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吃蛋奶烘饼时,佩蒂帕特眼泪汪汪,玫兰妮一声不吭,斯嘉丽则一脸挑衅。
“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敢打赌,我筹到的钱比在场的任何姑娘都多,也比我们卖出的所有破旧玩意儿都多。”
“噢,亲爱的,钱有什么关系?”佩蒂帕特绞着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怜的查尔斯去世还不到一年……那可恶的巴特勒船长,竟让你如此惹人注目。斯嘉丽,他真是个坏蛋,大坏蛋!怀廷太太的表妹科尔曼太太,她丈夫就是查尔斯顿人。科尔曼太太跟我提过巴特勒,说他家境不错,但本人完全是害群之马。噢,巴特勒家怎么会出他这样的人?查尔斯顿没哪家欢迎他。这人名声真是糟透了,还惹出一件事……好像跟一个姑娘有关……具体什么事,就连科尔曼太太也说不清。”
“噢,我不相信他那么坏,”玫兰柔声道,“他看起来就像个完美的绅士。想想看,闯过封锁线,多勇敢哪……”
“他才不勇敢,”斯嘉丽边唱反调,边往蛋奶烘饼上倒了半罐糖浆,“他只是为了赚钱。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才不关心邦联,还说我们会战败。不过,他舞倒是跳得极好。”
两位听众吓得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在家里都待腻了,不想再待下去。我昨晚那事大家要是想议论,就议论去吧。反正也没名声了,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啦。”
她压根没想起,这原是瑞德·巴特勒的观点。它就这样适时出现,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噢!你妈妈要是听到那些闲话,该怎么想?她又会如何看待我?”
一想到埃伦得知女儿这些丑事的惊骇,斯嘉丽心头一寒,顿觉内疚。但又一想,亚特兰大与塔拉庄园相隔二十五英里,有什么好怕的!佩蒂小姐肯定不会告诉埃伦,那只会让她这个年长女伴脸上无光。只要佩蒂不嘴碎,自己就不会有事。
“我想……”佩蒂说,“虽然很不情愿,但我想,最好还是写封信给亨利说说这事……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让他去骂骂那个巴特勒船长吧。噢,天哪,要是查尔斯还活着就好了……斯嘉丽,你再也不准跟那个男人说话,再也不准。”
玫兰妮一直静静地坐着,双手搁在膝上,盘子里的蛋奶烘饼都放凉了。她起身走到斯嘉丽身后,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脖子。
“亲爱的,”她说,“别难过。我明白,昨晚你做了件勇敢的事,帮了医院大忙。谁敢说你半句闲话,我都要他好看……佩蒂姑妈,别哭了。斯嘉丽哪儿也去不了,真是太苦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呀。”玫兰妮抚弄着斯嘉丽的黑发,“我们若偶尔外出参加一些聚会,说不定都会好过些。一直待在家里悲伤,或许真的太自私了。战时不比平日。一想起城中的士兵远离家乡,晚上都没什么朋友可探望……还有医院那些已经康复得可以下床,却还没好到可以返回军队的士兵……唉,我们真自私。我们应该像其他人一样,立刻请三个康复期的伤员到家里来调养,每周日再请几个士兵来吃晚饭。好啦,斯嘉丽,别发愁了。等大家明白过来,就不会有人说闲话。我们都知道,你爱查尔斯。”
斯嘉丽才不愁,反而头发上玫兰妮柔软的手,让她烦不胜烦。她很想脑袋一甩,说:“噢,别瞎扯了!”这是因为,昨晚地方志愿军、民兵和医院里的伤员抢着跟她跳舞的情景,还暖暖地留在心里。全世界这么多人,她最不想要的保护者就是玫兰妮。如果那帮老太婆非要瞎咋呼,她一个人也能应付,谢谢。哼,离了她们,她照样过活。世上多的是帅气军官,她才不管那些老太婆说了什么闲话呢。
佩蒂帕特正在玫兰妮的安慰下擦着眼泪,普利西拿着一封厚厚的信走了进来。
“玫兰小姐,你的信。是个黑小子送来的。”
“给我的?”玫兰纳闷地拆开信封。
斯嘉丽一门心思吃蛋奶烘饼,所以什么都没在意,直到听见玫兰的哭声才抬起头,看到佩蒂帕特姑妈一只手捂着胸口。
“阿希礼死了!”佩蒂帕特姑妈一声尖叫,脑袋往后一仰,两条胳膊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噢,天哪!”斯嘉丽也大叫一声,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冷。
“不是!不是!”玫兰妮大声道,“快,斯嘉丽,快把她的嗅盐拿来!来了,来了,亲爱的,感觉好点了吗?深呼吸。不,不是阿希礼。真抱歉,吓到你了。我是因为太高兴才哭的。”她突然张开紧握的拳头,把某个东西贴到唇边,说了句“我真高兴”,便又哭了起来。
斯嘉丽飞快地瞥了一眼,瞧见那是枚宽边金戒指。
“读读吧,”玫兰指着地上的信说,“噢,他人真好,太讨人喜欢了!”
斯嘉丽困惑地捡起那张纸,只见上面用又粗又黑的字迹写道:“邦联或许需要男人们抛头颅洒热血,却并不需要女人的心头血。亲爱的太太,请收下我对您勇气的敬意,并不要以为自己未做任何牺牲。因为,这枚戒指是以十倍价钱赎回的。瑞德·巴特勒船长。”
玫兰妮把戒指套进手指,深情地左看右看。
“我告诉过你他是个绅士,不是吗?”她转向佩蒂帕特,泪水涟涟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只有体贴又高雅的绅士,才会想到我有多伤心——那我捐出金项链,代替这枚戒指吧。佩蒂帕特姑妈,你必须给他写封短信,请他周日来吃晚饭,我好当面感谢。”
一片兴奋中,谁也没想起巴特勒船长似乎没把斯嘉丽的戒指也赎回来。可斯嘉丽想到了,并大为光火。她知道巴特勒船长如此豪爽的举动,并非出于人品高尚。他不过是想受邀进入佩蒂帕特家,也笃定如何才能得到这一邀请。
“听说你最近的行为,我深感不安。”埃伦在信中写道。斯嘉丽眉头紧皱,坐在桌边读信。真是坏事传千里。还在查尔斯顿和萨凡纳时,她就常听说相比南方其他地区,亚特兰大的人更爱搬弄是非、管他人闲事。这下,她真的信了。义卖会周一举行,今天才周四。是哪个老太婆给埃伦写了信?一时间,她怀疑是佩蒂帕特,但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怜的佩蒂帕特生怕因斯嘉丽的冒失举动受到指责,那双穿三号鞋的脚一直颤抖不已,怎么会写信通知埃伦自己没尽到年长女伴的职责?估计是梅里韦瑟太太干的吧。
“真难相信你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教养,鉴于你是热心帮助医院,我暂且不计较你在服丧期间抛头露面的失仪行为。你怎么敢跳舞,还是跟巴特勒船长那样的男人跳!我可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事(谁没听说过?)。而且,保利娜上周才给我写信,说他名声很坏,连查尔斯顿的家人都不接受他。当然,心碎的母亲除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会利用你的年轻无知,让你惹人注目、当众出丑,也让你的家人蒙羞。佩蒂帕特小姐怎能如此失职,不好好管束你?”
斯嘉丽看了眼桌子对面的姑妈。老小姐已经认出埃伦的笔迹,害怕地噘起胖胖的小嘴,活像个希望能用眼泪来逃避责骂的小孩。
“你这么快就忘了自身教养,真叫我心碎。我本想立刻叫你回家,但这事还是由你父亲决定吧。他周五会去亚特兰大,跟巴特勒船长面谈,并护送你回家。尽管我已经恳求过一番,但他恐怕还是会对你很严厉。但愿你只是因为年轻和思虑不周,才做出如此鲁莽的事。没有人比我更渴望为那个伟大目标尽力,但愿我的女儿们也能如此,但辱没……”
信里类似的话很多,斯嘉丽却没看完。生平第一次,她被彻底吓坏了,此刻再不敢不顾后果、目空一切。她觉得自己既年幼,又内疚,跟十岁那年在桌上冲苏埃伦扔黄油饼干时一样。想想看,温柔的母亲如此严厉地斥责她,父亲即将进城跟巴特勒船长面谈。事情真是越来越严重了。杰拉尔德肯定会非常严厉,这回,她休想靠坐在爸爸膝上撒娇卖乖逃过责罚。
“不……不是坏消息吧?”佩蒂帕特颤抖着声音问。
“爸爸明天来,会像鸭子扑六月鳃金龟一样收拾我。”斯嘉丽悲伤地说。
“普利西,把我的嗅盐拿来。”佩蒂帕特心跳得厉害,饭才吃了一半就把椅子往后一推,“我……我头晕。”
“就在你的裙兜里。”普利西说。她一直在斯嘉丽背后打转,欣赏这幕精彩的好戏。杰拉尔德先生发脾气的样子向来好看,只要不是把火往她这个卷毛头上撒。佩蒂从裙兜里摸出嗅盐,把小瓶子凑到鼻子前。
“你们都得帮我,绝不能让我跟他单独相处,一分钟都不行,”斯嘉丽大声道,“他很喜欢你俩。只要你们跟我在一起,他就不会冲我没完没了地唠叨。”
“我不行,”佩蒂帕特有气无力地说,站起身来,“我……我不舒服。我得躺下。明天我要躺一整天。请务必向他表达我的歉意。”
“胆小鬼!”斯嘉丽想,怒气冲冲地瞪着她。
一想到要面对奥哈拉先生那张咄咄逼人的脸,玫兰就吓得面色发白,但她还是振作精神,挺身而出。“我……我会帮你解释的,你这么做都是为了医院。他肯定能理解。”
“不,他不能,”斯嘉丽说,“噢,要是像妈妈说的那样,我非这样有失体面地返回塔拉庄园,那我还不如死了好。”
“噢,你不能回家,”佩蒂帕特嚷道,又哭了起来,“你要是走了,我只得……没错,只得被迫请求亨利跟我们同住。可你知道的,我就是没法跟亨利一起生活。城里那么多陌生人,要是晚上只有我和玫兰在家,那我真会担心死。你这么勇敢,有你在,哪怕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我也不介意!”
“噢,不能让他把你带回塔拉庄园!”玫兰也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这儿已经是你的家。要是没了你,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知道我对你的真实想法,你肯定巴不得我不在。”斯嘉丽烦躁地想,真希望是别人,而非玫兰妮来帮自己抵挡杰拉尔德的怒火。被一个自己如此讨厌的人保护,多恶心啊。
“不然,我们就别邀请巴特勒船长了吧……”佩蒂帕特开口道。
“噢,那可不行!多失礼呀!”玫兰喊道,倍感苦恼。
“扶我去**吧。我要生病了,”佩蒂帕特哼哼道,“噢,斯嘉丽,你怎么给我惹出这种事呀?”
第二天下午,杰拉尔德来了。佩蒂帕特果然称病卧床。她从紧闭的房门后传了不少消息出来,向他表达歉意,却还是让两个心惊胆战的姑娘招待他吃晚饭。虽然吻了斯嘉丽,也一脸赞许地捏了捏玫兰妮的面颊,叫她“玫兰小亲戚”,但他的沉默始终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斯嘉丽宁愿他大吼大叫,痛痛快快地骂自己一顿。玫兰妮则信守诺言,像个窸窸窣窣的小影子一样跟在斯嘉丽身边,杰拉尔德那么讲究的绅士,总归还是没当着她的面斥责女儿。斯嘉丽不得不承认,玫兰妮的确应付得不错,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甚至晚饭一开始,就成功诱使杰拉尔德跟大家聊起天来。
“县里的所有事我都想听听。”玫兰妮满面笑容地望着他,“英迪亚和霍尼真不爱写信。我知道,那儿发生的每件事,您肯定都了如指掌。跟我们讲讲乔·方丹的婚礼吧。”
杰拉尔德被奉承得来了兴致,说那场婚礼办得安安静静。“跟你俩的不一样,因为乔只有几天假期。芒罗家的小萨莉倒是很漂亮。不,我不记得她穿的什么衣服了,但我听说,她连婚后第二天穿的裙子都没有。”
“她竟然连婚后第二天穿的裙子都没有!”两个姑娘愤愤不平地惊呼道。
“是啊,因为她根本没有经历婚后第二天。”杰拉尔德解释道,随即哈哈大笑,忘了有些话不宜当着女士的面说。见他笑了,斯嘉丽的情绪也高涨起来,对玫兰妮的高招感激不已。
“第二天,乔就回弗吉尼亚了。”杰拉尔德连忙补充道,“婚礼后没有走亲访友,也没举办舞会。塔尔顿家那对双胞胎回来了。”
“这事我们听说了。他俩伤好了吗?”
“他们伤得都不重。斯图尔特伤在膝盖,布伦特的肩膀被米尼弹穿了个洞。你们也听说了吧。表彰英勇事迹的报道里都提了他俩的名字,这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不知道!跟我们说说吧!”
“两人都疯得很,我看,他们估计都有爱尔兰血统。”杰拉尔德得意地说,“他们如何立的功,我不记得了。但布伦特现在已经升到中尉。”
听到他们的英勇事迹,斯嘉丽很高兴,颇有几分与有荣焉之感。哪个男人一旦追求过她,她就觉得对方永远都属于自己,所以,他的功劳自然有她一份。
“我还有个消息,你俩肯定感兴趣。”杰拉尔德道,“他们都说,斯图又去十二橡树园求婚啦。”
“霍尼还是英迪亚?”玫兰激动地问,斯嘉丽却气得直瞪眼。
“噢,当然是英迪亚小姐。我家这小妞冲他抛媚眼前,他不是已经被英迪亚抓牢了吗?”
“噢。”玫兰应了声。杰拉尔德这般口没遮拦,让她有些尴尬。
“不仅如此,现在,布伦特那小子也成日在塔拉庄园闲逛。”
斯嘉丽说不出话了。曾经的追求者就这么变了心,简直是对她的侮辱。尤其她还记得当初告诉兄弟俩自己要嫁给查尔斯时,他们表现得多么愤怒。斯图尔特甚至威胁要开枪打死查尔斯,要么就打死斯嘉丽、他自己,或干脆三个人一起打死。当时的情景,多令人激动啊!
“苏埃伦?”玫兰问,突然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可我还以为肯尼迪先生——”
“噢,他?”杰拉尔德说,“弗兰克·肯尼迪仍态度暧昧,胆子也小得不得了。他要是还不开口,我过几天就去问问他到底打算怎么办。不,布伦特追求的是我家小女儿。”
“卡伦?”
“她还是个孩子啊!”斯嘉丽厉声道。她总算说得出话来了。
“小姐,她只比你结婚时小两岁,”杰拉尔德反驳道,“你是不满旧情人转而追求你妹妹吧?”
玫兰听不惯如此直白的话,不由得红了脸,于是示意彼得把番薯派端上来。她拼命寻找其他没那么私人,却能转移奥哈拉先生注意力的话题,好让他想不起此行目的。然而,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了。好在杰拉尔德也不再需要刺激,只要有听众就成。他聊起军需部门贪赃枉法,月月增加需求,说杰斐逊·戴维斯狡诈愚蠢,还说那些禁不住赏钱**加入北军的爱尔兰人有多么无赖。
红酒上桌后,两个姑娘就想起身离开。杰拉尔德眉头紧锁地瞪了女儿一眼,命她单独留下来一会儿。斯嘉丽绝望地瞥了玫兰妮一眼,后者无计可施地绞着手帕,最后只得出去,还随手轻轻带上了推拉门。
“怎么啦,小姐?”杰拉尔德给自己斟了杯波尔图葡萄酒,“干得漂亮啊!才当了几天寡妇,就又想嫁人啦?”
“爸,别那么大声,仆人们……”
“他们早就知道了,毫无疑问。人人都知道我们家丢人现眼。你可怜的妈妈因此卧病在床,我也抬不起头来。真丢人。不,丫头,这回哭鼻子也不管用。”见斯嘉丽眨巴着眼睛,嘴也噘了起来,他连忙略带惊慌地道,“我还不了解你吗!就算正在给丈夫守灵,你也能跟别人调情。别哭啦。行,今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因为还要去会会那位了不得的巴特勒船长。他竟然如此轻贱我女儿的名声。但明天早晨——好啦,别哭了。哭对你又没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我决定了,明天就把你带回塔拉庄园,省得再给全家人丢脸。别哭啦,宝贝儿。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多漂亮的礼物,不是吗?瞧瞧,瞧瞧呀!我可是个忙人,大老远地跑来,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呀。别哭啦!”
温暖的暗夜中,玫兰妮和佩蒂帕特已经睡着好几个小时了,斯嘉丽却还醒着。她心情沉重,惶恐不安。生活刚刚重新开始,就要离开亚特兰大,回家面对埃伦!她宁愿死,也不想面对母亲。如果此时此刻死掉就好了,那样每个人都会后悔,不该对她恶意满满。她在热烘烘的枕头上辗转反侧,直到听见安静的街道远远传来一阵噪声。尽管模糊不清,那声音听起来却意外地熟悉。她溜下床,来到窗边。繁星点点的幽暗夜空下,绿荫如盖的街道隐没在一片柔和的黑暗里。那噪声越来越近,有车轮的声音,也有沉重而缓慢的马蹄声和人声。她突然咧嘴笑了,因为一个带浓重爱尔兰土腔和威士忌味的声音在高唱《矮背马车上的佩格》。她听出来了。这或许不是琼斯伯勒的开庭日,但杰拉尔德回家时就是这副样子。
她看见一辆四轮单马轻便马车停在屋前,车身巨大的黑影中,几个模糊的人影下了车。有人陪着他呢。两个身影站在大门口,她听见门闩“咔嗒”一响,杰拉尔德的声音便清晰地传来。
“现在,我给你唱《哀悼罗伯特·埃米特》。小伙子,你该学学这首歌。我来教你。”
“十分乐意。”他的同伴应道,拉长的平淡声音里似乎藏了丝笑意,“但不是现在,奥哈拉先生。”
“噢,天哪,是那讨厌的巴特勒!”斯嘉丽想。她先是生气,随即又精神一振。至少,他俩没开枪决斗。而且,这么晚了还以这种方式一同回来,他们肯定相处得很愉快。
“我要唱啦,你好好听着,不然我就一枪崩了你这个奥伦治会会员。”
“我不是奥伦治会会员,我是查尔斯顿人。”
“那也没好到哪儿去,反而更糟。我有两个小姨子住在查尔斯顿,那儿的情况我知道。”
“他是要让左邻右舍都听到吗?”斯嘉丽惊恐地想,伸手去拿晨衣。可她又能做什么?都夜里这时候了,她不可能下楼把爸爸从街上拽进屋。
仍在门口磨蹭的杰拉尔德脑袋一扬,突然毫无预警地用浑厚的男低音,吼起那首哀歌。斯嘉丽双肘撑在窗台上,侧耳倾听,不自觉地咧嘴笑了。爸爸要是不跑调,这应该是首很动听的歌。这也是她最喜欢的歌之一。没过一会儿,她也跟着哼起开头那几句美丽而哀伤的歌词:
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离她很远,
挚友亲朋们围在她身边叹息不已。
歌声未停,她听见佩蒂帕特和玫兰的房间传来动静。可怜的人哪,肯定很烦躁。她们还不习惯杰拉尔德这种精力充沛的男人。
一曲终了,两个身影交叠成一个,沿着小径登上台阶。随后,是一阵谨慎的敲门声。
“看来,我得下楼一趟,”斯嘉丽想,“他毕竟是我爸。可怜的佩蒂肯定死也不会下去。”而且,她也不想让仆人们瞧见杰拉尔德现在的样子。如果让彼得试着伺候他就寝,他说不定还会蛮横无理。只有波尔克知道怎么对付他。
她扣紧晨衣领口,点亮床边的蜡烛,匆匆走下幽暗的楼梯,来到前厅。把蜡烛插进烛台后,她便打开了门。摇曳的烛光中,她看见连褶裥饰边都一丝不乱的瑞德·巴特勒正扶着自己矮壮的父亲。那首“哀歌”显然已是杰拉尔德的绝唱。此刻,他整个人都倚在同伴的胳膊上,帽子掉了,卷曲的长发乱得像蓬白马鬃,领结歪到耳朵下,衬衫胸口上酒渍斑斑。
“我想,这位是你父亲吧?”巴特勒船长说,黝黑的脸上,那双眼里满是戏谑。他只瞥了一眼,就看出她衣冠不整。那目光仿佛已经穿透晨衣。
“扶他进来吧。”她只说了这么一句,既为自己的衣衫窘迫不堪,也愤怒杰拉尔德竟将她置于如此境地,害她被这个男人嘲笑。
瑞德把杰拉尔德往前一推。“要我帮你把他送上楼吗?你弄不动他,他可重了。”
如此大胆的提议惊得她不由得张大了嘴。要是让巴特勒船长上楼,天知道缩在**的佩蒂帕特和玫兰会怎么想。
“天哪,不行!就这儿吧,扶到客厅沙发上。”
“你是想说‘殉夫自焚’吗?”
“谢谢,麻烦你说话礼貌些。放这儿。好了,让他躺下吧。”
“要把他的靴子脱掉吗?”
“不用,他以前这么睡过。”
不小心说漏嘴,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把杰拉尔德的腿架好时,已经轻笑出声。
“好了,请你离开吧。”
他走进昏暗的门厅,捡起掉在门槛上的帽子。
“周日晚餐桌上见。”说完,他便出去了,还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五点半,仆人们还没从后院进来准备早餐,斯嘉丽就起床了。她溜下楼,来到安静的楼下。杰拉尔德也醒了,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揪着圆圆的脑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斯嘉丽进来时,他抬眼偷瞄,哪知眼睛一动脑袋就疼得厉害,顿时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哎哟!”
“爸,瞧瞧你干的好事,”她愤怒地低声道,“那个点才回家,还唱歌吵醒所有邻居。”
“我唱歌了?”
“唱了!把‘挽歌’唱得震天响呢。”
“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邻居们到死都忘不了,佩蒂帕特小姐和玫兰妮也一样。”
“天哪,”杰拉尔德呻吟着,动了动舌苔颇厚的舌头,舔了圈干燥的嘴唇,“牌局开始后的事,我几乎全记不清了。”
“牌局?”
“巴特勒那个花花公子吹牛说他打扑克天下无敌……”
“你输了多少?”
“什么话,我当然赢了。喝一两杯,有助牌运。”
“看看你的钱包。”
杰拉尔德从衣服里掏出钱包打开,每个动作似乎都很痛苦。钱包是空的。他可怜巴巴地盯着钱包,一脸困惑。
“五百美元呢,”他说,“这笔钱本来打算给奥哈拉太太买点偷运进来的东西呀。现在,连回塔拉的路费也没了。”
斯嘉丽气呼呼地盯着空空的钱包,心中起意,很快想出一个点子。
“在这城里,我是再也抬不起头了,”她开口道,“你让我们所有人蒙羞了。”
“闭嘴,丫头。你看不出我头都要炸了吗?”
“醉醺醺地跟巴特勒船长那样的人回家,声嘶力竭地唱歌,唱得每个人都听见,还把钱输个精光。”
“那家伙打牌太精,真不是个绅士。他——”
“妈妈要是听说这事,该怎么想?”
他立刻抬头看向她,脸上满是痛苦和担忧之色。
“你不会告诉你妈妈,让她难过吧?一个字都别提,好吗?”
斯嘉丽噘起嘴,一声不吭。
“她那么温柔,想想看,这事得让她多伤心哪。”
“爸,你昨晚还说我让全家蒙羞呢。我只不过为了那些士兵,可怜巴巴地跳了会儿舞。噢,想想我又要哭了。”
“哎呀,别哭啊,”杰拉尔德恳求道,“我这可怜的脑袋真受不了啦,马上就要炸了。”
“而且,你还说我……”
“好啦,丫头,好啦,你可怜的老父亲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你别再为此伤心了。他有口无心,什么都不懂!当然,你是个心善的好姑娘,真的。”
“那你还想带我回家丢人现眼。”
“啊,亲爱的,不会的。我逗你呢。你不会跟妈妈说钱的事吧,开支已经让她够着急的了。”
“不提。”斯嘉丽很坦率,“只要你让我待在这儿,告诉妈妈没什么事,都是那些老太婆搬弄是非,我就不提。”
杰拉尔德忧伤地看着女儿。
“你这是不折不扣的敲诈。”
“昨晚的事,也是不折不扣的丑闻。”
“好吧,”他又哄开了,“我们把这些事都忘了。你说,佩蒂帕特那样美丽善良的女士,家里会有白兰地吗?还得再来一口,才能醒酒啊……”
斯嘉丽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穿过安静的走廊,去餐厅拿白兰地。佩蒂帕特每次心跳得要晕倒,或像是要晕倒时,都会啜上一口。私下里,她和玫兰都管那叫“头晕瓶”。她满脸得意,没有半点不孝顺父亲的愧疚之色。这下,就算再有爱管闲事的人给埃伦写信,也会有谎言给她抚慰。现在,她也可以继续留在亚特兰大,几乎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佩蒂帕特真是个软弱的家伙。她打开酒柜,把酒瓶和杯子抱在胸前站了一会儿。
她仿佛看见一长串美景:在流水潺潺的桃树溪边野餐、在石山上举办烤肉宴、招待会和舞会,还有午后的舞会、乘车出游和周日晚上自助晚餐会。所有活动她都要参加,还要成为每场的中心,让男人们都围着她转。只要在医院稍微为男人尽点力,他们就很容易坠入情网。现在,她已经没那么介意医院。男人一生病,就很容易被打动。他们活像塔拉庄园熟透的桃子,轻轻一摇,便会落入聪明的姑娘手里。
她拿着那瓶能令人重新振奋起来的酒,朝父亲走去。谢天谢地,奥哈拉家那颗著名的脑袋没能挺住昨晚的那场较量。接着,她又突然起了疑心:这一切不会跟瑞德·巴特勒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