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看杜牧的这首《南陵道中》:
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
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
“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秋风吹过去,杜牧坐在船里,漂漂****。“正是客心孤迥处”,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一个客居他乡的人,结果一抬头,看见“谁家红袖凭江楼”,这种在异乡的孤独感变得更强烈了。
为什么孤独更强烈了呢?俞陛云对后面两句的解释很好:“意谓客怀孤寂之时,彼美谁家,江楼独倚,因红袖之当前,忆绿窗之人远,遂引起乡愁。云鬟玉臂,遥念伊人,客心更无以自聊矣。”(《诗境浅说》)
因为看到江楼上这个女孩子,想起了自己家中的“伊人”。“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想着她是不是每天也在盼望着自己回家,每天也是“独倚望江楼”,但却“过尽千帆皆不是”(温庭筠《望江南·梳洗罢》)。
当然了,眼前江楼上这个姑娘,可能是在无心地眺望,也有可能是在等待属于她自己的那个“归人”。
如果是后者,对于这个女孩子来说,杜牧不是她期待的那个人。对于杜牧来说,这个女孩子也不是他心上的那个人。但是他们俩相遇了,这一场邂逅其实就是一个错误。
郑愁予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题目就叫《错误》。他是以一个过客的视角去写的。漂泊在外的过客骑着马,经过了一个女孩子的门前。诗的结尾说:“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那个女孩子听到马蹄声,还以为是她的丈夫回来了。对这个男孩子来讲,这里也不是他的终点。所以这次邂逅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次错误。
他们触发了彼此的心事,但又不是彼此的答案。
杜牧这首诗里面有没有这么复杂的意思呢?可能没有。那个姑娘有没有看到杜牧呢?可能根本就没看到,更谈不上怅惘。我承认我在解读的过程中加入了自己的想象。但是文学作品本身是开放的,也因此可以有很多理解的可能。阅读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我们可以充分地参与到这个过程中,而不是作为被动的接受者去接受某些现成的结论。
杜牧写完这首诗以后,这首诗已经不属于他了。当李白和杜甫写完了他们的诗,他们的诗也都不属于他们自己了。“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录〉序》)好的作品会留下一个广阔的空间,足够后人去解读,足够后人在解读的过程中使用自己的想象力,足够后人在里面看见许许多多的东西,比如我们自己。
阅读始终是和我们自己有关的事。我们不必去寻求一个标准答案,也不需要得到什么权威的认可。
对我们来说,文学其实就是一面镜子,每一个人在里面都会看到不同的自己。你可能看到的是你期待成为的样子,可能是你现在害怕去面对的样子,可能是你曾经有过的样子。在人生中,孤独是无法避免的。但是阅读文学,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会帮助我们善用自己身上的孤独。
美国的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叫《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莎士比亚或塞万提斯,荷马或但丁,乔叟或拉伯雷,阅读他们作品的真正作用是增进内在自我的成长。深入研读经典不会使人变好或变坏,也不会使公民变得更有用或更有害。心灵的自我对话本质上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西方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一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死亡的相遇。
布鲁姆说的是西方经典。其实对任何一种作品的阅读来说,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