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河,马车开始爬山。十二橡树园还未映入眼帘,斯嘉丽就看见一缕青烟懒懒地缭绕在高高的树顶,闻到燃烧的山核桃木和烤猪肉、羊肉的香味。
烤肉的坑昨晚就燃起小火,此刻一条条长槽里都是玫瑰红色的余烬。上方,炙叉上的肉翻来转去,肉汁滴落,掉在炭上滋滋作响。斯嘉丽知道,微风送来的这股香味出自大宅后方那片大橡树林。约翰·威尔克斯向来在那儿举办烤肉宴。通向玫瑰园的缓坡上有片舒适的林荫地,那儿比卡尔弗特家经常举办烤肉宴之地舒服得多。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烤肉宴,说烤肉味会留在屋里好多天不散。于是,她总是把客人请到离主宅四分之一英里远的一块平地烧烤。那儿毫无遮挡,客人们都热得难受。不过,约翰·威尔克斯的好客全州有名,他也是真懂如何举办烤肉宴。
那些带长支架的野餐桌总是铺上威尔克斯家最好的亚麻布,摆在最浓密的树荫下。桌子两旁会放好条凳,林中空地上也会散放些从屋里搬来的椅子、踏脚凳、坐垫,供不喜欢条凳的人坐。烤肉的长坑会跟客人们拉开足够长的距离,以免烟味熏人。坑上烤肉,几口巨大的铁锅也飘出阵阵香气——是不伦瑞克炖肉和鲜美多汁的烤肉酱。威尔克斯先生每次至少安排一打黑奴端着盘子跑来跑去地伺候客人。谷仓后也往往还有一处烤肉坑,供屋里的用人、车夫和客人们的女仆使用。他们在那儿尽情享用锄头玉米饼、番薯和油炸猪小肠。这种猪内脏做的菜黑人最爱吃。若恰合时宜,还有足以让他们吃到饱的西瓜。
一阵阵鲜脆猪肉的香味传来,斯嘉丽大加赞赏地皱起鼻子,希望肉烤好时,她能有点胃口。但事实上,她吃得太饱,腰又束得太紧,生怕自己随时会打嗝。真要那样就糟了,因为只有老头和老太婆才敢不顾他人非议,随意打嗝。
马车爬上山坡。那座完美匀称的白色大宅便出现在她眼前:高高的廊柱、宽敞的阳台、平坦的屋顶,美得如同一位深知自己魅力无边的姑娘,不吝亲切和蔼地对待所有人。斯嘉丽爱十二橡树园,甚至超过爱塔拉庄园,因为它有一种庄重的美,一种醇厚的庄严之感。杰拉尔德的房子就没有这些特质。
弯弯曲曲的宽阔车道上已经挤满美国驯马和马车。客人们纷纷下车、下马,跟朋友们打招呼。咧嘴直笑的黑奴们向来遇到宴会就兴奋不已。这会儿,他们正忙着把牲口牵到谷仓旁的空地卸鞍解辔。一群群孩子——有白人小孩,也有黑人小孩——在一片新绿的草坪上跑啊叫啊,一边“跳房子”、捉迷藏,一边争相夸口自己要吃下多少多少东西。从屋前通到屋后的宽阔走廊上挤满了人。奥哈拉家的马车停在前门台阶时,斯嘉丽看见穿着圈环裙、明亮如蝴蝶的姑娘们正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来来回回,时而搂着彼此的腰,时而靠在精美的楼梯栏杆上,冲下方走廊上的年轻小伙们又叫又笑。
透过敞开的落地窗,斯嘉丽瞥见年纪稍大的太太们都一身深色绸衣,端庄严肃地坐在客厅,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聊着孩子、病痛,谁结了婚,以及为什么结婚之类的话题。威尔克斯家的男管家汤姆手捧银盘,急匆匆地在走廊上来来回回,不停地鞠躬微笑,为那些穿着浅黄褐色和灰色裤子、上好亚麻褶裥饰边衬衫的小伙奉上高脚杯。
阳光明媚的前阳台挤满宾客。斯嘉丽想:是啊,全县的人都来了。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和他们的父亲倚在高高的廊柱上,双胞胎斯图尔特和布伦特照例肩并着肩,形影不离。博伊德和汤姆跟父亲詹姆斯·塔尔顿站在一起。卡尔弗特先生紧挨在他那个北佬妻子身边,后者虽已在佐治亚生活了十五年,却仍一副与任何地方都格格不入的样子。因为惋惜,人人都对她极尽礼貌客气,却也忘不了她因为做了卡尔弗特先生那几个孩子的家庭教师,加重了在出身上的过错。卡尔弗特家的两个儿子雷福德和凯德跟盛装打扮的金发妹妹凯瑟琳站在一块,一起打趣黑脸膛的乔·方丹和他那位漂亮的未婚妻萨莉·芒罗。亚历克斯·方丹和托尼·方丹凑在迪米特·芒罗耳边说悄悄话,逗得她咯咯直笑。有些家庭远道而来,比如,有的来自十英里外的洛夫乔伊,有的来自费耶特维尔和琼斯伯勒,甚至还有几家来自亚特兰大和梅肯。整座大宅似乎要被人群挤爆了,交谈声、大笑声、轻笑声和女人们的尖叫此起彼伏,一刻也没停歇。
约翰·威尔克斯站在门廊台阶上,一头银发、身板挺直,周身散发着一种宁静和蔼的迷人气息。他的殷勤好客也如佐治亚夏天永不衰减的阳光般温暖。霍尼(1)·威尔克斯站在他身边。因为上至父亲,下到在田里干活的黑奴,她都一视同仁地以“亲爱的”相称,所以大伙才叫她“霍尼”。此时迎接抵达的宾客,她却烦躁不安,只会咯咯傻笑。
霍尼那种紧张兮兮、显然想讨好每个男人的模样,跟她父亲的镇静形成鲜明对比。斯嘉丽想:“塔尔顿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终究还是有些道理啊。威尔克斯家的男人长得果然很有家族特征。约翰·威尔克斯和阿希礼灰眸上浓密的深金色睫毛,到了霍尼和她姐姐英迪亚脸上,就稀疏暗淡多了。霍尼睫毛稀少,怪模怪样得好似兔子;英迪亚则只能用‘平淡’二字来形容。”
虽然到处都没见着英迪亚,但斯嘉丽知道,她多半在厨房给仆人们下最后的指示。斯嘉丽想:“可怜的英迪亚,自母亲去世后,她管家操了那么多心,忙得除了斯图尔特·塔尔顿,根本没机会找别的追求者。不过,斯图尔特要是觉得我比她漂亮,那可不是我的错。”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冲斯嘉丽伸出胳膊。斯嘉丽走下马车时,瞧见苏埃伦一脸傻笑,知道她肯定是在人群中看到了弗兰克·肯尼迪。
“哼,他简直就是个穿着裤子的老娘们。我怎么可能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追求者!”斯嘉丽轻蔑地想着,踩到地上,冲约翰·威尔克斯微笑致谢。
弗兰克·肯尼迪匆匆赶到马车旁扶苏埃伦。看妹妹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斯嘉丽真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弗兰克·肯尼迪或许是县里土地最多的人,估计心眼也挺好,但这些有什么用?他都四十岁了,身体瘦弱、神经紧张,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姜黄色胡子,行为处事活像个挑剔的老处女。然而,想起自己的计划,斯嘉丽还是压下轻蔑,粲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结果,他惊得立时顿住,胳膊已经伸向苏埃伦,眼睛却惊喜交加地瞪着斯嘉丽。
斯嘉丽嘴上跟约翰·威尔克斯开心地聊着天,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找阿希礼。然而,他并不在门廊上。接着,十几个声音都向她打起招呼,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朝她走来。芒罗家的姑娘们也赶过来赞美她的裙子。很快,她便成为各种声音的中心。为了让他人听清自己的话,大家都在提高音量。可阿希礼在哪儿?玫兰妮和查尔斯呢?她尽量隐蔽地四下打量,朝下方大厅欢笑的人群中望去。
她就这么一边谈笑,一边飞快地扫视屋里和院子。突然,目光瞥到一个陌生人。那人独自站在大厅,冷淡傲慢地盯着她,顿时令她心情复杂:一方面为自己的女性魅力吸引住一位男士而喜悦,另一方面又因裙子领口太低而尴尬。那人看上去很老气,至少有三十五岁,个子很高,身材魁梧。斯嘉丽觉得,她从未见过哪个男人肩膀那么宽、肌肉那么发达,发达得几乎不像绅士。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他笑了,剪得极短的黑髭下,是一口野兽般的白牙。他的脸很黑,跟海盗一样黑。他的眼睛也很黑,目光肆无忌惮,活像正在掂量要凿沉哪艘大帆船,或要抢走哪个少女的海盗。冲她微笑时,那张脸上尽是无所顾忌的淡漠,嘴边则流露出几分愤世嫉俗的诙谐。斯嘉丽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被这样打量理应有被冒犯之感。可她懊恼的是:自己偏偏没有这种感觉。虽然不知那人是谁,但不可否认,那张黝黑的脸庞肯定出自高贵的血统。薄薄的鹰钩鼻、丰满的红唇、高额头和宽眼距,都能表明这点。
斯嘉丽移开目光,并未回以微笑。那人也转过身,因为有人在大喊:“瑞德!瑞德·巴特勒!快来见见佐治亚心肠最硬的姑娘!”
瑞德·巴特勒?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跟哪桩有趣的丑闻有关。但斯嘉丽满脑子都是阿希礼,便未深想。
“我得上楼梳梳头。”她对斯图尔特和布伦特说。这两人正想把她从人群中解救出来,“你俩就在这儿等着,别跟其他姑娘跑了,不然我可要发火。”
斯嘉丽看得出,她要是今天跟别人调情,斯图尔特那儿肯定不好对付。他一直在喝酒,还一脸想找架打的神情,凭经验就能知道这意味着有麻烦。她在走廊上停留片刻,跟几个朋友说了会儿话,还跟从屋后出来的英迪亚打了招呼。英迪亚头发蓬乱,额头上都是细小的汗珠。可怜的英迪亚!头发和睫毛颜色浅已经够糟了,偏偏下巴还突出,说明此人性格固执,尚未到二十岁,就活得像个待价而沽的老处女。斯嘉丽估计,英迪亚多半非常痛恨自己从她身边抢走了斯图尔特。很多人都说她仍爱着他,但威尔克斯家的人在想什么,真是谁都说不清。要说她真心存怨愤,却又从不显露分毫,仍稍显疏离、客气有礼地对待斯嘉丽,和以往毫无差别。
斯嘉丽愉快地跟她聊了一会儿,就开始朝宽阔的楼梯上走。走着走着,有人怯怯地在身后唤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个漂亮小伙,白皙的额头上蓬着一堆柔软的棕色鬈发,深棕色的眼睛如柯利牧羊犬般清澈温柔。他衣着考究,暗黄色裤子配黑色上衣,褶裥衬衫系着最宽、最时髦的黑领结。因为在女孩面前向来腼腆,见斯嘉丽转过身,他脸上还悄悄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和大多数害羞的男人一样,他非常喜欢斯嘉丽这种轻盈活泼、总是无拘无束的姑娘。从前,斯嘉丽顶多敷衍地跟他客气一下,所以今天这般灿烂的笑容和伸出的两只手,几乎让他激动得喘不过气。
“呀,查尔斯·汉密尔顿,是你这个漂亮的老兄啊!我敢说,你一路从亚特兰大赶来,就是为了伤害我可怜的心吧!”
查尔斯激动得结结巴巴,握着她温暖的小手,望向那双灵动的绿眸。姑娘们跟其他小伙就是这么说话的,他却从未感受过。他真想不通姑娘们为何总当他是弟弟,虽然亲切友善,却从不挑逗他。他一直希望姑娘们能跟自己打情骂俏,就像对待那些没他英俊,家产也不如他的男人一样。但真破天荒遇到这么一回,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为自己的木讷尴尬痛苦,等到之后躺在**难以入眠时,再来后悔自己本应使出种种讨好手段。然而,他很少能得到第二次机会,因为姑娘们试过一两回后,就弃他而去了。
甚至面对霍尼这个跟他已有默契,就等他来年继承家产后成婚的姑娘,他也胆怯又沉默。有时,他还会生出一种颇为小气的念头,认为霍尼的轻浮和占有欲对他并无益处,因为她对男人那般热情,估计无论谁给机会,她都会趋之若鹜吧。查尔斯对日后要娶她一点也不兴奋,因为钟爱的书本让他相信:热恋之人心中必有狂热的**,霍尼却无法激起他这种情感。他一直渴望有个美丽勇敢、热情奔放的姑娘爱上自己。
此刻,斯嘉丽·奥哈拉不就打趣他,说他在伤她的心吗!
他很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祝福她。因为她一张嘴就说个不停,倒让他不必开口了。真是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等好事!
“好啦,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吃烤肉。可别跟其他姑娘调情,我会很吃醋哦。”瞧那故作庄重的绿眼睛上,乌黑灵动的睫毛忽闪忽闪,还有一边一个酒窝的脸蛋,以及,那两片红唇竟然吐出这般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呀!
“不会的。”他终于喘过气,做梦都想不到:她其实觉得他那样子就像只待宰的牛犊。
斯嘉丽用折扇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便转身继续上楼。她的目光也再次落到那个名叫瑞德·巴特勒的男人身上。后者独自站在离查尔斯几英尺远的地方,显然偷听到了这场谈话,因为他仰头冲她咧嘴而笑,模样坏得好似一只公猫。他也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没有半点她习惯的尊敬。
“见鬼!”斯嘉丽暗自嘀咕了一句杰拉尔德最爱骂的粗话,“他就像……就像知道我不穿内衣是什么样似的。”然后,她一甩头,径直上楼了。
放包裹的卧室里,她看到凯瑟琳·卡尔弗特正对着镜子打扮,还一个劲地咬嘴唇,想让它们显得更红润些。腰带上别了几朵新鲜玫瑰,跟她的脸颊很配。那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跳动着兴奋的光芒。
“凯瑟琳,”斯嘉丽边说,边试着把自己的紧身胸衣拉高些,“楼下那个叫巴特勒的讨厌家伙是谁?”
“亲爱的,你这都不知道?”凯瑟琳一面兴奋地压低声音,一面还警惕地盯着隔壁房间,因为迪尔西正在那儿跟威尔克斯家的嬷嬷说闲话,“家里来了这么个家伙,真不知道威尔克斯先生会作何感想。不过,那家伙去琼斯伯勒拜访肯尼迪先生,好像是商量买棉花的事。因为不好撇下客人自己走掉,所以肯尼迪先生当然只好带他一起来了。”
“他怎么回事?”
“亲爱的,他不受欢迎啊!”
“不是吧?”
“是啊!”
斯嘉丽默默消化着这些话。因为她从没跟不受欢迎的人处在同一屋檐下,所以感觉还挺刺激的。
“他干什么啦?”
“噢,斯嘉丽,他名声糟透了。他叫瑞德·巴特勒,来自查尔斯顿。他家也是当地名流,但家里人甚至连话都不跟他说了。卡罗·瑞德去年夏天跟我说过他的事。虽然跟他家不是亲戚,但他的事卡罗都知道,每个人都知道。因为一些很糟糕的事,他被西点军校开除了。想想看!那些事糟糕到卡罗都不便打听。后来又出了件事,他甩掉了一个姑娘,死活不肯娶人家。”
“快跟我说说!”
“亲爱的,你真什么都不知道?卡罗去年夏天就把那事全告诉我了。她妈妈要知道她连这种事都晓得,肯定会气死。总之,这位巴特勒先生带了个查尔斯顿的姑娘坐马车兜风。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我猜,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否则也不会傍晚还跟他出去,身边连个年长女伴都没有。亲爱的,他们几乎在外面待了一夜,最后还步行回家,说马跑了,车摔坏了,两人在林子里迷了路。你猜怎么着……”
“猜不到,快说。”斯嘉丽极感兴趣地说,巴不得结局糟得不能再糟。
“他说他没……呃……没对她做什么,所以不明白为何应该娶她。女方的哥哥当然要找他决斗,巴特勒先生说宁死也不娶一个蠢货。于是,两人真决斗了一场,之后巴特勒先生被迫离开查尔斯顿。如今,谁也不肯收留他了。”凯瑟琳得意扬扬地说完。这时,迪尔西也正巧回屋来查看自己照管的礼服。
“她怀孕了吗?”斯嘉丽冲凯瑟琳耳语道。
凯瑟琳拼命摇头,低声应道:“可她还是被毁了。”
“阿希礼要是能毁了我就好了。”斯嘉丽突然想,“他这样的绅士,肯定会娶我的。”但不知为何,瑞德·巴特勒拒绝娶那个傻姑娘,又不由得让她心生敬意。
斯嘉丽坐在红木软垫凳上,待在屋后一棵大橡树的浓荫下。裙子上的荷叶边和褶裥饰边在身周起起伏伏,露出两英寸绿色仿搓纹革浅口便鞋。若要当淑女,便只能露这么多。她手里捧着盘几乎未动的食物,身边围着七位彬彬有礼的绅士。烤肉宴已经达到**,温暖的空气里满是欢声笑语、银器与瓷器的碰撞声、烤肉和馥郁肉汁浓烈的香气。偶尔微风转向,长烤肉坑腾起的烟雾飘过人群,女士们就会佯装惊恐地一边尖叫,一边使劲挥舞棕榈扇。
大多数年轻女士都跟同伴坐在面朝桌子的长条凳上。但斯嘉丽发现一个姑娘只能身侧各坐一位男士,便选择坐远些,也好尽可能多聚集几位男士。
已婚妇女坐在凉亭里,她们的深色衣裙在周围的五颜六色和欢乐气氛中显得端庄稳重。主妇无论年龄大小,向来都会坐在一起,远离那些天真烂漫的姑娘、献殷勤的男人和欢笑声。因为,在南方,只要结了婚,就不再是美人。上到仗着年纪大,公然打起嗝来的方丹老太太,下至年仅十七的艾丽斯·芒罗(她正在努力忍受初次怀孕带来的恶心感),全都凑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讨论家谱和生产之类的话题,把这种聚会变得趣味无穷,又极具教育意义。
斯嘉丽轻蔑地瞥了她们几眼,觉得那些人真像一群胖乌鸦。已婚妇女真是毫无乐趣。她从未想过,自己若嫁给阿希礼,也会被自动归入凉亭和前门廊那些身着暗色绸裙的端庄主妇中,跟她们一样端庄乏味,再也不属于快活有趣的阵营。和大多数姑娘一样,她的想象力止于圣坛,不会更进一步。而且,她现在很不高兴,更没心思考虑那种抽象的问题。
她垂眼盯着盘子,拿起一片脆饼干,讲究地咬了一小口,一副优雅又没胃口、嬷嬷见了肯定会赞许的模样。尽管周围满是献殷勤的小伙,她却从未像此刻这般难受。她不明白昨晚的计划怎么会失败,至少关于阿希礼的部分已经全完了。虽然成功吸引了很多别的追求者,阿希礼却不在其中。昨天下午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让她的心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
阿希礼并未试图加入她周围那个圈子。事实上,她到这儿之后,还没能单独跟他说上一句话,甚至从初见打完招呼后,她便再没跟他说过话。她走进后花园时,阿希礼虽然上前表示欢迎,但当时玫兰妮正挽着他的胳膊。这个玫兰妮,还不及他肩膀高。
玫兰妮身材娇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活像个偷穿了母亲大圈环裙的孩子。瞧那双大得过分、几乎透着惊恐的褐色眼睛,就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她有一头黑色鬈发,却一丝不乱地束在发网里。那团黑乎乎的头发,加上额前长长的美人尖,显得整张脸更似心形。因为双颊的颧骨分得太开,下巴也太尖,所以她的脸虽然甜美羞怯,却显得相当普通,而且她也没有能吸引男人的那套女性花招,让观者忘记这副长相的平庸。看起来,她就如泥土般单纯,如面包般称心,如泉水般清澈。尽管外貌平庸、身材矮小,她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娴静端庄之感,显得异常动人,看着也远不止十七岁的样子。
她穿着灰色蝉翼纱裙,系了条樱桃红缎带,波浪起伏的裙裾遮掩了孩子般未完全发育的身体。而那顶垂着樱桃红长飘带的帽子,则将她奶白色的肌肤衬得莹润光泽。一对带长金流苏的耳坠沉甸甸地垂在整齐的发髻下,在一双棕眸旁晃**。那双眼睛宛如冬日林中波光粼粼的平静湖面上,两片微光闪烁的黄叶。
玫兰妮微笑着欢迎斯嘉丽,带着怯怯的欢喜,称赞她的绿裙子很漂亮。因为实在想单独跟阿希礼谈话,斯嘉丽甚至不知该如何礼貌地回应。从那一刻起,阿希礼就远离其他客人,坐在玫兰妮脚边的凳子上,静静地跟她说话,脸上挂着慵懒温暾的笑容。斯嘉丽最爱他这种笑容。更糟糕的是,阿希礼一笑,玫兰妮眼中似乎也亮起点点光芒。即便斯嘉丽,也要承认她几乎算得上美丽。玫兰妮望着阿希礼时,她那张平庸的脸都被内心的火焰点亮了。如果心中的爱意能显现在脸上,那此刻就真的显现在玫兰妮·汉密尔顿的脸上了。
斯嘉丽努力不去看那两人,却怎么也做不到。每看一眼,她就更起劲地跟身边的骑士们嬉笑玩闹,口没遮拦地什么都敢说。她还在众人的恭维下拼命摇头,直摇得耳环不停晃悠。她说了好多遍“胡扯”,说他们谁都没一句真话,并发誓无论男人说什么,她都不信。然而,阿希礼似乎完全不在意她,只仰头望着玫兰妮,继续聊天。玫兰妮俯视着他,那神情分明在说她是属于他的。
于是,斯嘉丽痛苦极了。
在外人眼里,这样一个姑娘绝无理由痛苦。毫无疑问,她是烤肉宴上的美人,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她在男人们中间引起的轰动,加上其他姑娘心中的妒火,换在其他任何时候,都会让她心花怒放。
查尔斯·汉密尔顿被斯嘉丽的关注激起勇气,始终牢牢守在她右侧,面对塔尔顿兄弟的联合推挤,也寸步不让。他一只手拿着斯嘉丽的扇子,另一只手端着自己那盘一口未动的烤肉,根本不理会霍尼投来的目光,害得霍尼泫然欲泣。凯德优雅地倚在斯嘉丽左侧,一边拉拉她的裙子寻求关注,一边愠怒地仰面瞪着斯图尔特。他跟这对双胞胎已经势如水火,双方都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弗兰克·肯尼迪就像有只小鸡要照顾的母鸡,一通瞎忙,来来回回地从橡树树荫下跑到桌边,为斯嘉丽取来各种精美的食物,仿佛那儿没有十几个专供差遣的仆人似的。最后,苏埃伦终于忍无可忍,不顾淑女风范地怒瞪斯嘉丽。小卡伦也要哭了,因为虽然这天上午斯嘉丽说了不少鼓励的话,布伦特却只对她说了句“你好,小妹”,拉了拉她的发带,便一心讨好斯嘉丽去了。他平常对她那么好,那份无意间流露出的尊敬,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卡伦还偷偷梦想过有朝一日,她定将绾起发髻,换上长裙,将他视作真正的情郎。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属于斯嘉丽。方丹家那两个皮肤黝黑的小子虽然变了心,芒罗家的姑娘们却强忍怒火,并未发作。不过,托尼和亚历克斯站在圈外,想伺机挤掉别人,抢占斯嘉丽旁边的位置,终于让她们忍无可忍、恼怒不已。
她们冲赫蒂·塔尔顿微妙地扬了扬眉,表达了对斯嘉丽所作所为的不满。一个词形容斯嘉丽——“**”。三个姑娘同时撑开花边阳伞,说她们已经吃饱了,谢谢,然后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身边男士的胳膊,甜甜地嚷着要去看玫瑰园、泉水和凉亭。对在场的任何女士或旁观的任何男士来说,这种有序的战略性撤退都算不上失败。
看到三个拜倒在她魅力之下的男人被拉走,陪几个姑娘去参观她们自小就熟悉的地标式建筑,斯嘉丽不由得咯咯直笑。她敏锐地瞅了眼阿希礼,想看看他是否注意到此事。然而,他正微笑着仰望玫兰妮,抓着她的腰带两端把玩。斯嘉丽顿时心痛如绞,恨不得掐住玫兰妮那象牙色的肌肤,一直掐到鲜血淋漓才痛快。
斯嘉丽的目光从玫兰妮身上移开,就看到瑞德·巴特勒正盯着自己。他并未待在人群中,而是站在一旁跟约翰·威尔克斯聊天。他在观察她,见她发现,还公然笑了起来。斯嘉丽隐隐不安,觉得在场能明白自己狂喜背后真实心情的人,唯有他一个。于是,他便以此嘲讽打趣她。所以,要是能掐他一顿也好啊。
“只要能熬过这场烤肉宴,熬到下午,”斯嘉丽想,“所有女孩都会上楼小憩,好为晚上养足精神,我就留在楼下,找机会跟阿希礼说话。我有多受欢迎,他当然注意到了。”她又生出一个自我安慰的念头,“他当然得照顾玫兰妮,毕竟是表妹啊。再说,她一点也不受欢迎,若还没有他的关照,就只能当壁花了。”
这么一想,她又有了勇气,于是更卖力地在查尔斯身上下功夫。后者那双褐色的眼睛热切地俯视着她。对查尔斯来说,这真是绝妙的一天,美得就像一场梦,所以他当然毫不费力地爱上了斯嘉丽。在这全新的情感面前,霍尼已经淡成一抹暗影。霍尼不过是只尖声叽喳的麻雀,斯嘉丽却是闪闪发光的蜂鸟。她逗弄他、喜欢他、问他各种问题,又自己一一解答,所以他无须一言,就能显得非常聪明。斯嘉丽如此明显的偏爱让其他小伙既困惑,又恼怒,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害羞得连两个连贯的词都说不出来,但出于礼貌,他们又不得不强压不断升腾的怒火。每个人都在生闷气,要不是阿希礼,斯嘉丽真可谓大获全胜。
当最后一叉猪肉、鸡肉和羊肉都下了肚,斯嘉丽只盼着英迪亚快点起身,提议女士们去屋里休息。已是午后两点,温暖的太阳就在头顶。但英迪亚为烤肉宴整整忙了三天,精疲力竭,此刻乐得坐在凉亭里,跟一位来自费耶特维尔的聋老头大声说话。
众人都生出一股懒懒的倦意,黑奴们闲散地走来走去,收拾长桌上的残羹剩菜。欢声笑语越来越少,三五成群的人纷纷静默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女主人宣布上午的野宴结束。棕榈扇越摇越慢,几位绅士吃得太饱,已经在热气中打起盹儿。烤肉宴结束了,日头当空,大家都想趁此放松放松。
午宴和晚会之间的这段空闲期,大家似乎都安静平和。只有年轻小伙,仍保持着不久前众人所有的那种充沛精力。小伙子们在人群间走来走去,拖着柔和的嗓音,如纯种牡马般英俊危险。午后的倦怠虽然俘获了所有人,但潜伏的脾性也可能骤然暴起,迅速发展成毁天灭地的怒火。无论男女,都狂野而美丽,愉悦的外表下潜藏着一丝暴烈。他们被驯化的部分,只有一点点而已。
又过了一会儿,天气越来越热,斯嘉丽和其他人再次看向英迪亚。谈话声渐渐消失。一片寂静里,林中的每个人突然听见杰拉尔德愤怒的土腔传了过来。他站得离野餐桌稍远,正跟约翰·威尔克斯吵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