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墨斯天生长得矮小。
上神庙做学徒的第一天,他推门走进学堂,一盆水猝不及防地泼下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他红着脸,安静地走到座位,坐下去的瞬间椅子散开了花,又结实摔到地上。
满屋小朋友笑得更欢了。
第二天进教室前,他从窗户看见里边几个身影,正在门上做着手脚,他按照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路线,再一次被淋得浑身湿透。接着他做出滑稽甩头动作,仿佛出演默剧一样,欣然做个小丑,成为全班耻笑的焦点。
“看那个傻子,每天被捉弄都不长记性。”
日复一日,小朋友们乐此不疲地重复整蛊,赫尔墨斯就一个不落地接受下来。时间长了,班里最得势的几个霸凌者,也对这愚蠢的宠物态度转好。
小小的赫尔墨斯知道,作为一个野种,轻贱自己就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妈妈我回来了。”赫尔墨斯走进家门,换上一脸的阳光灿烂。
迈亚站在窗前,麻木地望着窗外那片沉默的海。记忆中的母亲总站在这里,看向远方,一头柔顺的金发沐浴在阳光之下,让她整个人笼罩在和煦温暖的空气中。
“今天我也交到了新朋友,他们都缠着我玩,所以回来得有点晚。”赫尔墨斯熟练地收拾好桌子,小心翼翼观察母亲今天的情绪。
他取出贴身收着的小布囊,把缝线歪歪扭扭的那面朝下放,轻声唤母亲:“妈妈,我看你把它扔了,我补好了。”
他向母亲发出邀请,把满是针扎伤痕的手,背到身后藏起来。
房间很安静,迈亚漠然回身走过来,她瞥向布囊,浓密纤长的睫毛盖下一块阴影。
“嗯。”迈亚开口回道,语气没有温度,然后一个人走进了房间。
赫尔墨斯追着她的步伐喊道,“妈妈晚安。”
妈妈总是不开心,我如果更聪明一点,就能讨到她的爱了。
他不知道,那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第二天从学校回来,妈妈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赫尔墨斯没有与任何人提起,妈妈不要他了。
他每天都去妈妈常看的那片海,坐在沙滩上,数到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浪花。他坚信,到第一万朵妈妈就回来了。
就这样数了上百年。
那片深蓝无垠的海面上,突然有两个模糊的人影,从那头走来了。
……
美杜莎轻抚着赫尔墨斯脸颊,小心将他安置在草席上。赫尔墨斯睡得很浅,一张鹅蛋光滑小脸,眉头却皱皱巴巴。他蜷缩着身子,安静又脆弱,火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孙悟空往篝火中添了新柴,轻巧点了点美杜莎的肩膀,悄声说道,“我有点事情要问你。”
他用眼神示意好不容易睡着的赫尔墨斯,“咱们去那边说吧,我给他画个结界,保证没有危险能靠近他。”
美杜莎看他神色凝重,似是堵着满腔的疑问不吐不快,非要现在知道,回道,“好吧……那说快一点。”
她给赫尔墨斯盖好衣服,便起身和孙悟空走去不远处。
夜色如墨,溪水潺潺,暖风中夏日清香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二人笼罩其中。
“怎么啦?这么着急?”美杜莎环臂胸前,眼睛止不住地朝赫尔墨斯那边瞟。
“俺想问……你还好吧?”孙悟空有些支支吾吾。
“我?没什么事情呀,你为什么这么问?”美杜莎语气轻松,想要打消他的疑虑。
“俺都看见了。”孙悟空说道,“我拿大叉子砍草喊你‘跳’的时候,你手抓着那树怪甩动的枝条。”
美杜莎的瞳孔不自觉地缩紧,脸上放松神色**然无存。
“满山妖怪们的惨叫,根本不是因为那些草,对吧?”孙悟空目光如炬,像是能看穿她一般。
美杜莎与他对视片刻,知道以孙悟空的脾性,定是要管这闲事,叹了口气回他:“嗯……因为我慌乱抓树怪的时候,用的是这只手。”
她伸出左手手腕向上,向孙悟空展示在手腕处的印记。孙悟空仔细查看,这印记的图案可谓大道至简,外一个圆圈,内是个三角形,中间横着一根线,在美杜莎的手腕上流动异色,仿佛有线穿入其中在光滑的皮肤上形成轻微的凸起。
“这是哪里来的?”孙悟空提问。
“是我最后一次去柯林斯,日落出城时候,在路边见到一个挑担的老者。”美杜莎目光落在印记上开始回忆,“那个老人被王宫的车马撞翻,竹篓和果子全都烂了,我记得他一个人跪在地上,找好果子模样特别可怜。”
“所以我去买了他一筐果子,他仔细翻出一个完整好果子给我,让我尝尝,我不想坏他好意便吃掉了。”
“结果当晚回去就浑身难受,折磨了一整夜,我以为是那果子脏了所以吃坏身子,结果第二天醒来,手臂上就多了这个。”
美杜莎记得很清楚,她能感受到身体中有难以言状的变化,随着那个印记一天天地加深,她也不知道此事能与谁说,更怕得了怪病被神庙除名,于是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我看你触碰树怪时,它的时候魂魄立即被你吸入大半,就是因为这封印吗?”孙悟空手指触碰到图案,并没有感觉什么异样。
美杜莎触电般收手,“你疯啦!怎么敢直接碰的!”
“俺老孙可不是那寻常小妖。”孙悟空涎皮涎脸,“所以,猎人昨日说‘你体内的那个东西’,就是碰这封印,被囚入你体内的蛇怪?”
美杜莎惊讶对方这么快就猜出八九不离十,如实回他:“是的……领罚那天我被扔到魔域,本来应该是被万鬼分食,但那日堤丰的情人,雌蛇厄客德娜在域中修养,整个魔域空无一物。”
“我一路走,直到遇见在脱皮的厄客德娜……后来发生了什么记不太清楚,只是她要取我性命,却被关在我身体中,终日低语纠缠,想要伺机逃出。”
孙悟空听得皱眉紧缩,接着僵硬把头转向一旁,抬手拍了拍美杜莎的头:“小姑娘家家的竟要经历这些,辛苦你了……”
美杜莎见他想要安慰人又别扭的样子,内心往事重提的阴霾一下被吹散开,轻声回答,“没关系都过去啦。”
孙悟空把手重插腰上,换回打趣戏谑的语调:“怪不得我砍那树怪,随便就劈掉它一半命根,原来魂儿已经被你吸走了!俺老孙这可是捡了你的便宜!”
他看美杜莎心情不错,继续问道:“那树怪现在也在你体内吗?可有觉得不适?”
“不适谈不上……只是感到体内多了些在生长的东西,和原先的厄客德娜正相反。”美杜莎又低头看向颈前的泰希斯之珠,“应该是因为它的神力,我还没有什么变化。”
孙悟空悬着的心放下,眼珠子转了两圈,开口道,“你这个情况还是得找人看看。”
美杜莎自嘲地笑了,“你觉得哪个医生能看我的病?”
孙悟空挠头:“要不找那色胚三女神,问问她们解决之法,既然她们喜欢,俺老孙就牺牲色相化形个帅哥好了。”
美杜莎嫌弃道:“命运三女神能洞察一切,不等你靠近就看出帅哥底下一身猴毛,真是门都没有。”
“别贫了,快回赫尔墨斯那里,我担心……”美杜莎边说边往回走,没迈出一步,胳膊就被孙悟空抓住,对方烘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进来。
“那俺老孙给你看看。”孙悟空开口。
美杜莎看他光彩眼眸满是担心的神色,安慰着,“没事的,这么长时间也都过来了。”
孙悟空的手并没有松开,不依不饶道,“俺虽然不是江湖郎中,但一路也算是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临时当个赤脚医生不要紧,你伤不到我。”
见美杜莎仍在迟疑,孙悟空突然“哎呦”大叫一声道:“我刚刚被那树怪重伤,可疼可疼……”
他捂住胸口,神情痛苦地蹲下打滚。美杜莎又气又好笑,不知他耍的哪门子无赖。
“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那十恶不赦的蛇妖美女,小娘子,可否行行好?”他嘴上说着胡言,眼中又流露恳切可怜,看得美杜莎心融化半颗,终于妥协。
她谨慎提醒道,“那摘掉一下,情况不妙的话,你快点给我带上。”
孙悟空点头答应,小心地把泰希斯之珠的绳结解开。
宝珠离开美杜莎的同时,她如瀑黑发瞬间化为千条狰狞毒蛇,獠牙外露,尖啸冲天,疯狂扭动,孙悟空赶忙把宝珠带了回去。
美杜莎又回到正常的模样。
“乖乖,你体内这蛇妖是憋疯了。”孙悟空打趣,心中暗赞这珠子质量不错。
美杜莎略微有些眩晕,扶着孙悟空靠了一会儿,低下头,却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原先爬在地面上短小的草丛,眨眼间工夫,已经没过二人膝盖,不仅没有石化,反而一片生机盎然。
“嚯……这大概是那树怪的能力。”孙悟空猜测道,“这树怪在你体内,得和那蛇妖好一顿纠缠了。”
美杜莎的手抚上高草,那是生命的触感。
“好了,接下来我带你研究,怎么控制住这些能力。”孙悟空轻松总结,“俺老孙带的徒弟绝不会差。”
“谁要拜你为师父啊?”美杜莎假装嫌弃,“快走吧,赫尔墨斯还一个人呢。”
“咱们可是答应了他,要还世间公平的。”孙悟空跟上美杜莎返回的步伐,“不能骗小孩子。”
二人回到驻地的篝火旁,赫尔墨斯正半撑起身子四下环望,睡眼惺忪,肿得像面团上压着两颗大核桃。
“你们去哪里了?”他一边努力适应火光,一边怯怯发问。
“去上厕所。”孙悟空随便扯道。
美杜莎俯身搂住赫尔墨斯,“快睡吧,我们陪着你,不会再走了。”
赫尔墨斯哼唧一下,翻了个身,小手攥着美杜莎的手,安心地睡了。
孙悟空也在一旁躺下,奔波了半日又战斗多时,身体着实有些疲惫。
三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夜阑人静,月色朦胧,虫鸣稀稀,大地都似乎沉睡过去。
不远处一棵树不自然地晃动,树上跳下一个人影,见几人都睡下,悄悄藏匿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