿,坐得笔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来干什么?”
“我去拜访佩蒂帕特小姐,得知你结婚了,所以赶紧来道喜呀。”
想起上次在他手下受的侮辱,斯嘉丽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真不明白,你怎么还有胆来见我!”她嚷道。
“恰恰相反!你怎么还有胆见我?”
“噢,你真是最——”
“我们休战好吗?”他微笑着俯视她,那个灿烂的微笑一闪而逝,里头有放肆无礼,却无自我羞愧或谴责她的意思。斯嘉丽也不由得笑了,却是个苦涩又不安的怪笑。
“他们没绞死你,真遗憾!”
“恐怕其他人也有同感。好啦,斯嘉丽,放轻松,别一副吞了通条的模样,很不体面哦!你当然有时间忘掉我那个小……小玩笑吧?”
“玩笑?哈!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噢,忘得掉,你能忘掉。你摆出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不过是觉得这样才体面合宜。我能坐下吗?”
“不行。”
他在她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咧嘴笑了。
“听说,你连两星期都不愿等我。”他嗤笑着叹了口气,“女人真善变哪!”
见她没吭声,他继续道:“告诉我,斯嘉丽,就当朋友般说说——就当亲密无间的老友一样说说,等我出狱再说,难道不是更明智的做法吗?或者,你觉得跟老弗兰克·肯尼迪结婚,比跟我**更诱人?”
他的嘲讽一如既往地引起她满腔怒火,让她总想以大笑来反击他的无礼。
“别胡说八道。”
“这段时间我始终在琢磨一件事,你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嫁给根本不爱,甚至毫无好感的男人,嫁了一个不够,还要嫁第二个,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女人的厌恶和柔弱退缩?还是我误解了南方女人的柔弱?”
“瑞德!”
“我自有答案。哪怕自小所受教育告诉我女人脆弱、娇柔又敏感,我也始终觉得:女人有种男人不了解的坚毅和耐力。但按欧洲大陆的礼仪,夫妻相爱可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没错,糟糕透了。我向来觉得,欧洲人在此事上的观点很正确——为生活便利结婚,为逍遥快活恋爱。你难道不觉得,这制度很合情合理吗?你比我想象中更接近老国家的观念。”
若能对他大吼一声“我不是为了便利结婚”,该多痛快!但她已不幸地被瑞德拿捏住,若再为自己的无辜受害辩驳,只会引出他更多尖刻讥讽。
“你还有完没完?”她冷冷地道,急于换个话题,问道,“你是怎么出狱的?”
“噢,那个!”他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没费多少事。他们今早就把我放了。我有个朋友在华盛顿议会身居高位,我只是巧妙地讹诈了他一下。那可是个大好人,是联邦的忠实拥护者之一。从前,我经常从他那儿为邦联买滑膛枪和裙箍。他一听说我的窘境,就赶紧利用权势把我放了。斯嘉丽,权势就是一切。你若被捕,千万要记住这点。权势就是一切,有罪没罪,不过是个学术问题罢了。”
“我敢发誓,你绝不清白。”
“没错,既然现在已经出狱,坦白承认也无妨——我跟该隐(1)一样有罪。那黑鬼的确是我杀的。他对一位淑女傲慢无礼,南方绅士岂能容忍这种事?既然在招认罪行,还有一桩也不能漏掉——我在一家酒吧跟一个北佬骑兵发生口角,于是一枪崩了他。这桩小过失倒没人找我算账,估计早有哪个可怜的倒霉鬼,替我上了绞刑架吧。”
能如此漫不经心地说起杀人,斯嘉丽简直不寒而栗。道德训斥都到嘴边了,她却突然想起塔拉那团斯卡珀农葡萄藤下的北佬。她对那人没有丝毫愧疚,打死他,还不是跟踩死一只蟑螂似的?既然跟瑞德同罪,她就没资格审判他。
“看来,我似乎已向你坦白一切。那我还得告诉你一个最高机密,你可千万别让佩蒂帕特小姐知道!我的确拿到了那笔钱,现在都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
“那笔钱?”
“没错,就是那些北佬无比渴望的钱。斯嘉丽,我并非吝啬,不愿给你钱。我若开出支票,不就被他们逮住线索了吗?恐怕,你到时候一个子儿也捞不到。我只有什么都不做,才能抱有一线希望。我知道那笔钱非常安全。哪怕发生最坏的情况,他们要夺走那笔钱,我还能一一指控战时卖给我子弹和武器的北佬爱国者。他们中的某些人如今在华盛顿身居高位,到时候可要声名狼藉。其实,我这次能出来,全靠这番诚心揭发的威胁之词。”
“你是说,你——你真拿了联邦的金币?”
“没拿完。天哪,当然没拿完!除了我,当初跑封锁线的商人还有五十多个呢。人人都在拿骚、英国和加拿大存了一笔。南部的人虽然不怎么喜欢我们,但他们可没我们圆滑。我差不多有五十万美元。想想看,斯嘉丽,五十万!你若稍微克制下火暴脾气,没着急再嫁多好!”
五十万美元。一想到这么多钱,斯嘉丽就跟生了病般难受。真难相信,这艰难困苦的世界竟还有这么多钱。这么多钱,多到数不清,却属于别人,属于一个并不需要,却轻易得到它的人。而她,却只得到一个病恹恹的老丈夫和这间脏兮兮的小店。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瑞德·巴特勒这种恶棍有那么多钱,她肩挑重担,却几乎两手空空,多不公平啊!她恨他,恨他穿得像个花花公子般坐在那儿奚落自己。嗯,她才不会赞扬他机智,助长他的嚣张气焰。她搜肠刮肚,想找些刻薄话刺刺他。
“依我看,你估计觉得联邦这笔钱正该拿吧。哼,才不是。你清楚得很,这是偷窃。我才不要这种昧良心的钱。”
“天哪!今天的葡萄真酸呀!”瑞德惊呼着皱起脸,“我偷了谁的钱啊?”
斯嘉丽没吭声,努力琢磨这究竟算偷了谁的钱。但归根结底,弗兰克做的也是这种事,只不过规模小些罢了。
“其中一半是我老实挣来的,”瑞德继续道,“是那些忠诚的联邦爱国者帮我堂堂正正赚来的。他们自愿在背地里出卖联邦,因为他们出的那些货利润高达百分之百。我有一部分钱是战争初期投资棉花赚的——低价买进棉花,等到英国那些磨坊急需棉花时,再以一美元一磅的价格卖出去。还有一部分是倒卖粮食赚的。我的劳动果实,为何要任由那些北佬夺走?但除开这些,其余的钱都来自邦联。是我设法穿越封锁线,把邦联的棉花在利物浦卖出天价赚的。政府诚心把棉花交给我卖,再拿赚到的钱买皮革、枪支和机器。我都一一办到了。我奉命把金币存入英国的几家银行,以建立起良好的个人信用。你还记得吧,封锁线收紧后,一艘船都没法进出邦联港口,所以只能把那些金币留在英国。我能怎么办?像个傻瓜一样从银行把钱提出来,设法将其运进威尔明顿,让北佬都抢去吗?封锁线收得那么紧,难道还是我的错?我们的伟大目标落空,难道是我的错?那笔钱是属于邦联,可邦联如今在哪儿?不过,反正你也是听别人说,从来不知道邦联在哪儿。我该把钱给谁?北佬政府?我可不想被人骂成贼。”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从皮夹里取出一支长雪茄,赞赏地闻了闻,同时佯装焦急地盯着她,仿佛在等她回答。
“这遭瘟的家伙,”斯嘉丽想,“总是抢先我一步。他的说辞虽总有纰漏,我却怎么也抓不住。”
她郑重其事地说:“或许你可以把这笔钱分给需要的人。邦联虽然不在了,但还有很多邦联人民和他们的家人在挨饿。”
瑞德脑袋一扬,粗鲁地哈哈大笑。
“你装出这副伪善模样时,就是最迷人,也最可笑之时。”他显然很开心,“斯嘉丽,时刻都得说实话呀。你不会撒谎。这世上就数爱尔兰人最撒不来谎。好啦,坦白点。你才不关心什么该死的邦联,更不会关心邦联人民在挨饿。我要真提出把钱都散出去,你肯定尖叫着反对。除非,我把最大的一份留给你。”
“我才不想要你的钱。”她开口道,竭力维持冷静端庄的模样。
“噢,是吗?此时此刻,你的手掌已经开始痒了吧。我若拿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你肯定会扑上去。”
“你若是到这儿来侮辱我、笑话我穷的,那就请回吧。”她一面反驳,一面把沉甸甸的账簿从膝上拿开,好站起来,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气势。可他立刻起身,笑着将她推回椅子上。
“你什么时候才能听到真话不发火啊?你从不介意听到关于他人的真相,怎么换成自己,就受不了了呢?我没有侮辱你,反倒觉得‘贪婪’是项很好的品性。”
她虽不太理解“贪婪”为何意,却为他的赞扬稍微消了点气。
“我不是来笑你穷,而是祝你健康长寿、婚姻美满。顺便问一句,你这种盗窃行为,苏埃伦妹妹怎么看哪?”
“我的什么?”
“你把弗兰克从她眼皮子底下偷走了。”
“我没有——”
“好吧,我们不争论字眼。她对此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斯嘉丽道。他目光灼灼,似已戳穿她在撒谎。
“那她可真无私。好啦,咱们来聊聊你到底有多穷。鉴于不久前你才来探过监,我有权知道这点。弗兰克的钱没你预料中的多吧?”
他的厚颜无耻简直让人躲都躲不开。她要么忍受,要么赶他走。眼下,她却并不想赶他走。他这些话虽尖刻,却句句一针见血。他知道她做过的事,明白她的动机,并且似乎并未因此看轻她。虽然提问直截了当得令人不快,却仿佛都出自友善的关切。他是一个可以告知真相的人。她已经很久没对任何人坦诚过个人情况和行事动机,若能跟他讲,也是件令人宽慰的事。她每次**心事,旁人似乎都很震惊。跟瑞德讲话的感觉,却好比穿着过紧的鞋子跳完舞后,刚换上旧拖鞋般舒适放松。
“你没搞到税金吗?别告诉我,塔拉的众人还在挨饿。”他说这话时,音调都变了。
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黑眸。他的神情先是让她吓了一跳,随即又让她困惑不解。然后,她突然笑了,笑得甜美又迷人。真是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啊!这家伙真是个任性的坏蛋,有时却又无比好心!她这下总算明白,他真不是来笑话自己的,而是来确定她得到了急需的那笔钱。她这下总算明白,他一出狱就赶来了。虽然装得一点都不着急,其实却急急忙忙地赶来。若她还需要钱,他立马就会借给她。但他依然要折磨、羞辱她,哪怕被她叱骂,也拒不承认自己的真实意图。这个人真难懂哪!他真喜欢她吗?比他愿意承认的更喜欢?还是他另有所图?斯嘉丽想:多半是后者吧。但谁说得清?有时,他尽干怪事。
“没,”她说,“塔拉没人再挨饿。我——我有钱了。”
“但肯定费了不少劲儿。你一直忍到戴上结婚戒指才开口的,对吧?”
他把自己的行为归纳得如此精准,斯嘉丽虽忍着没笑出声,却还是露出酒窝。他又坐了下来,舒舒服服地伸展开双腿。
“好啦,跟我说说你有多穷。弗兰克那蠢货用前景误导你了吗?他若如此利用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那可真该狠狠挨顿鞭子。说吧,斯嘉丽,把一切都告诉我。你不该对我有秘密,反正你最糟糕的事我都知道。”
“噢,瑞德,你真是最坏——哎呀,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确切地说,他没骗我,但是——”她突然乐意吐露心事,“瑞德,弗兰克若能讨回众人的欠账,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但瑞德,有五十个人欠他钱,他脸皮太薄,压根不催讨,说什么绅士不能为难绅士。或许我们得花好几个月才能讨回那些钱,也可能永远都讨不回。”
“呃,讨钱干什么?他若讨不齐,你就连吃饭的钱都不够了?”
“那倒不是,但——唉,其实,我现在有点想用钱。”一想到锯木厂,她就两眼放光。或许……
“要钱干吗?还得缴税?”
“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因为你正打算找我借。噢,你的心思我全知道。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我会借给你的,而且——还不用附加你前不久才提出的迷人条件。当然,除非你坚持要给。”
“你真是最最粗俗——”
“没有的事,我不过想让你放宽心罢了。我知道你会担心那点。虽然不会太担心,但多少会有些不安。我愿意借钱给你,但得知道你打算怎么花。这点知情权,相信我还是有的吧。若是拿去买漂亮衣裳或马车,那我乐意奉上。但若是给阿希礼·威尔克斯买新裤子,恐怕就只能让你失望了。”
斯嘉丽顿时火冒三丈,气得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
“阿希礼·威尔克斯从没找我要过一个子儿!他就算挨饿,也不肯要我的钱!你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多么高傲体面的人!你当然不了解他,你这种——”
“别骂人。要想骂你,我有的是话,而且肯定不会比你骂我的差。别忘了,我一直通过佩蒂帕特小姐了解你的情况。对所有富于同情心的听众,那亲爱的老小姐都无话不说。我知道阿希礼从罗克艾兰回来后,就一直住在塔拉。我还知道,你甚至容忍他妻子也住在塔拉。想来,你肯定忍得很辛苦吧。”
“阿希礼是——”
“哦,没错,”他无所谓地摆摆手,“阿希礼无比高尚,远非我这等凡夫俗子能懂。但别忘了,你跟他在十二橡树园那柔情款款的一幕,我可是个很感兴趣的目击者。某些迹象告诉我,从那之后他一点都没变。你也没变。如果我记得没错,他那天可没多高尚。而且,我也不认为他如今能高尚到哪儿去。干吗不带着妻儿搬出塔拉,去外头找份工作?为何非要住在塔拉?当然,这不过是我一时瞎想的,我也不打算借给你一个子儿,让你拿去塔拉养活他。让女人养活自己的男人,我们男人说起来,骂得可难听啦。”
“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他跟下地干活的黑人一样,一直在劳作!”盛怒中,斯嘉丽又心痛地想起阿希礼劈栅栏的样子。
“我敢说,他干活是把好手,肯定也会撒粪肥,而且——”
“他是——”
“噢,好啦,我知道。就算他尽了全力,我也不觉得他能帮上多大忙。威尔克斯家哪儿有会干农活的人。或者说,其他任何有用之事,他家谁能干?他们那种人纯属摆设。好啦,消消气,我对骄傲又尊贵的阿希礼说了些粗话,你别放在心上。真奇怪哪,你这么精明实际的女人,竟也满脑子幻想!你想要多少钱?拿来干吗?”
见她不答,瑞德又问了一遍:“你拿钱来做什么?看看你能不能跟我讲真话吧。说真话跟撒谎一个效果。其实,你讲真话更好,因为你若撒谎,我肯定瞧得出来。想想看,那该多尴尬哪。斯嘉丽,永远记住一点,你干什么我都能忍,除了撒谎。你讨厌我、脾气坏、撒泼……这些我都能忍,但撒谎不行。好啦,你要钱干什么?”
听到他攻击阿希礼,斯嘉丽一气之下,恨不能直接啐他一口,骄傲地驳回他借钱的提议,以回敬他那张嘲讽的脸。一时间,她差点就付诸行动了,但常识伸出冷静的手,制止了她。她有些失态地咽下怒气,努力装出一副愉快庄重的模样。瑞德靠在椅子上,朝炉子伸展双腿。
“这世上最让我乐不可支的事,”他道,“就是看到原则遇到金钱之类实际问题时,你展开思想斗争的样子。当然,我知道你终究还是会向现实屈服,但我还是要守在你身边,瞧瞧你美好的天性能不能胜利一回。那天若真的到来,我就收拾行李,永远离开亚特兰大。世上让美好天性占上风的女人太多太多……好啦,言归正传,你想要多少钱?拿来干吗?”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需要多少,”斯嘉丽闷闷不乐地说,“但我想买一间锯木厂——应该能便宜买下。我还需要两辆马车和两头骡子,要好骡子。另外,我自己还得有一匹马和一辆轻便马车。”
“锯木厂?”
“嗯,如果你能借钱,我可以分一半产权给你。”
“我拿锯木厂来干吗?”
“赚钱呀!我们可以赚很多钱呢。要不,我付你利息。我们商量商量,利息多少比较好?”
“百分之五十相当不错。”
“五十——噢,你在开玩笑吧!别笑啦,坏蛋!我是认真的。”
“所以我才笑啊。我想,除了我,估计没人知道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吧。他们都被你这张漂亮脸蛋骗啦。”
“哼,管他呢!瑞德,好好听着,看这对你来说算不算一桩好买卖。弗兰克告诉我,桃树街上有间小锯木厂着急出手。那人急需现金,所以会便宜卖。眼下,周围并没有多少锯木厂,可大家都在忙着重建。所以,我们就能高价卖木材啊。那人愿意留下来领工资,帮忙经营锯木厂。弗兰克全都跟我说了。要是有钱,他就把那厂子买下来了。我猜,他给我的那些税金,原本就是打算用来买厂子的。”
“可怜的弗兰克!等你告诉他你从他眼皮子底下买走了那家厂,他会说什么?而且,你如何解释向我借钱的事,才能不败坏自己的名声?”
斯嘉丽一心想着锯木厂能赚多少钱,压根没想过这点。
“呃,那我就不告诉他。”
“他迟早会知道你的钱不是从林子里捡的。”
“那我还是告诉他吧。嗯,这样,我就说我把钻石耳环卖给你了。我真可以把耳环卖给你。就算是我的抵……那叫抵什么来着?”
“我不要你的耳环。”
“我也不想要,我不喜欢。反正也不是我的耳环。”
“那是谁的?”
回忆骤然袭来,往事历历在目:炎热的午后,塔拉周围的乡野一片寂静,穿蓝军装的死人瘫在客厅……
“是……是一个死掉的人留给我的。好吧,就算是我的吧。拿去。我不想要了。我宁愿把它们换成钱。”
“天哪!”瑞德不耐烦地嚷道,“除了钱,你脑子里就没点别的东西吗?”
“没有。”斯嘉丽很坦白,转过一双绿眸,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若有过我的经历,你也会跟我一样。我发现,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钱。上帝做证,我再也不想过没钱的日子了。”
她又想起那天在十二橡树园的废墟后,头顶是热辣辣的太阳,晕乎乎的脑袋下是松软的红土地,黑人的气味从棚屋里传来,而她怦怦直跳的心,则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再也不要挨饿。我再也不要挨饿。”
“总有一天,我会有钱,有很多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时候,我的餐桌绝不会再有牛奶玉米片粥或干豌豆。我会有很多漂亮衣裳,全是绸子做的……”
“全部?”
“全部,”她应得十分干脆,甚至压根不为他的言外之意脸红,“我会有足够的钱,再也不怕北佬把塔拉抢走。我要给塔拉换个新屋顶,盖座新谷仓,再买几头上好的骡子犁地,还要种很多棉花,比你从前见过的都多。韦德永远不用品尝缺乏必需之物的滋味,永远!这世间的一切他都能得到。而我所有家人,他们也不用再挨饿。我说真的,句句认真!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家伙肯定无法理解。你没被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驱赶过、没挨过冻、没穿过破衣烂衫,也没为了不饿死而拼命干活。”
瑞德平静地道:“我在邦联军队待了八个月,要想知道挨饿的滋味,还有什么地方比得过那儿?”
“部队?呸!你从没摘过棉花,也没给谷物除过草。你从来——不准笑话我!”
见她提高嗓门,声音都刺耳起来,他赶紧伸出双手,按住她的手。
“我笑的不是你,而是你外表和内在的差异。我还记得在威尔克斯家的烤肉宴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你穿着绿裙和绿鞋,陷在男人堆里,春风得意。我打赌,那时候你肯定不知道一美元是多少美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缠住阿希……”
斯嘉丽猛地抽回手。
“瑞德,若还想谈下去,就别再说阿希礼·威尔克斯。我们总是一提到他就吵,因为你无法理解他。”
“这么说,你很了解他?”瑞德不怀好意地问,“不,斯嘉丽。你若想找我借钱,我就要保留讨论阿希礼·威尔克斯的权利。我可以不要利息,但一定要保留这项权利,而且,那个年轻人身上还有很多我想知道的事呢。”
“我没必要跟你讨论他。”斯嘉丽断然拒绝。
“噢,但你不得不讨论!你瞧,钱袋子握在我手上。等你哪天富了,也有权这么对付其他人……显然,你还惦记着他——”
“我没有。”
“你如此着急地为他辩护,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
“我不会任由朋友被人嘲笑!”
“好吧,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个。他还喜欢你吗?还是罗克艾兰已经让他忘了你?或者,他可能已经明白自己有位多么可贵的妻子?”
听他提起玫兰妮,斯嘉丽顿时呼吸急促,差点忍不住大声嚷嚷,把一切抖落干净。她很想说阿希礼是为了名誉才没抛弃玫兰妮,但刚张开嘴,又闭上了。
“噢,这么说,他还是没充分意识到威尔克斯太太有多可贵?而狱中的艰难日子,也没减轻他对你的热情?”
“我觉得没必要讨论这个话题。”
“我想讨论。”瑞德说。他低沉的嗓音里有某种斯嘉丽虽听不明白,却不怎么喜欢的东西,“而且,老天做证,我想讨论,也希望你作答。所以,他还爱着你吗?”
“哼,是又怎样?”斯嘉丽恼火地嚷道,“我不喜欢跟你讨论他,因为你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他心中的爱情。你了解的爱情只有——哼,跟沃特林那种女人在一起的爱情。”
“噢,”瑞德柔声道,“这么说,我只懂肉欲?”
“是啊,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现在,我总算明白你为何不想跟我讨论这种事了。很好,我的脏手和脏嘴会玷污他纯洁的爱情嘛。”
“呃,是啊,差不多就这意思。”
“我对这纯洁的爱情很感兴趣……”
“瑞德·巴特勒,别这么讨人嫌。你若真卑鄙地认为我们之前有什么不干不净——”
“噢,我从没那么想过,真的。所以我才对这事如此感兴趣哪。你俩为何没做出什么不干不净的事呢?”
“你要是觉得阿希礼会——”
“啊,这么说,努力保持纯洁的是阿希礼,不是你啊!说真的,斯嘉丽,你不该这么容易就露了马脚。”
斯嘉丽困惑又愤怒地看向他那张既平静,又难以捉摸的脸。
“别说啦!我不想找你借钱了。滚出去!”
“噢,不,你想找我借钱。都聊了这么久啦,干吗半途而废呢?既然其中并无任何不干不净之事,讨论一段纯洁的田园爱情能有何害处?这么说,阿希礼爱的是你的头脑、灵魂和高尚的品格?”
这话让斯嘉丽痛苦不已。阿希礼当然是因为这些东西才爱她。正是因为明白这点,她才觉得生活还能忍受。她知道阿希礼被名誉所缚,只能远远地爱她,为这些深藏于她内心、仅他才看得到的美好而爱她。但这些东西被瑞德挑明,尤其被他以那种佯装平静、实则暗含讥讽的语气说出口,似乎就显得没那么美了。
“这肮脏俗世竟有此等爱情,简直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理想了。”瑞德继续道,“所以说,他对你的爱完全跟肉体无关?如果你丑,也没这身白皮肤,他照样爱你?如果没那双男人瞧见就忍不住琢磨‘若揽你入怀,你会做何反应’的绿眼睛,他照样爱你?如果你不会把屁股扭得九十岁以下的男人都招架不住,他照样爱你?还有你那两片嘴唇——哎呀,我绝不能让自己的肉欲闯进来捣乱。阿希礼对这些都视而不见?或者就算他瞧见了,也照样毫无冲动?”
斯嘉丽不由得想起那天在果园的情景。当时,阿希礼搂着她的双臂都在颤抖,而他炽热的唇落到她唇上时,就跟再也不会放开她一样。回忆令她面颊绯红,而这红晕自然没逃过瑞德的眼睛。
“好吧,”他声音发颤,似隐含怒气,“我明白了,他爱你,纯粹是爱你的心灵。”
他怎敢伸出肮脏的手指刺探她,还让她此生唯一美好神圣的东西显得如此污秽不堪?他冷静又坚定地摧毁她最后的防线,眼看就要得到想要的信息。
“没错,他就是!”斯嘉丽吼道,不再去想阿希礼的双唇。
“亲爱的,他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心灵。若吸引他的真是你的心灵,他又何必拼命躲着你,才能维持这种——所谓‘神圣’的爱情?他完全可以放轻松嘛,毕竟,一个男人尽可以爱慕一个女人的心灵,同时保有绅士的体面和对妻子的忠诚。但阿希礼既要维持威尔克斯家的名誉,又要觊觎你的身体,的确过得不容易哪。”
“你自己心思龌龊,就觉得人人都心思龌龊。”
“噢,我觊觎你的身体,如果你指的是这点,那我可从没否认过。但谢天谢地,我不用操心名誉之类的事。我想要的东西,只要能弄到,就绝不会手软。因此,我用不着跟天使或魔鬼较量。你给阿希礼造了座多么快活的地狱哪!我都要为他难过了。”
“我——我给他造了座地狱?”
“没错,就是你!对他来说,你的存在就是一种永恒的**。可跟大部分同类一样,他宁肯要所谓的名誉,也不要半点爱情。在我看来,这可怜的家伙如今既无爱情,也没名誉来温暖自身!”
“他有爱情!……我是说,他爱我!”
“真的吗?那回答我一个问题,今天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你也可以拿到钱。就算你把这些钱扔进排水沟,我也不管。”
瑞德起身,把抽了一半的雪茄扔进痰盂。他的动作带了种异教徒的率性和压抑的力量,有些邪恶,也有点吓人,跟斯嘉丽在亚特兰大陷落那晚看到的一样。“他要是爱你,为何任由你跑到亚特兰大来筹税金?我若任由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做这种事,我不如——”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要……”
“你就没想过他应该知道?”瑞德声音中那股野性几乎难以压制,“他若真像你说的那般爱你,就该知道走投无路之下,你会做出什么事。他若真爱你,就该宁肯杀了你,也不让你跑到这儿来——尤其不该来找我!天哪!”
“可他不知道!”
“你不说他就猜不到,那他永远别想了解你和你那宝贵的心灵!”
他真不公平!好像阿希礼非得洞穿人心不可!好像阿希礼若知道此事,就能阻止她似的!不,她突然意识到,阿希礼的确能阻止她。那天在果园,他哪怕稍微给点暗示,说境况指不定哪天就好起来了,她都绝不会想着去找瑞德。上火车前,若能听到一句柔声关怀,甚至得到一个离别爱抚,她都会留下。可他只会谈声誉。但——但瑞德就说对了吗?阿希礼真该了解她的心思吗?她赶紧抛开这不忠的念头。他当然没起疑。阿希礼永远不会怀疑她居然想做如此不道德的事。阿希礼太高尚,根本生不出这些念想。瑞德只是想破坏她的爱情,想摧毁她最珍视之物。她恨恨地想:总有一天,等店铺运转正常,锯木厂经营顺当,她就有钱了。瑞德·巴特勒此刻加诸她身上的痛苦和耻辱,届时一定要通通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