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六年(1643)癸未三月
南京秦淮河
(生扮侯方域丽服上)
【缑山月】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
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小生侯方域,书剑飘零,归家无日。对三月艳阳之节,住六朝佳丽之场,虽是客况不堪,却也春情难按。昨日会着杨龙友,盛夸李香君妙龄绝色,平康第一。现在苏昆生教他吹歌,也来劝俺梳栊;争奈萧索奚囊,难成好事。今日清明佳节,独坐无聊,不免借步踏青,竟到旧院一访,有何不可。(行介)
【锦缠道】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
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
(丑扮柳敬亭上)
黄莺惊晓梦,白发动春愁。(唤介)
侯相公何处闲游?
(侯回头见介)原来是敬亭,来的好也;俺去城东踏青,正苦无伴哩。
(柳)老汉无事,便好奉陪。(同行介)
(柳指介)那是秦淮水了。
(侯)
隔春波,碧烟染窗;
倚晴天,红杏窥墙。
(柳指介)这是长桥,我们慢慢的走。
(侯)
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
(柳)不觉来到旧院了。
(侯)
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
(柳指介)这一条巷里,都是有名姊妹家。
(侯)果然不同,你看黑漆双门之上,
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柳指介)这个高门儿,便是李贞丽家。
(侯)我问你,李香君住在那个门里?
(柳)香君就是贞丽的女儿。
(侯)妙!妙!俺正要访他,恰好到此。
(柳)待我敲门。(敲介)
(内问介)那个?
(柳)常来走动的老柳,陪着贵客来拜。
(内)贞娘、香姐,都不在家。
(柳)那里去了?
(内)在卞姨娘家做盒子会哩。
(柳)正是,我竟忘了,今日是盛会。
(侯)为何今日做会?
(柳拍腿介)老腿走乏了,且在这石磴上略歇一歇,从容告你。(同坐介) 相公不知,这院中名妓,结为手帕姊妹,就像香火兄弟一般,每遇时节,便做盛会。
【朱奴剔银灯】结罗帕,烟花雁行;
逢令节,齐斗新妆。
(侯)是了,今日清明佳节,故此皆去赴会,但不知怎么叫做盒子会。
(柳)赴会之日,各携一副盒儿,都是鲜物异品,
有海错、江瑶、玉液浆。
(侯)会期做些什么?
(柳)大家比较技艺,
拨琴阮,笙箫嘹亮。
(侯)这样有趣,也许子弟入会么?
(柳摇手介)不许!不许!最怕的是子弟混闹,深深锁住楼门,只许楼下赏鉴。
(侯)赏鉴中意的如何会面?
(柳)若中了意,便把物事抛上楼头,他楼上也便抛下果子来。
相当,竟飞来捧觞,密约在芙蓉锦帐。
(侯)既然如此,小生也好走走了。
(柳)走走何妨。
(侯)只不知卞家住在那厢?
(柳)住在暖翠楼,离此不远,即便同行。(行介)
(侯)扫墓家家柳。
(柳)吹饧处处箫。
(侯)莺花三里巷。
(柳)烟水两条桥。(指介) 此间便是,相公请进。(同入介)
(末扮杨文骢、净扮苏昆生迎上)
(骢)闲陪簇簇莺花队,
(昆)同望迢迢粉黛围。(见介)
(骢)侯世兄怎肯到此,难得!难得!
(侯)闻杨兄今日去看阮胡子,不想这里遇着。
(昆)特为侯相公喜事而来。
(柳)请坐。(俱坐)
(侯望介)好个暖翠楼!
【雁过声】 端详,窗明院敞,早来到温柔睡乡。(问介)
李香君为何不见?
(骢)现在楼头。
(昆指介)你看,楼头奏技了。
(内吹笙、笛介)
(侯听介) 鸾笙凤管云中响,
(内弹琵琶、筝介)
(侯听介) 弦悠扬,
(内打云锣介)
(侯听介) 玉玎珰,一声声乱我柔肠。
(内吹箫介)
(侯听介) 翱翔双凤凰。(大叫介)
这几声箫,吹的我消魂,小生忍不住要打采了。(取扇坠抛上楼介)
海南异品风飘**,要打着美人心上痒!
(内将白汗巾包樱桃抛下介)
(柳)有趣有趣!掷下果子来了。
(昆解汗巾,倾樱桃盘内介)好奇怪,如今竟有樱桃了。
(侯)不知是那个掷来的,若是香君,岂不可喜。
(骢取汗巾看介)看这一条冰绡汗巾,有九分是他了。
(小旦扮李贞丽捧茶壶,领香君捧花瓶上)
(丽)香草偏随蝴蝶扇,美人又下凤凰台。
(昆惊指介)都看天人下界了。
(柳合掌介)阿弥陀佛。
(众起介)
(骢拉侯介)世兄认认,这是贞丽,这是香君。
(侯见丽介)小生河南侯朝宗,一向渴慕,今才遂愿。
(侯见香介)果然妙龄绝色,龙老赏鉴,真是法眼。(坐介)
(丽)虎邱新茶,泡来奉敬。(斟茶)
(众饮介)
(香)绿杨红杏,点缀新节。
(众赞介)有趣有趣!煮茗看花,可称雅集矣。
(骢)如此雅集,不可无酒。
(丽)酒已备下,玉京主会,不得下楼奉陪,贱妾代东罢。(唤介) 保儿烫酒来!
(杂提酒上)
(丽)何不行个令儿,大家欢饮?
(柳)敬候主人发挥。
(丽)怎敢僭越?
(昆)这是院中旧例。
(丽取骰盆介)得罪了。(唤介) 香君把盏,待我掷色奉敬。
(众)遵令。
(丽宣令介)酒要依次流饮,每一杯干,各献所长,便是酒底。么为樱桃,二为茶,三为柳,四为杏花,五为香扇坠,六为冰绡汗巾。(唤介) 香君敬侯相公酒。
(香斟侯饮介)
(丽掷色介)是香扇坠。(让介) 侯相公速干此杯,请说酒底。
(侯告干介)
小生做首诗罢。(吟介)
南国佳人佩,休教袖里藏;
随郎团扇影,摇动一身香。
(骢)好诗,好诗!
(柳)好个香扇坠,只怕摇摆坏了。
(丽)该奉杨老爷酒了。
(香斟、骢饮介)
(丽掷介)是冰绡汗巾。
(骢)我也做诗了。
(丽)不许雷同。
(骢)也罢,下官做个破承题罢。(念介) 睹拭汗之物而春色撩人矣。夫汗之沾巾,必由于春之生面也。伊何人之面,而以冰绡拭之;红素相着之际,不亦深可爱也耶?
(侯)绝妙佳章。
(柳)这样好文彩,还该中两榜才是。
(香斟柳酒介)柳师父请酒。
(丽掷色介)是茶。
(柳饮酒介)我道恁薄。
(丽笑介)非也,你的酒底是茶。
(柳)待我说个张三郎吃茶罢。
(丽)说书太长,说个笑话更好。
(众笑介)
(柳)众位休笑,秀才利害多着哩。(弹壶介) 这样硬壶子都打坏,何况软壶子。
(侯)敬老妙人,随口诙谐,都是机锋。
(丽)香君,敬你师父。
(香斟、昆饮介)
(丽掷介)是杏花。
(昆唱介)“晚妆楼上杏花残,犹自怯衣单。”
(香向丽介)孩儿敬妈妈酒了。
(丽饮干,掷介)是樱桃。
(昆)让我代唱罢。(唱介) “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柳)昆生该罚了,唱的唇上樱桃,不是盘中樱桃。
(昆)领罚。(自斟,饮介)
(丽)香君该自斟自饮了。
(侯)待小生奉敬。
(侯斟、香饮介)
(丽掷介)不消猜,是柳了,香君唱来。
(香羞介)
(丽)孩儿腼腆,请个代笔相公罢。(掷介) 三点,是柳师父。
(昆)好!好!今日是他当值之日。
(柳)我老汉姓柳,飘零半世,最怕的是“柳”字。今日清明佳节,偏把个柳圈儿套住我老狗头。
(众大笑介)
(昆)算了你的笑话罢。
(侯)酒已有了,大家别过。
(柳)才子佳人,难得聚会。(拉侯、香介) 你们一对儿,吃个交心酒何如?
(香羞,遮袖下)
(昆)香君面嫩,当面不好讲得;前日所订梳栊之事,相公意下允否?
(侯笑介)秀才中状元,有什么不肯处。
(丽)既蒙不弃,择定吉期,贱妾就要奉攀了。
(骢)这三月十五日,花月良辰,便好成亲。
(侯)只是一件,客囊羞涩,恐难备礼。
(骢)这不须愁,妆奁酒席,待小弟备来。
(侯)怎好相累?
(骢)当得效力。
(侯)多谢了。
【小桃红】 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却仙模样。
春宵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
准备着身赴高唐。(作辞介)
(丽)也不再留了。择定十五日,请下清客,邀下姊妹,奏乐迎亲罢。(下)
(柳向昆介)阿呀!忘了,忘了,咱两个不得奉陪了。
(骢)为何?
(昆)黄将军船泊水西门,也是十五日祭旗,约下我们吃酒的。
(侯)这等怎处?
(骢)还有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都是大清客,借重他们陪陪罢。
(昆)暖翠楼前粉黛香,
(骢)六朝风致说平康;
(柳)踏青归去春犹浅,
(侯)明日重来花满床。
【缑山】(gōu)河南缑氏山。指修道成仙之处。
【信】风信。
【平康】唐长安的妓坊街区,后泛指妓院。
【萧索奚囊】手头拮据。唐诗人李贺出游都带着小奚奴,每次写了好诗就投入书僮的锦囊里,这个囊就叫奚囊。
【茶寮酒舫】(liáo)(fǎng)供客人品茶的小斋和饮酒的小船。
【插一枝带露柳娇黄】清明前两日是寒食节,家家插柳以表追求政治清明之意。此处娇柳亦指雏妓,一语双关。
【卞姨娘】卞玉京,“秦淮八艳”之一。有诗云“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圆”。明亡后四处流亡,最后入道。
【石磴】(dèng)石阶。
【烟花雁行】艺妓们排列整齐行进。
【海错】海鲜。
【江瑶】一种名贵的海蚌。
【吹饧处处箫】(xíng)吹糖稀的吹着箫来招揽顾客。
【打采】客人打赏缠头。
【海南异品】扇坠是名贵的海南黄花梨木做的,有奇香。
【冰绡】薄冰一样洁白的丝巾。
【香草偏随蝴蝶扇】应为“蝴蝶偏随香草扇”,趣味颠倒后“蝴蝶”与“凤凰”对仗。
【凤凰台】南京古地名(见地图),位于凤台山上。李白曾作《登金陵凤凰台》。附近有阮籍墓,也有杜牧笔下牧童遥指的杏花村。
【虎邱】安溪虎邱,以茶闻名,是安溪铁观音的主要产区。
【保儿】妓院内的男仆。
【掷色】(shǎi)掷骰(tóu)子。
【酒底】饮酒后行的酒令。饮酒前的叫“酒面”。
【么为樱桃】(yāo)色子上的点数为一的时候,以樱桃为题。
【告干】告诉大家自己干完了酒。
【破承题】科举八股文强制要求用一个套路写,开头一段叫破题,后面跟着的一段叫承题。杨文骢就是按这个套路作的这几句文章。
【我道恁薄】(nèn)我说(味道)怎么这么薄?
【张三郎吃茶】源自《水浒传》第二十回,写张三郎遇见了宋江之妾阎婆惜,先是借茶调戏,继而上门饮茶,后勾搭成奸,最终被宋江杀死。
【黄山谷】黄庭坚,号山谷道人,北宋文学家、书法家,游于苏轼门下。
【佛印禅师】镇江金山寺主持,苏轼至交。
【阳羨茶】宜兴紫笋茶,与杭州龙井、苏州碧螺春齐名。
【机锋】禅宗和尚们话语里的启发之音,如果听者不能顿悟,和尚往往棒喝对方。
【鼻针】别针。这段说的是没有别针辅助穿针引线,就可以新拿一根针,把针尖磨平当别针用。寓意是用人前要先把锋芒磨去。
【没把葫芦】这段说的是葫芦没有把可以捏,太圆滑拿不住,抛在水里浮着就好控制了。寓意是一个人没有把柄可拿,就用别的方法让他浮出水面。
【虱在裤中,有见无见】(shī)虱子躲在裤子里,有所睹见,无所睹见? “虱处裈中”典出《晋书·阮籍传》,以虱子躲在裤缝里来比喻人见识短浅,拘窘局促;“有见无见”是佛经中的玄话。
【软壶子】谐音“阮胡子”,讽刺阮大铖。
【晚妆楼上杏花残,犹自怯衣单】出自戏剧《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
【玉粳】(jīng)玉一样的大米,比喻女子细密洁白的牙齿。
【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出自《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此处樱桃是比喻樱桃小嘴。
【柳圈儿】江南风俗,清明节用柳条编成“狗头圈”,套在小孩头上。
【巫峰、行云、高唐】暗喻**。语出战国宋玉《高唐赋》,写楚襄王到高唐游玩,遇一神女**,事毕神女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黄将军】黄得功,明末大将,曾大破农民军,抗清时受重伤不愿被俘,遂自刎。
【水西门】南京城门(见地图)。
【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明末有名的戏曲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