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三年夏天来临之际,南方人又个个充满希望。尽管物资匮乏、生活艰难,尽管粮食投机商之类的祸害分子依然存在,尽管如今几乎每个家庭都受到死亡、疾病和痛苦的影响,南方人不仅又在说“再打一场胜仗,战争就会结束”,还比去年夏天更乐观笃定。北佬的确难对付,但他们终将被打败。
对亚特兰大和整个南方而言,一八六二年的圣诞节都是个愉快的圣诞节。邦联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中大胜,北佬伤亡过万。那年圣诞期间,人人欢欣鼓舞,欣慰战局出现转机。那些淡棕色土布军装的南方士兵已久经沙场,南方将领们也证明了自己的英勇不凡。每个人都知道,只要春天重新开战,北佬就会被彻底击溃。
春天来临,战事又起。到了五月,邦联又在钱斯勒斯维尔战役中大获全胜。南方一片兴高采烈。
大后方,一支联邦骑兵突击佐治亚,结果反被击溃。人们至今说起仍哈哈大笑着互拍肩背:“没错,先生!老内森·贝德福德·福里斯特一追上来,他们就完啦!”四月末,斯特莱特上校率领一千八百名联邦骑兵突袭佐治亚,企图攻占亚特兰大北面六十多英里外的罗姆镇。他们野心勃勃,打算先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那条极为重要的铁路线,然后向南攻入亚特兰大,把集中在这个邦联中心城市的工厂和军需物资全部摧毁。
若非福里斯特将军,这一大胆出击定会让南方损失惨重。这位将军带去的兵力虽然只有敌方的三分之一,但个个骁勇善战,都是一等一的骑手!敌军甚至还未到罗姆镇,将军就率兵追击、昼夜骚扰,终于将其全部俘获!
胜利的消息几乎跟钱斯勒斯维尔战役的捷报同时传到亚特兰大,全城人民欢欣鼓舞、笑声不断。钱斯勒斯维尔大捷或许更重要,但斯特莱特突击队被俘却让北佬颜面尽失。
“没错,先生,他们最好还是别跟老福里斯特胡来。”亚特兰大人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此事时,总会欣喜地来上这么一句。
邦联时来运转、势头正旺,众人也跟着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没错,在格兰特的率领下,北佬五月中就包围了维克斯堡;没错,“石壁”将军杰克逊在钱斯勒斯维尔重伤不治,让南方蒙受了巨大损失;没错,T.R.R.科布将军在弗雷德里克斯堡阵亡,让佐治亚失去了一个最勇敢、最杰出的儿子。然而,北佬再也承受不起弗雷德里克斯堡与钱斯勒斯维尔战役这样的失败,所以他们只能投降。届时,这场残酷的战争就结束了。
七月初,先是谣传,继而就有报道证实:李将军正向宾夕法尼亚挺进。那儿可是敌军的地盘!李将军要逼对方决战!这就是最后一战了!
亚特兰大人欣喜若狂、群情激奋,人人都复仇心切。这下,可要让那些北佬尝尝战火烧到自家门前的滋味。这下,也该让他们尝尝失去沃土、牛羊马匹被抢、房屋被烧、老人和青年被关进监狱、女人和孩子忍饥挨饿的滋味了。
人人都知道北佬在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和弗吉尼亚干的那些事。就连小孩,都能又恨又怕地细数北佬在所占之地犯下的罪行。亚特兰大已经满是田纳西东部逃来的难民。城里到处都能听到他们亲口讲述自己的苦难经历。在那几个区域,同情邦联的人只占少数,所以跟其他处于边界线上的州一样,他们遭受了更为严重的战争创伤。邻里间互相告发,兄弟自相残杀。这些难民嚷嚷着恨不得看着宾夕法尼亚烧成一片火海。甚至最温和慈悲的老太太,也挂着残忍的笑容。
但消息一点点传来,李将军下达命令,严禁在宾夕法尼亚抢夺私人财产,抢劫者一律处死,军队征用的所有物品都必须付钱。如此一来,就全靠将军平素的威望保住民心了。在如此富庶的州,还不准士兵们去粮仓放纵一下?李将军到底在想什么啊?我们的士兵饥肠辘辘,急需鞋子、衣服和马呀!
达西·米德匆匆捎回一封信,成了七月初亚特兰大仅有的第一手消息。于是,信被竞相传阅,人人都越看越气愤。
“爸,你能不能想办法给我弄双靴子?我已经打了两周光脚,能领到新鞋的希望渺茫。要不是脚太大,我本可以跟其他小伙一样,从北佬尸体上扒双鞋子下来,但没哪个北佬的脚像我这般大。你要是能弄到靴子,千万别邮寄,肯定半路就会被人偷走。不过,我不怪小偷。叫菲尔坐火车送来吧。眼下我们即将北上,具体到哪儿还不清楚。确定位置后,我会尽快给你写信。如今我们在马里兰,大家都说要去宾夕法尼亚……
“爸,对待北佬,就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将军不让。我觉得,哪怕会挨枪子儿,我也想痛痛快快去烧了北佬的房子。爸,我们今天开拔,穿越一大片玉米地。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大的玉米地,地里的玉米长势喜人,比我们家乡的那些好多了。呃,说实话,我们偷吃了些玉米。大伙儿都饿坏了,反正将军不知道,就不会为此心烦。但嫩玉米下肚可没好事。弟兄们本就在拉肚子,这下更是雪上加霜。甚至拖着一条伤腿走路,也比拉肚子时行军容易。爸,想办法给我弄双靴子吧。我现在是上尉了。一个上尉哪怕没有新军装或新肩章,也该有双靴子啊。”
可军队已经抵达宾夕法尼亚——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再胜一场,战争就结束了。届时,达西·米德想要多少双靴子都没问题。士兵们都会昂首阔步地回家,每个人都会像从前一样幸福。米德太太想到参军的儿子终于要回家,从此再也不离开,眼睛都湿了。
七月三日,北边却突然没有电报过来了。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断断续续、混乱不清的电报流入亚特兰大的司令部。宾夕法尼亚附近一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爆发了一场大战,李将军投入了全部兵力。消息并不确切,来得也很慢。因为在敌军地盘开战,所以消息都先到马里兰,再到里士满,最后才抵达亚特兰大。
人们越来越忧心,恐惧的情绪慢慢传遍全城。情况不明比什么都糟糕。有儿子在前线的家庭拼命祈祷,但愿孩子不在宾夕法尼亚。但那些确定自家亲人跟达西·米德同属一团的,就咬牙宣称有幸参加这场彻底打垮北佬的战役,是他们的光荣。
佩蒂姑妈家里,三个女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阿希礼就在达西那个团。
第五天,噩耗传来,但并非来自北方,而是来自西方。被长时间猛烈围攻的维克斯堡失陷。于是,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整个密西西比河沿线都落入北佬之手。邦联被截成两半。若换成其他任何时候,如此灾难性的消息都会让亚特兰大人惊恐交加。可现在,他们根本无心顾及维克斯堡,满脑子都是李将军在宾夕法尼亚的大决战。只要李将军能在东边取得胜利,维克斯堡失守就算不上大灾难。那儿还有费城、纽约和华盛顿呢。拿下这几座城市北方便会瘫痪,足以抵消密西西比河上的失败。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灾难的阴云笼罩在城市上方,炽热的太阳似乎都暗淡了下来。人们抬头望向天空,才吃惊地发现这原来是个清澈蔚蓝的大晴天,并非乌云密布,一片昏沉。到处都有聚在一起的女人。门廊上、街边,甚至路中间……她们挤作一团,互相说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努力安慰彼此,拼命摆出一副勇敢的模样。然而,可怕的谣言仿佛疾驰的蝙蝠,在安静的街道上下翻飞。有的说李将军已经阵亡,有的说那场仗已经败了,也有的说大批伤亡名单正不断传来。尽管大家都在努力不去相信,四邻八舍的人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慌,纷纷涌向市中心、报社和司令部讨要消息。他们什么消息都想听,哪怕是坏消息。
火车站挤满了人。大家都希望进站的火车能带来新消息。邮局、备受困扰的司令部和大门紧闭的报社前,也人满为患。人群静得出奇,规模却越来越大。没人说话。偶尔有个老头颤抖着声音打听消息,仍旧只得到一样的回答:“北方还没传来新电报,战斗仍在继续。”人们听了这样的回复非但没有议论纷纷,反而更加沉默。越来越多的女士步行或乘车前来,聚在人群外围。拥挤不堪的人群产生阵阵热气,人们来回踱步扬起片片灰尘,空气让人越来越窒息。女人们虽没说话,苍白的脸上却写满无声的祈求。这祈求比任何号哭更雄辩有力。
城里几乎家家都有亲人参加这次大战:儿子、兄弟、父亲、情人或丈夫。人人都在等消息,唯恐亲人的死讯传回家中。他们等待死讯,却不想收到战败的消息。哪怕此时此刻,亲人已经躺在宾夕法尼亚烈日炙烤的草地上,奄奄一息;哪怕南方士兵正如冰雹下的庄稼般成片倒下,他们为之战斗的伟大目标也永远不会倒。即便成千上万的士兵捐躯沙场,也会有无数身穿灰军装、高喊着反抗口号的新兵如种下的龙牙般,涌出来接替前人的位置。没人知道这些新兵将从何而来。人们只知道,就像天堂始终有位既正直,又要求信徒绝对忠实的上帝一样,李将军定能创造奇迹,弗吉尼亚军队不可战胜。
斯嘉丽、玫兰妮和佩蒂小姐坐在《每日观察家》报社门前。马车的车篷已经掀到背后,她们各自打着阳伞,待在车上。斯嘉丽的手抖得厉害,头上的阳伞也跟着晃动不已。佩蒂激动万分,圆脸上的鼻子如兔子般抖个不停。玫兰妮却如石雕似的一动不动,一双黑眼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睁越大。两个小时里,她只在从手提网兜里掏出小嗅盐瓶递给姑妈时,说了一句话。用那般不留情面的口吻跟姑妈说话,对她来说还真是生平第一次。
“拿着,姑妈,要是头晕就闻闻。提醒你一句,若非晕不可,那只能让彼得大叔送你回家,得不到消息我绝对不走,也不会让斯嘉丽走。”
斯嘉丽无意离开。并不想去得不到阿希礼最新消息的地方。不,就算佩蒂小姐死了,她也不会离开这儿。阿希礼正在某处打仗,也许就快死了。报社是她唯一能得知真相之处。
她环顾人群,认出不少朋友和邻居。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挽着十五岁的菲尔。麦克卢尔姐妹哆嗦着上嘴唇,想遮住龅牙。埃尔辛太太站得如斯巴达母亲般挺直,但从发髻上散落的几绺白发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范妮·埃尔辛脸色惨白(她急成这样,肯定不是为了弟弟休。那她是有个情人在前线,只是大家都不知道?)。梅里韦瑟太太坐在马车上,不断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就算用披巾仔细裹住全身,出现在公共场合也有失体统。她为何如此焦虑?没人听说路易斯安那的军队去了宾夕法尼亚啊。说不定,她那个毛发浓密的小个子义勇军士兵这会儿正安全地待在里士满。
人群外围忽然传来一阵**,那些站着的人纷纷让路。只见瑞德·巴特勒骑着马,小心翼翼地朝佩蒂姑妈的马车而来。斯嘉丽想:他可真有勇气,这时候还敢来。凭他还没穿上军装,在场的暴民就能把他撕得粉碎。等他再走近些,她发现自己就想第一个撕了他。这人怎么敢骑那么漂亮的马,穿那么闪亮的靴子和上好的白色亚麻套装,油光水滑、气色绝佳,还叼着昂贵的雪茄?而阿希礼和其他小伙却光着脚,汗流浃背、饥肠辘辘、拉着肚子跟北佬作战!
他缓缓穿过人群,众人纷纷投来怨恨的目光。老头吹着胡子低声咆哮,无所畏惧的梅里韦瑟太太在马车上微微坐直身子,清清楚楚地喊了句:“投机商!”她那口气,简直把这个词变成了最难听、最恶毒的咒骂。他却压根不理会任何事,只冲玫兰和佩蒂姑妈举起帽子,然后策马来到斯嘉丽身边,俯身低语道:“你难道不觉得,此刻该让米德医生来场老掉牙的演讲吗?就说胜利像一只尖啸的老鹰,栖在我方旗帜上。”
斯嘉丽正焦虑得浑身紧张,顿时如被激怒的猫般猛地转向他。眼看着就要吐出一连串愤怒的咒骂,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来是为了告诉几位夫人,”他大声道,“我刚去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到了。”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立刻**起来,纷纷起身,准备掉头冲上怀特霍尔街,朝司令部而去。
“别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高举着手喊道,“名单已经送到两家报社,正在印刷。大家原地等待吧!”
“噢,巴特勒船长,”玫兰双眼含泪地转向他,“你能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真是太好了!名单什么时候能贴出来?”
“夫人,随时可能贴出来。消息半小时前就送到司令部了。负责此事的少校担心打听消息的人群把办公室挤破,所以想等印好再公布。啊!瞧!”
报社的侧窗开了,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里捏着一沓窄窄的长条校样。校样墨迹未干,密密麻麻地印满名字。人们全都冲上去抢,有的纸一把就被撕成两半。拿到校样的拼命退出来看,后面的人则一边嚷着“让我过去”,一边奋力往前挤。
瑞德翻身下马,把缰绳朝彼得大叔一扔,喊了句“拉好马”。然后,就见他高过人群的结实肩膀一路蛮横地推搡而去,不一会儿便捏着半打纸回来了。他丢给玫兰妮一份名单,其余的则分给马车附近的其他女士——麦克卢尔姐妹、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
“玫兰,快!”斯嘉丽嚷道。她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玫兰手抖得厉害,根本看不清名单,她真是恼火至极。
“给你吧。”玫兰低声说。斯嘉丽一把抢过名单。先看W打头的名字。W在哪儿?噢,在下面,还都开始变模糊了。“怀特,”她颤抖着声音念道,“威尔肯斯……温……泽布伦……噢,玫兰,没有他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姑妈!玫兰,快拿嗅盐瓶!玫兰,把她扶起来。”
玫兰开心得当众哭泣。她扶稳佩蒂小姐摇来晃去的脑袋,把嗅盐瓶凑到她鼻子下面。斯嘉丽则从另一边撑住这位胖老太,心里乐得唱起了歌。阿希礼还活着,甚至连伤都没有。感谢上帝让他平安无事!这多么——
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回头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垂下脑袋,倒在母亲胸口,那张伤亡名单已经落在马车踏板上。埃尔辛太太搂住女儿,薄唇颤抖,却平静地吩咐车夫:“快,回家。”斯嘉丽飞快地瞥了眼名单。没有休·埃尔辛。范妮肯定有个情人,而那人现在死了。
人群默默为埃尔辛家的马车让开路,个个面带同情。麦克卢尔姐妹那辆小马拉的藤编车紧随其后。驾车的费思小姐脸僵硬得像块石头,嘴唇头一次完全包住龅牙。霍普小姐直挺挺地坐在她旁边,面如死灰。两位小姐看上去就如老妪。弟弟达拉斯是两位小姐的心头肉,也是她们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达拉斯牺牲了。
“玫兰!玫兰!”梅贝尔欣喜地喊道,“勒内没事!阿希礼也没事!噢,感谢上帝!”披巾已从她肩上滑落,大肚子再也藏不住,但她和梅里韦瑟太太都不在意,“啊,米德太太!勒内……”她口气突然变了,“玫兰,你看!米德太太,对不起!达西不会是……”
米德太太垂目盯着衣服下摆,听见有人叫自己也没抬头。不过,看她身旁小菲尔的脸色,就什么都明白了。
“妈,好啦,好啦。”菲尔无助地嘟囔着。米德太太抬起头,正对上玫兰妮的目光。
“这下,他不需要靴子了。”她说。
“噢,亲爱的!”玫兰一声惊呼,反倒先哭了起来。她把佩蒂姑妈推到斯嘉丽肩上,手忙脚乱地下了马车,朝医生太太而去。
“妈,你还有我呢。”一脸愁苦的菲尔努力安慰身旁脸色煞白的母亲,“你要是允许,我立马去杀掉那些北佬……”
米德太太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一副永远不会再松开的样子。“不!”她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菲尔·米德,闭嘴!”玫兰妮不满地嘘道,爬上车,坐在米德太太身边,搂住了她,“你也被一枪打死,就能帮到你妈妈了?真是从没听过如此愚蠢的话。赶车送我们回家,快!”
菲尔拉起缰绳时,她转向斯嘉丽。
“把姑妈送回家,然后赶紧来米德太太这儿。巴特勒船长,你能给医生捎个信儿吗?他还在医院。”
马车穿过渐渐散开的人群。有些女人喜极而泣,但大多数还震惊得呆若木鸡,没能从沉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斯嘉丽低头扫视那张模糊的名单,飞快地寻找朋友们的名字。既然阿希礼平安无事,她就可以想想其他人了。噢,这名单可真长啊!亚特兰大损失惨重,整个佐治亚也损失惨重哪。
天哪!“卡尔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他俩一起离家出走,却因为饥饿和怕黑,黄昏时又决定回家。
“方丹——约瑟夫·K,二等兵。”那坏脾气的小乔!萨莉刚生产,人都还没恢复过来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斐特跟凯瑟琳·卡尔弗特都订婚了。可怜的凯瑟琳!双重打击啊!既失去了哥哥,也没了爱人。但萨莉的损失更大,哥哥没了,丈夫也没了。
噢,太可怕了。她几乎不敢再看下去。佩蒂姑妈靠在她肩头又是吸气,又是叹息。斯嘉丽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到马车一角,接着往下看。
当然,当然……名单上肯定不会有“塔尔顿”家的三个名字。或许……或许那个匆匆忙忙的印刷工打错名字了。可是,不。他们都在上面。“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马斯,二等兵。”博伊德在开战的第一年就牺牲了,天晓得他葬在弗吉尼亚的什么地方。塔尔顿兄弟全死了。汤姆和那对懒洋洋的长腿双胞胎生前最爱说闲话,开荒唐透顶的玩笑。博伊德跳起舞来就像舞蹈教师一样优雅,嘴巴却跟大黄蜂一样厉害。
她再也读不下去。不知道名单上还有多少一起长大、跟她跳过舞、调过情或接过吻的小伙。要是能哭出来,让那掐住喉咙的“铁爪”松开些就好了。
“斯嘉丽,我很难过。”瑞德说。她抬头看向他,都忘了他还在这儿,“你很多朋友都在上面吧?”
她点点头,努力挤出一句话:“全县几乎每家都有……所有……塔尔顿家的三兄弟都在上面。”
他面色平静,几近沮丧,眼中没有一丝嘲讽。
“还没完,”他说,“这只是第一批名单,不是全部。明天还会有张更长的名单。”他压低声音,免得让旁边马车上的人听见,“斯嘉丽,李将军肯定已经战败。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经退进马里兰州。”
她抬眼惊恐地看向她,却不是害怕李将军打了败仗。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明天。一开始没看到阿希礼的名字,光顾着高兴了,她哪儿想到还有明天。明天。是啊,他或许现在已经死了,而她要明天,或许一周后才能知道。
“噢,瑞德,为什么非要打仗?当初让北佬们为黑奴赎身不是更好?或者,就算我们放黑奴自由,也比现在这样强。”
“斯嘉丽,关键不在黑奴。他们不过是借口罢了。男人爱打仗,所以总会有战争。女人虽然不爱,但男人们爱呀——没错,那份爱胜过了对女人的爱。”
他一扯嘴角,又挂上平日里那种笑容,脸上再无半点严肃之色。他扬起巴拿马宽边草帽。
“再见。我要去找米德医生了。由我告知他儿子的死讯可真讽刺。不过,眼下他应该意识不到这点。只是日后回想,竟让一个投机商来转达一名英雄的死讯,他多半会愤恨不已。”
斯嘉丽给佩蒂小姐喝了杯棕榈酒,就把她送上了床,让普利西和厨娘照顾她,自己去了同一条街的米德家。米德太太由菲尔陪着,在楼上等丈夫回来;玫兰妮则坐在客厅,一边低声跟一群前来慰问的邻居交谈,一边又缝又剪地忙着针线活,修改埃尔辛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一件丧服。屋里已经满是自制黑染料煮染衣物的刺鼻气味。厨房里,厨子一边在大锅中翻搅米德太太的衣服,一边抽噎。
“她怎么样了?”斯嘉丽柔声问道。
“一滴眼泪也没流,”玫兰妮说,“女人哭不出来的时候才可怕。我不知道男人遇事不哭是怎么挺住的,或许,他们比女人更强壮、更勇敢吧。她说要亲自去宾夕法尼亚把他带回家。医生不能离开医院。”
“那她怎么受得了!菲尔为何不一起去?”
“她怕他一离开她的视线,便去参军。就他的年纪而言,他这块头真不小!再说,军队现在十六岁的人都要。”
因为不想目睹医生回家后的情景,邻居们陆续离开了,只剩斯嘉丽和玫兰妮在客厅缝缝补补。玫兰妮一脸悲伤,虽然眼泪止不住地落在手里的布料上,情绪却还算镇静。她显然没想到战争或许仍未结束,阿希礼随时可能丧命。斯嘉丽心慌意乱,还没想好要不要把瑞德的话告诉玫兰妮,让她多少抚慰一下自己的痛苦。最后,她还是决定缄口不言。如果让玫兰妮觉得她太担心阿希礼就糟了。谢天谢地,今天上午包括玫兰和佩蒂在内的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举止。
静静地缝补了一会儿,外面传来响动。她们透过窗帘张望,瞧见米德医生从马上下来。他耷拉双肩,低垂着头,花白的胡子扇子般散在胸前。他慢慢走进屋,放下帽子和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姑娘,就疲惫地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长手长脚的菲尔,局促不安地下来了。两个姑娘用目光示意他过来同坐,他却走到前门廊,双手托腮,坐到了最高的一级台阶上。
玫兰叹了口气。
“他正在气头上,因为父母不让他去打北佬。十五岁!噢,斯嘉丽,能有这样一个儿子真好啊!”
“好让他去送死吗?”斯嘉丽不耐烦地回了句,想起了达西。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被打死,也比没有儿子强。”玫兰妮哽咽道,“斯嘉丽,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已经有小韦德,可——噢,斯嘉丽,我太想要个孩子了!我知道,你肯定觉得这话我不敢说出口,但这就是真的,每个女人都想要孩子。”
斯嘉丽忍了又忍,才没嗤之以鼻。
“上帝若觉得阿希礼应该被——带走,我想我受得住。即使他死了,我也宁愿跟着一起死,但上帝会给我力量,让我承受这一切。可他要是死了,却没有留下一个孩子来安慰我,我就受不了啦。噢,斯嘉丽,你真幸运啊,虽然失去查理,却有他的儿子。阿希礼如果走了,我将一无所有。斯嘉丽,对不起,但有时候,我真是非常羡慕你……”
“羡慕……我?”斯嘉丽一声惊呼,顿觉内疚。
“因为你有儿子,而我没有。有时,我甚至把韦德当成自己的孩子。没有孩子真痛苦。”
“胡说八道!”斯嘉丽松了口气,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这红着脸低头做针线活的姑娘真纤弱。玫兰妮就算想要孩子,这样的身板也不行。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屁股跟孩子一样窄,胸也平得很。一想到玫兰妮也会有孩子,斯嘉丽心生反感,联想起很多她无法容忍的念头。玫兰妮要是跟阿希礼生下一个孩子,那就好比从斯嘉丽身上夺走了什么东西似的。
“请原谅我这么说韦德。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你不会生我的气,对吧?”
“别傻了。”斯嘉丽不耐烦地道,“去门廊上安慰安慰菲尔吧,他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