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到了福利院的午休时间。
福利院的宿舍楼在这个时候往往是最安静的,大家都在午睡。
老师每天中午都会监督大家睡觉,直到挨个房间确认大家躺下睡着了才离开。
七里夏树曾经跟太宰治吐槽过:“大家又不是只有幼儿园智力的托管小朋友,还来这一套,实在是无趣。”
太宰治闲闲开口:“福利院的规定有趣还是无趣跟你也没关系吧,你又不会遵守。”
“……”
七里夏树一直觉得,太宰治这个小孩精得很。
他安安静静的时候表情不多,总是一副想死的样子,大概是刀尖抵到了脖子上都不会眨眼。
福利院的孩子都觉得太宰治脾气好,性格温和,笑起来很乖巧,老师也喜欢。
只有七里夏树知道,太宰治绝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乖巧可爱。
单单凭他随口一说就能说出那么气人的话,这绝不是普通小孩子能有的嘴。
午饭之后,他就回自己的宿舍睡午觉去了。
七里夏树的确不会遵守福利院的规矩。
在老师检查的时候装睡,等老师走了以后,她从宿舍出来,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盛夏的正午,刺眼的光线像是灼烧过烫的火种,在地面上滚烫地燃烧着。
她站在宿舍门前的走廊上,懒懒散散地靠着栏杆,望着没有风的午后静止的树影。
直到看到了楼下正缓缓朝着宿舍楼走过来的夏油杰。
蝉鸣嘶哑热烈。
似有感应,他也在这个时候抬头,看到了站在二楼的七里夏树。
风在这时将他的发梢轻拂飘扬,他的眉眼柔和,如同干涸的盛夏流淌而过的河流。
不同于普通的男孩子那样短短的头发,他的头发略长,及肩,大概是因为此时是休息时间,他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脑后,没有束起来。
耳朵上戴着耳钉。
宽松的白色短袖,皮肤很白,像是温和的风,即使是此时带着一点午后的困倦,看起来也仍然让人觉得很温和。
他的身边带着一种干净的气息。
跟她不一样。
对视的片刻里,七里夏树她突兀地想到的却是,一个小时前的食堂。
黑发的少年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拉开了她旁边的椅子。
他明明听到了她在说他的坏话,却还是对她微笑着。
“如果你非要用什么称呼来叫我的话——”
“像他们一样叫我怪物就行,听习惯了还挺好听的。”
她恶劣地把自己的所有坏心眼摆到他面前,想看到他难堪,想看到他知难而退,想看到他的脸上露出跟其他人一样嫌恶的表情,想让他少管自己的闲事。
可是那时候夏油杰是怎么回答的。
他仍然淡淡微笑着,说,“但是你的名字是夏树。”
他的声音低而温和,像他注视着她时轻笑着的眼睛,风一样掠过天际,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有最简单的、最纯粹的温柔。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的名字。
——怪物。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什么时候?
在被送进福利院之前,七里夏树原本也是在父母的保护和亲昵下长大的孩子。
爸爸是普通的职员,妈妈是一名老师,工作不算多么忙,每天都有固定的时间陪她。
玩具,绘本,睡前故事,家长会,游乐园。
普通的幸福家庭的孩子拥有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有少。
人对于五六岁之前的记忆并不能记得太多,七里夏树也一样,其实她对幼年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只大约记得,美好的童年戛然而止时,那是一个蝉鸣沸腾的盛夏。
为了庆祝她的生日,妈妈在厨房给她做她喜欢吃的草莓蛋糕,爸爸据说推了出差,扣了一点薪资,但是为了能早点到家陪她过生日,很快就会到家。
七里夏树在院子里等爸爸回家。
她望着头顶的树发呆。
久久的,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树叶像是有了生命,她尝试着伸出手,叶子似乎能够听得懂她的想法,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觉得很新奇。
她让叶子跳舞,叶子就真的可以跳舞,成排的叶子任由她指挥。
七里夏树兴高采烈地跑回厨房,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妈妈。
妈妈刚刚烤好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
漂亮的草莓凝着奶油,甜美而温柔。
妈妈听到她说的话,以为她在开玩笑,“夏树,你在说什么呢,树叶怎么会自己动,是风吹的吧?”
“没有,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她迫不及待想把自己的发现分享给妈妈,但是不管怎么说,妈妈都不相信。
这时候,她看着厨房里的桌椅和菜刀,出现了刚才可以指挥树叶的那种感觉。
她连忙控制着菜刀动了起来,飘到了空中,“妈妈你看——我真的可以让他们自己动起来。你看,我让它向左,它就向左,我让它向右,它就……”
“妈妈?”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
“妈妈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怪物。
草莓蛋糕摔落。
奶油糊在了地板上,鲜红的草莓如同流淌的鲜血,混着雪白的奶油,凝成了一团丑陋的泥浆。
走廊在这时出现脚步声,很轻,却沉稳。
是夏油杰。
他从楼梯走了上来,走到她的身边,像她一样靠在栏杆上望着外面的枝桠。
微微侧头问她:“怎么在这里?”
七里夏树扬起个灿烂的笑,转头看向他:“中午好啊。
“——夏油,哥、哥。”
她刻意咬着甜腻的音节,故意触犯着夏油杰在午饭时才纠正过的称呼。
他垂眸,柔和的眉眼间有些无奈的笑意,淡淡的问:“是天气太热了睡不着吗?”
“不是啊。”七里夏树笑得灿灿烂烂,“我不是睡不着,我就是不想睡。”
把违反作息规定说得格外自然,冲他笑得龇牙咧嘴,“夏油哥哥,这可怎么办,我这样是不是不够听话呀,你会揭发我吗?”
“是么。”
“……”
他的不咸不淡,让她忽然生出一丝烦躁。
然而下一秒,夏油杰转过头来看向她,笑得很淡,“但是我睡不着。”
七里夏树摸不准他想说什么,“所以呢?”
“所以,现在我们两个都违反了规定的作息,我不会揭发你。”
“……”
这个人怎么一直不按常理出牌。
七里夏树有种莫名的烦躁感,她收起没脸没皮的笑,半晌后,轻笑一声,“别说得好像我很怕你揭发。”
夏油杰没说话,垂着眼睫,目光似乎落在院子里的树桠上。
但是他的安静让她更觉得烦躁。
她继续说:“大不了就是被赶出去,换个福利院,总之——我父母双亡,孤儿一个,又没到成年,总不可能让我露宿街头。”
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抬眼看过来,目光依然很温和,却没了笑意:“夏树。”
“你别叫我名字。”七里夏树无法安抚自己心底越来越复杂的烦躁,直接打断了他,“我跟你不熟,还没有要好到可以叫名字的程度,而且,我说得很清楚了,我很讨厌你,所以你别叫我名字。”
七里夏树无法遏制心底涌上来的烦躁。
她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盒,当着夏油杰的面点燃了烟,一口云雾涨满胸腔,她才觉得那股烦躁压下去了一些。
烟雾缭绕,她冲着夏油杰随意一笑,“不好意思啊,烟瘾上来了,想揭发就揭发吧,我无所谓。”
夏油杰却是问:“讨厌我什么?”
七里夏树笑了一声,“讨厌你多管闲事。”
他的神情带上一些歉意,“对不起,其实昨天我原本想说的,不是想揭发你。”
“不是想揭发我?”七里夏树忽然笑起来,“那你是想说什么,想说替我守住秘密,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
夏油杰还没有开口,七里夏树自己笑了,灿烂又明亮,“算了吧,说要跟我做朋友的,你也不是第一个了,但是结果都是一样,我都会变成别人眼中的怪物。”
“夏树,”他的目光没有改变,语气也仍然温和:“别人觉得你是怪物,是因为在别人的眼里,你跟他们不一样,而我永远不会觉得你是怪物。”
“?”七里夏树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是什么深情戏码,搞得好像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一样。”
她觉得好笑,歪过脑袋凑到他跟前,烟雾在两人之间散开,“夏油哥哥,你不会是对我一见钟情吧?”
他的笑意很浅,总是一副温和又淡定的样子,无论她怎么捉弄,夏油杰都是这副模样,这让她有些挫败感。
但是下一秒,她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到她的脚下钻出一只……兔子?这东西应该是叫兔子吧?
像兔子又不全然是兔子,除了有一双长耳朵,它长得很丑,丑得能吓哭小孩子的程度。
但是七里夏树却很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它绝不是什么小动物。
从五六岁那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可以操控周围的东西以后,她的视野里就多了很多这种东西。
丑陋的、恶心的,盘亘在人类世界的每个角落里,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
起初,她很害怕她看到的这些东西,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说的话。
爸爸妈妈,老师,同学,朋友,没有人相信她,他们只是觉得她压力太大了在胡说八道,爸爸妈妈甚至把她哄骗送进了精神病院。
为了能够早一点从精神病院里出来,她学会了说谎,学会了微笑,学会了演戏,她假装看不见那些东西,也逐渐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东西只有她看得见。
而能够看到这些东西的她,是异类,是怪物。
七里夏树看着那只突然跳到自己手上的“兔子”,一时间愣在原地,满脸惊怔。
盛午高温里,有微弱的风拂过,将他的发梢带起,划过下颚。
他对她微笑着,“因为我们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