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便条·(1 / 1)

昨夜星辰 高盛元 766 字 8天前

白居易有一首小诗,《问刘十九》。这首诗很简单,但是我特别喜欢: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绿蚁新醅酒”,古代酿造的新酒没有过滤之前,表面上会有一些绿色泡沫,这些绿色泡沫就是绿蚁。“红泥小火炉”,红配绿,颜色很鲜明。在马上要下雪的阴暗天气里,这是让人觉得很感动的颜色。这就是生活的颜色。外面的天是阴的,但生活里有“绿蚁新醅酒”,生活里有“红泥小火炉”。

除了颜色,这首诗里还有一冷一热两种不同的温度。外面天凉了,可是诗人在家里有用来暖酒的小火炉。

所有这些都有了,“新醅酒”有了,“小火炉”也有了,可是缺一个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最好有人能坐在对面。不需要高谈阔论,两个人只是闲聊就可以。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雪将下未下,这个时候是最盼望朋友来的。一个人在这样的雪天,难免会觉得有些孤独。陶渊明说:“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停云》)什么时候能两个人把席子再靠近一点,聊一聊最近发生的事情呢?陶渊明还有一首《移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素心人”这三个字最好。在这样干净的雪天,如果有一个心地纯粹的朋友,和你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我们会发现,这首诗其实是一张写给朋友的便条。虽然刘十九因为这首诗而留名千古,但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白居易会不会得到回应,我们也并不知道,没有任何的史料记载。可是我们会记得有一个雪天,白居易给刘十九写了一张小小的便条,问他,能不能来我这里坐一坐,我们一起喝一杯?

这张小小的便条表达了一种期待,这个期待是美好的。不在于说这个期待实现了与否。我们在生活里还可以期待着什么,那我们的人生就是幸福的。

我们来看一首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诗,这首诗就叫《便条》:

我吃了

放在

冰箱里的

梅子

它们

大概是你

留着

早餐吃的

请原谅

它们太可口了

那么甜

又那么凉

这也是诗吗?当然,这是诗。但是如果我们把分行取消,它就变成了一段话:“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梅子,它们大概是你留着早餐吃的,请原谅,它们太可口了,那么甜又那么凉。”这是诗吗?这好像不是了。

为什么分行之后它会变成一首诗呢?大概是因为陌生化的效果吧。诗人把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了,他把日常的便条变得让我们不认识了。

文学的功能是什么呢?文学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对生活没有那么了解,让我们感受到这个世界对自己而言其实是陌生的。

文学让我们重新打量这个世界,唤回我们的感受。我们对很多事物太习以为常了,很多诗是用陌生化的效果来唤醒我们日常已经麻木的神经。

当然了,这首诗是有意营造了这样一种形式,它是对日常生活的变形,借此让我们获得一种陌生感。

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也是一张便条,那么这两者的区别在哪里呢?

《便条》是诗意的生活,诗人用陌生的形式来创造诗意,把日常的生活变得有诗意。但是《问刘十九》其实是生活的诗意,这首诗首先是一张具有实用功能的便条,然后才是一首诗。它是要告知对方一个信息,是对朋友的一次邀请,并且期待着对方的答复。它其实就是生活本身。

但是《问刘十九》最终超越了生活。它比生活高了那么一点。

其实古代的很多文学作品,作者一开始都未必有着很明确的文学的目的,觉得我是要写一篇散文,要作一首诗。有时候一则日记、一封书信、一篇短札,我们今天读起来会觉得是很好的文学。甚至一部地理著作、一部科学著作,都可能同时是很好的文学作品。

文学性、诗意,常常是从生活本身生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