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能在大火中保留下来?”
“也要看运气。”松田道, 他重新捏起那一节金属管,隔着塑料的袋子转动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物证。
“在空气的冲击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分离、破碎、变形……”
还有最重要的运动轨迹。
——这件物品,这个东西,是在什么情况下沾上他的西装的?它飞出去了多远的距离,又是否穿透过什么?
松田阵平只差一点就要把这些全部说给在场的另一个人听了, 愤怒地宣泄, 心痛地分享……
最终, 他还是没说,只自虐般地留在心底,感受着胃里的抽绞。
他把金属管举到了对方眼前。
“你不想看看吗?”
濑川立在原地, 手臂撑在桌面上。
“不必了。”他道,离近了,封装袋上的贴条和小字也能看得清楚, “这是警方内部的物证吧,拿给我看没关系吗?”
松田“呵”了一声。
“没关系。再说了, 你当真遵纪守法到这种程度吗?”卷发的男人道,“那我走了,我想想看, 该打电话给谁呢?就公安警察吧。”
他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手机也不知何时握在了手里。
也就在这时候,屏幕亮起来了, “研二”两个字出现在呼叫显示上。
松田手指动了动,终归接通了电话。
“喂?小阵平?你究竟去哪了!”
在说话人的急切催动下, 音量过高的呼喊穿透力很强, 内容连同个房间内的濑川也听到了。
“我没去哪。”
“没事。”
“……放心, 我会跟前川解释的。”
松田阵平低声说了几句,挂掉了电话。
“我希望,你不要真的是一句答案都没有。”
他重新望向濑川阳太。
大小姐的卧室,朗内尔把照明彻底打开了。
“他看出答案了?”系统也来凑热闹。
“显然。”枡山瞳揉了一把脸。
“宿主,您的解答方式是什么?”
相泽夏美的案子,目前为止在警方的认定中,某种意义上是无懈可击的。缺少信息的前提下,她身上笼罩的阴谋很难被识破。
当然,这对枡山瞳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是……”
她开了个头,没再说下去,似乎实在是缺少兴致。
“无非就是那些角度。”
枡山瞳把注意力放到[濑川]身处的场景中。
“我更想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
她看向桌上的焦黑的金属管。
于是,濑川用拇指和食指拎起物证袋。
“松田队长,你还没说,这个怎么了?”
松田读出了濑川阳太口风的转变,精神稍稍振奋了些。
“如果我解释了。”他道,“你也会说出你的答案?”
濑川沉思了数秒。
“一换一,很公平。我看不出我有不遵守交易原则的必要。”
“那就好。”
顿了顿,松田阵平准备开口,然而,他的嘴唇却先颤了颤。真到这个关头,大脑里反而冒出了无端的茫然 。刚刚饮下的酒精在胸腔里肆虐,虚假的暖意裹着他一整颗心脏,他并不觉得寒冷。按理说,顶多是模糊和迟钝此刻会作为恶客一同来临。但是,松田依旧感觉自己很清醒。
他没忘记,也知道要说什么,从发现不对劲到思考濑川的位置,前来寻找,再到当下,他在心中把已有的推断复习过无数次,也在一支又一支烟草中,怀疑过那些是否是纯粹的臆想。
拆弹手再次倒起了威士忌,这次是满满一杯。
“这起……这一系列的连环爆炸案……”他擎着酒杯,慢慢地说道,“从受害者的身份,类型,犯人采取的手段,事后的宣言,到逐步升级的成长过程,一切都显得很典型。”
——和她分析案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松田想。
“因此,当我说这案子的凶手存在问题的时候,他们差点认为我疯了。”
濑川默不作声,只弹了弹酒杯。
“你知道最开始的案件情况吗?濑川?”松田说,“第一起?”
“广告公司经理的受伤事件?”
“是的。”松田道,“那是第一位收到邮寄爆裂物的受害者,双手被炸得鲜血淋漓,好在后来治愈了。然后就是,四个月后的第二起。”
“一位女性专栏作家也收到了爆裂物。”他道,“她就没有第一人那么幸运了,彻底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有半条手臂。”
“……”
“爆处不是刑警,但我们也经常和炸弹犯打交道,一条小贴士,这类犯人初期总有所谓的试验阶段,用来检查自己的成果,也可说是测试技术水平。这个炸弹犯也是一样的,第三起案件,他开始造成死伤了,这和案发地点在电梯有关,狭小空间具备特殊性,会导致伤害增加。”
“再之后,就是第四起了。也就是……”
松田喉咙滚动了一下,一口气喝了半杯烈酒,这才又道。
“乐园的那次。那天,我拆掉的装置,说实话,不算难,而她……单看视频里的情况,相泽需要处理的也不是多么复杂的爆裂物,她的水平完全能够应对。”
他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厌恶之情。
“她不去处理,绝不是因为不能。”
毕竟,今晚谈话的重点不是那些惹人厌的评论,松田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没再说别的。
“总之,被她拆到快一半的装置,和我所对上的四颗,大致情况差不多,唯有一项不太一样。”
说到这,拆弹手抬起了眼睛,而对面的濑川也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松田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丝哀怆。
“是威力。”他道,“炸弹的威力不同。”
“相似的结构,不同的威力,为此,犯人在组装上进行了调整。”
松田又把金属管拿回手中。
“而这就是那个调整需要的零件。”
“要确保爆炸一定的覆盖范围和杀伤力,有很多种做法,可以提升火药量,也可以更改里面的金属物。反过来也一样,曾有人为了控制损害,把锐利的金属片换成了金属圆珠。犯人完全可以这么做。”
“但是他没有,他没有简单地增加火药量,也没有填装破坏性金属,而是用了这么一个设计,增加了爆炸瞬间的气压。”
濑川阳太道:“在犯人的自述里,她是他的最终目标。”
“对,大竹健是那么说的。”松田道,“所以她遭受的损伤也更大,乍一听很正常。可是,你知道吗?”
“这个改动,在制作的时候,难度不是乘以二那么简单。”
“爆炸案发生后,警察往往会在受害人中间寻找凶手,很多时候他们都成功了,缘由像我刚才说的,存在试验阶段。事实上,试验阶段,已经代表犯人有过得去的成品了,在更早之前,他们还有十分容易弄伤自己的实验期,一不小心,本人就会成为第一个尝鲜的角色。”
松田道。
“而这个零件,让组装的难度成几何倍数增长,我重构了他的设计,要完成这种程度的爆裂物,以这样的方式,在初期的操作中,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一次手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犯人要的是绝对的杀局,为此不惜挺着巨大的风险。”
濑川不言不语,盯着手中的酒杯。
而松田也不看他,只是出神一般凝视着那节焦黑的证物。若是有外人望见这一幕,单看两个人的视线毫无交会的视线,定会以为他们在各做各的事。
“……而这个风险,你觉得是单纯的新手好运就能帮助度过的吗?”
松田攥紧掌心,忽然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今晚的拆弹手,说有些古怪的亢奋也不为过。
“不是的。”松田道,“用刀子杀死一个人,大概有决心就行。但炸弹,炸弹不一样,它像料理,只靠着决心是做不出来出色的成品的,这之间差的距离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的眼神冷了下去。
“他们都说,这案子虽然还没有抓到凶手,但案情明晰,各有各的道理,那么多人,从不同角度分析,他为什么恨她。讲述完正常的仇恨,又会说他不断尝试新的手法,在最初的杀伤力有限,到后来逐渐提升,层层升级后,有着合理的成长轨迹,直至面对最终的目标……”
“全是垃圾。在我的领域,他一点也不合理。”
“或许犯人对待相泽的杀意是顶级的,但他的技术不可能突飞猛进地达到适配。”
“只有一种解释,那不是一点点学步的凶犯,而是成熟的杀手,在故作拙劣。”
松田阵平对上另一人的眼睛。
“那么,濑川,对此,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思维宫殿。
金发红瞳的老师调整了坐姿。
他道:“塞西利娅,这次是你傲慢了。”
是吗?
也许吧。
枡山瞳凝眸望着正在进行中的一切。
不在规划中的角色有着偏白的肤色,酒意染红了他的面孔。
松田阵平又看起来很奇怪了。
在这个夜晚,他经常会露出不符合相泽夏美记忆里的任何一种表情。在此之前,他的神情永远是纯粹的,喜怒随心,过去的事便会过去,而现在不同了。
如同眼下。
他明明在笑,唇角上扬。他是该笑的,在这场有关技能的比赛中,在他专长的领域,无人能及的天才找出了漏洞,获得了毋庸置疑的胜利。但他又很悲伤,比流泪更糟糕的一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