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读的宫怨诗比较多,慢慢就会发现,唐代诗人们的艺术创造力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了不起。我上面选的这几首其实属于“非典型宫怨诗”。正是因为“非典型”,因为没有那么“像”宫怨,才使它们获得了某种艺术的生命力。
但是在唐代诗人创作的大部分宫怨诗里,几乎只有一种女性形象。写来写去,总是这样:不被君王宠幸,晚上睡不着觉,一个人流泪,心里面充满了幽怨。我再来举几个例子。比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五首·其一》: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漏,是古代皇宫计时的工具。一个铜壶下面有一个小孔,壶里面有水,有标着刻度的铜箭。水一滴一滴漏下去,露出的刻度就是时间。晚上睡不着啊,为什么呢?“熏笼玉枕无颜色”。要是皇帝在,那这些熏笼、玉枕就全都有颜色了。睡不着干吗呢?“卧听南宫清漏长”,听水一滴一滴落下去,听时间一点一点从夜里流走。
再比如李益的《宫怨》:
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我们会发现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李益的写法很新颖。漏怎么滴不完呢?好像添了海水一样,永远滴不完,好像时间永远无法干涸。对这个女性来说,这是心理上的感受,夜太漫长了。
我们再来看这首白居易的《后宫词》:
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一个人也就罢了,关键是“夜深前殿按歌声”,这里冷清和热闹的对比一下子就出来了。像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写的:“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前殿越热闹,自己就越睡不着。又一个不眠的晚上,只能“斜倚熏笼坐到明”了。
还有刘皂的《长门怨三首·其二》:
宫殿沈沈月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
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我们讲到这里,你对这首诗里的意象应该觉得非常熟悉了。“昭阳”、“更漏”、“枕上千行泪”……这首诗里的感情要更强烈一点,“不是思君是恨君”。
你发现问题在哪里呢?所有的女性形象都是一样的。我们要追问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写来写去都是这样的呢?难道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这里面其实隐藏着一个性别的问题。宫怨诗的背后是一个性别的视角。为什么女性只能是这样的形象?为什么女性只能怨?这就是男性的视角。这些诗是用非常典型的男性视角写的。
在这些晚上睡不着觉的女性背后,充满着男性的凝视。男性只塑造出这样一种女性形象。这里面是一个权力的问题,是古代男性对于女性性别上的压制。男性占据着文化的控制权,笔在他们手里,语言在他们手里,因此女性是“被书写”、“被塑造”的。在宫怨诗里,女性价值的最高实现方式,是得到君主的宠幸。而一旦无法得到,她们就无所适从,就夜不能寐。这里面其实充满了男性的想象,而女性在这里是没有办法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但是我们再深入一层,更重要的问题是什么呢?你会发现,诗人们不是不会写“另一种”女性。诗人们反复地书写同一种形象,其实是一种有意的选择。
我们如果联系到中国古代的文化传统就会发现,在传统文化的语境里,弃妇和逐臣是一对可以相互替换的同义词。当然,我不否认,有时候诗人写宫怨诗,的确是表达自己对宫里女性的同情。但很多时候,诗人们并不是在写不被君王宠幸的女性,他们只是在写怀才不遇的自己。他们借这个题材,来表达自己的怨,表达自己不被君王任用的哀怨与不满。
但是“不遇”其实是古代男性的常态,所谓“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其二》)。像宫怨诗里的这些女性一样,他们也曾等待过属于自己的机会,然而遗憾的是,这些等待最后也都化为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