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之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梦魇般的虚幻。不可能是真的——若是真的,那这世界就疯了。可如果不是真实的,那她为何会站在这儿,站在佩蒂姑妈安静的前院里,在摇曳的火光中,往这些垂死的男人身上泼水?伤员中的很多人都曾向她献过殷勤,一看到她就努力挤出笑容。沿着这条尘土飞扬的大路颠簸而来的很多人,她都非常熟悉。此刻,不少人正在她面前奄奄一息,血糊糊的脸上扑满蚊虫。她曾跟他们跳舞、欢笑,为他们弹琴唱歌。她逗弄他们、安慰他们,对他们也有些许爱意。

她在一辆堆满伤兵的牛车上发现了凯里·阿什伯恩。他被压在最下面,头上中了一枪,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但要把他解救出来,就得先挪走其他六个伤兵。于是,她只得任由他这么被拉去医院。后来,斯嘉丽听说,凯里还没等到医生来看一眼就断了气。没人知道他到底被埋在哪儿了。那个月埋了太多人。在奥克兰公墓匆匆挖个浅坑,就算一个墓。没能剪一绺凯里的头发寄给他在亚拉巴马的母亲,让玫兰妮非常难过。

炎热的夜渐渐深了。斯嘉丽和佩蒂姑妈累得腰酸背痛,膝盖发软,仍逢人便问:“有消息吗?有消息吗?”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过了好久,她们终于得到答复。然而,那消息让两人脸色煞白、面面相觑。

“我们败了。”“只能撤退。”“对方比我们多好几千人哪。”“北佬在迪凯特小镇附近截断了惠勒的骑兵,我们得去支援。”“我们的士兵很快就会全部撤进城。”

斯嘉丽和佩蒂紧紧攥着彼此的胳膊,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北……北佬要进来了?”

“是的,夫人。他们就要打过来了,但绝对进不了城。”“别担心,小姐,他们无法攻下亚特兰大。”“不,太太,我们绕城修了一百英里胸墙呢。”“我亲耳听老乔说:‘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老乔了,只有——”“闭嘴,笨蛋!你想吓坏这些夫人吗?”“太太,北佬永远别想占领此处。”“女士们,干吗不去梅肯或其他更安全的地方?你们没亲戚在那儿吗?”“北佬虽然打不下亚特兰大,但只要在攻城,总归对女士们的健康不利。”“炮会轰得很猛烈。”

第二天,下了一场雨。热气蒸腾中,数千名打了败仗的士兵涌入亚特兰大。经过七十六天的战斗和撤退,他们又累又饿,早已精疲力竭。战马饿得皮包骨头,大炮和双轮弹药车只用零碎的绳头和生牛皮带子拴住,就套在马身上。不过,他们并不像乱糟糟的乌合之众,溃不成军。虽然衣服烂了,他们仍队列整齐,走得井然有序、意气昂扬。破碎的红色战旗,也在雨中飘扬。士兵们已经跟老乔学会了如何撤退,明白撤退跟进攻一样,都是伟大的战略壮举。这支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队伍在《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军乐声中,朝桃树街而来。全城人都出门相迎。无论胜败,这些毕竟是己方士兵。

州民兵团几天前才开赴战场。他们原本光鲜亮丽的新军装变得又脏又乱,几乎再难跟饱经战火的老兵们区分开来。他们的眼神变了。三年来,这些人始终在为自己不上前线辩解。如今,他们也放弃了后方的安全,转而投入艰苦的战斗。其中的不少人,还用安逸的生活交换无情的死亡。现在,他们也是老兵了,纵然服役时间短,但也是老兵——表现优异的老兵。他们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朋友,骄傲而大胆地看向朋友们。此时此刻,他们也能高高地昂起头了!

地方志愿军的老头和少年们走过来了。老头们累得几乎抬不起脚,少年们个个面露疲惫,仿佛过早遭遇成人问题的小孩一般。斯嘉丽看到菲尔·米德,差点没认出他——尘土和硝烟糊得一张脸黑如锅底。那张脸上的神情,也因紧张和疲惫显得很不自然。亨利伯父一瘸一拐地过去了。下着雨,他却没戴帽子,找张旧油布挖了个洞,往脑袋上一套就完事。梅里韦瑟老爹坐在炮架上,光脚裹了些破布条。然而,斯嘉丽找来找去,也不见约翰·威尔克斯的身影。

不过,约翰斯顿的那些老兵仍步伐坚定、毫无疲态。他们不仅三年来一直如此,现下也仍有精力冲漂亮姑娘们挥手,见到没穿军装的男人也会粗鲁地挖苦几句。士兵们要赶往环城堑壕——那些可不是匆匆挖掘的浅沟,而是齐胸高、有沙袋和尖木桩加固的土木工事。环城堑壕绵延数英里,深长的红沟旁立着一个个红土墩,等着士兵们进驻。

人群冲军队欢呼,仿佛在欢迎凯旋的将士。虽然每个人都心怀恐惧,但他们现在已经知道真相,明白最坏的事已经发生,战火真的烧到了家门口。城里的气氛变了,没有恐慌,也没有歇斯底里。心里无论想什么,面上都不显分毫。人人一副轻松快活的模样,哪怕这份快活属实勉强。在将士们面前,大家都努力表现得勇敢又自信,人人都重复老乔卸职前说过的那句话:“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现在,见胡德也被迫撤退,很多人便跟士兵们一样,希望老乔回来。然而,他们都忍着没说出口,只用老乔的话给自己打气:“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胡德并没用约翰斯顿将军的谨慎战术,反而一会儿从东面攻击北佬,一会儿又换到西面。舍曼则围着城市打转,活像个在寻找对手破绽的摔跤手。胡德也没有一直待在散兵壕里等北佬进攻,而是勇猛出击,恶狠狠地扑向他们。短短几天,双方就在亚特兰大和埃兹拉教堂附近大战了两场。相较之下,桃树街之战只能算一场小冲突。

然而,北佬不断发动新的攻击。虽然损失惨重,但他们承受得起。北佬的炮弹接连不断地轰入亚特兰大,把百姓炸死在家中、掀翻屋顶、在大街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巨坑。市民们尽量躲避,藏进地窖、地洞或铁路切口处挖出来的浅隧道里。亚特兰大成了一座围城。

胡德将军接任指挥后,短短十一天损失的兵力,几乎就跟约翰斯顿将军在七十四天的战斗和撤退中损失的兵力相当。而且,此时的亚特兰大三面受敌。

如今,从亚特兰大到田纳西的铁路已全部落入舍曼手中。他的军队已跨过向东去的铁路,并切断了从西南方通向亚拉巴马的铁路。目前,只有通向南方梅肯和萨凡纳的那条线还通车。亚特兰大城内挤满士兵、伤员和难民。仅仅一条铁路线,根本无法满足这座受袭城市的迫切需求。但只要这条铁路线还在,亚特兰大就能继续坚守。

斯嘉丽在明白这条铁路线有多么重要,舍曼将如何猛攻夺取,以及胡德将如何誓死守卫后,不由得惊恐万分。因为这条铁路线会穿过县里,也穿过琼斯伯勒。塔拉庄园离琼斯伯勒只有五英里!虽然跟亚特兰大这尖叫连连的人间地狱相比,塔拉就像座安全的避难所,可是,它离琼斯伯勒只有五英里!

亚特兰大战役打响的第一天,斯嘉丽就和不少女士坐在商店的平屋顶上,撑着小阳伞观战。但第一批炮弹落到街上,她们便逃进了地窖。当天晚上,大批老弱妇幼便开始向梅肯撤离。那晚上了火车的人,还有不少从多尔顿就跟着约翰斯顿逃难,已经换过五六处的人。和刚抵达亚特兰大时相比,他们的行囊轻了很多。大多数人只拎了个旅行包,再用扎染印花大手帕包点午餐。到处可见惊恐的仆人提着刚开始逃难时抢救出来的银壶、银叉和一两幅家族人物肖像画。

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不肯走,一是医院需要她们,二是两人也骄傲地宣称不怕北佬,说就算那些人,也别想把她们赶出自己的家门。但梅贝尔带着小宝宝,和范妮·埃尔辛一起去梅肯了。米德太太婚后第一次拒绝丈夫的命令,没有乘火车逃难,说米德医生需要她。况且,菲尔还在堑壕里,她想留在附近,以防万一……

不过,怀廷太太和斯嘉丽认识的很多太太都走了。佩蒂姑妈是第一批谴责老乔撤退策略的人,如今却也是第一批打包好行李的家伙。她说自己神经衰弱,受不了噪声,担心爆炸声一响她就晕了,来不及躲进地窖。不,她不是害怕。那张小婴儿般的嘴虽然想努力弯出一个勇敢的弧度,但还是失败了。她要去梅肯跟表亲老伯尔太太待在一起,并叫两个姑娘同去。

斯嘉丽不想去梅肯。虽然害怕炮弹,但相比去梅肯,她宁愿待在亚特兰大。因为,她打心眼里讨厌伯尔太太。多年前,那老太婆在威尔克斯家的一次派对上撞见斯嘉丽跟她儿子威利接吻,就说她“**”。不,斯嘉丽对佩蒂姑妈说她要回塔拉,让玫兰跟她去梅肯。

一听这话,玫兰妮顿时惊恐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佩蒂姑妈连忙去请米德医生。玫兰妮一把抓住斯嘉丽的手,央求道:“亲爱的,别回塔拉,别离开我!没有你,我会很孤单的。噢,斯嘉丽,孩子出生时,你若不在我身边,我宁愿死掉算了!没错,没错,佩蒂姑妈会陪着我,她人也很好。可她毕竟没生过孩子。而且,有时候她让我很紧张,紧张得恨不能放声尖叫。亲爱的,别抛弃我。你一直都像妹妹般陪着我,而且……”她无力地一笑,“你答应过阿希礼要照顾我。他说,他拜托过你的。”

斯嘉丽低头盯着她,惊诧不已。她对这女人的厌恶几乎到了掩藏不住的地步,她为何还如此喜欢自己?玫兰真那么傻,猜不出她偷偷爱着阿希礼?数月来,她备受煎熬地等待着阿希礼的消息,自己这份心思早已泄露了上百回。可玫兰妮什么都没看出来。对于所爱之人,玫兰妮只看到对方身上的优点……没错,自己的确答应阿希礼要照顾玫兰妮。噢,阿希礼!阿希礼!你肯定已经死了吧,死了好几个月了!现在,对你许下的承诺,却将我攥住不放!

“好吧,”斯嘉丽不耐烦地说,“我的确答应过他,不能说话不算话。但我才不去梅肯,跟那讨厌的‘老猫’待在一起。不出五分钟,我准会扑上去挖掉她的眼珠子。我要回家,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塔拉。妈妈肯定会非常欢迎你。”

“噢,我愿意!你妈妈人那么好。但你知道的,如果孩子出生时不能陪在近旁,姑妈一定受不了。塔拉离战场太近,姑妈想要安全,多半不肯去。”

米德医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佩蒂姑妈如此心急火燎地召唤,他还以为玫兰妮至少出了类似早产的大事,见此结果不由得有些生气,连声抱怨了好几句。弄清原委后,他斩钉截铁,几句话便下了定论:“玫兰小姐,你现在绝对不能去梅肯。你要是换地方,出了事我可不负责。火车上太挤,又存在变数。如果那趟车需要改运伤员、士兵和供应物资,随时可能让乘客下车,滞留林中等待。你这身体状况……”

“可我要是跟斯嘉丽去塔拉——”

“我说了,你哪儿也别去。去塔拉跟去梅肯是同一列车,有什么区别?再说,虽然谁都不知道北佬现在到哪儿了,但哪儿都有他们。甚至连你坐的车,都有可能被截。就算平安抵达琼斯伯勒,还得坐马车颠簸五英里,才能到塔拉庄园。你一个孕妇,如何受得了这一路的行程?而且,老方丹医生随军后,县里一个医生都没了。”

“但还有接生婆呀……”

“我说的是医生,”他粗鲁地应道,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玫兰妮瘦小的身躯,“你不能出门,很可能有危险。你不想把孩子生在火车或马车上,对吧?”

这种医生的直言不讳,让几位女士尴尬得红了脸,闭口不言。

“你就待在这儿,我才照料得到。而且,你必须卧床,别再为了进地窖,就楼上楼下地跑。哪怕炮弹落到窗外,也别动!毕竟,这儿也不怎么危险。我们很快就能把北佬打回去……好啦,佩蒂小姐,你立刻去梅肯,两位小姐留在这儿。”

“连个年长女伴都没有?”佩蒂姑妈惊骇地嚷道。

“她们都是当太太的人啦,”医生不耐烦地说,“而且,米德太太离这儿只有两座房子。玫兰小姐现在这情况,反正也不会再接待男客人。天哪,佩蒂小姐!现在在打仗,谁还管什么礼节规矩。我们得为玫兰小姐着想。”

他咚咚咚地出了房间,在前门廊上等斯嘉丽。

“斯嘉丽小姐,我就有话直说了吧,”他扯着灰白的胡须,开口道,“你倒像个有常识的年轻女士,所以不用因为我的话脸红了。我不想再听到‘玫兰小姐要出门’这种话。我很怀疑她是否受得住舟车劳顿。生产环境再好,她也会有困难。要知道,她盆骨窄,生产中很可能需要用产钳。所以,我不希望任何无知的黑人接生婆来瞎折腾她。她那样的女人本不应该生孩子,但——总之,你去收拾好佩蒂小姐的行李,送她去梅肯吧。她那么害怕,会把玫兰小姐弄得心神不宁,这样反而不好。而你,小姐,”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也别再让我听到‘要回家’之类的话。你就陪玫兰小姐待在这儿,直到孩子出生。你不会害怕的,对吧?”

“噢,不怕!”斯嘉丽口气坚决地撒了个谎。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无论你需要怎样的年长女伴,米德太太都能办到。佩蒂小姐若想带走仆人,我会派老贝齐过来给你们做饭。要不了多久啦。再过五周,孩子应该就出生了。不过,这成天炮火不断的,头胎的情况也很难说清,没准儿随时都可能生。”

于是,佩蒂帕特姑妈带着彼得大叔和厨娘,痛哭流涕地走了。出于一时高涨的爱国心,她把马车和马捐给医院,但捐完就后悔,于是落下更多眼泪。虽然炮声不断,可如今屋里只剩斯嘉丽、玫兰妮、韦德和普利西,还是安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