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香港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如鹤立鸡群的香港中银大厦，是一把直插青空的多刃剑，从哪个方位看都是锋利的剑刃。英国驻香港的总督府，觉得抬头就面对剑刃很不吉利，便向风水先生讨教。风水先生让总督府栽种柳树，柳枝柔软，随风而舞，说是能以柔克刚。

我不大相信中银大厦的设计者贝聿铭先生的原意是要竖起一把利刃，把香港总督府和别的什么单位全都镇唬住，也不大相信英国人会请中国的风水先生替自己辟邪。从这段民间传说中却可以看出香港的市民和大陆老百姓的想法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认为银行的大楼建得越高越大越座实，储户就越有牢靠感。于是，中国各地最突出最堂皇的建筑，往往都是金融业的。在中国找银行、找保险公司最容易，看见哪栋楼好就往里边钻，大致错不了。

人需要象征性的东西，单位大、权力大或者金钱多，似乎房子就得大。财大气粗，也要在建筑上体现出一种霸气。当然也有为虚荣心打肿脸充胖子，在建筑上一争高下，不是有些大楼盖了一半单位就垮了吗？要不哪来那么多烂尾楼？许多年前世界上也曾时兴摩天大厦越建越高，这股风最早是由美国人带起来的，芝加哥就被称为“高层建筑的故乡”。早在一八八五年，他们建造了世界上第一栋高五十五米的十层大楼。一九三一年三月，又以平均每天建造一层的高速度建成了高三百八十一米、共一百零二层的帝国大厦。以后又是高四百一十五米的世界贸易中心、四百四十三米的芝加哥西尔斯大厦……到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美国便不再建摩天大楼了。

发展中国家的人，没有仔细琢磨琢磨一贯张狂并有资本好大喜“高”的美国人，为什么不再让自己的房子向高空伸展？倒似乎乐不得美国人歇手了，区区一个马来西亚，赶紧于一九九八年建成了排名世界第一的双子塔，高四百五十二米。中国自然也不甘落后，一九八五年“以三天一层”的速度先竖起了一百五十多米高的深圳国贸大厦；五年后，北京京广中心突破了二百米；一九九六年，深圳地王大厦将纪录拔高到三百八十三点九五米；仅过了两年，上海金贸大厦以四百二十点五米的高度排名世界第三……真是你追我赶，要与天公比高！如今在世界排名前十二位的摩天大楼中，中国（包括香港、台湾）占一半。这还不算正在规划中的三百米的望京大厦，五百一十米的北京世贸中心……今年五月二日，中央电视台报道：在北京国际周的首批签约活动中，一项在北京建摩天大楼的协议格外引人瞩目。这座世界第一高楼将建在北京亦庄经济技术开发区，高五百二十米，一百二十层，将成为北京的标志性建筑。

真厉害，我们要后来居上。看谁还敢说中国贫穷落后？

可到了苏格兰首府、国际文化名城爱丁堡，全市只在爱丁堡大学有一幢白色现代高楼，那是六十年代大学生员剧增，为弥补校舍不足而修建的。在我看来那并不是一幢很难看的建筑，可爱丁堡人一直视其为“现代垃圾”，并终于说服议会形成决议，要在今年的文化节之后炸掉它！爱丁堡人引以为荣的是十三世纪的古堡，至今仍是一年一度的国际民族文化节的中心会场。还有建于十三世纪的神学院大教堂，十四世纪落成的英王夏宫，以及诸多两三百年或四五百年以前的老建筑。有的因年代久远已经变黑，这反而成了更为亮丽的风景。我不相信近一个世纪或近半个世纪以来他们会不盖新房子，只是把现代房子建得和爱丁堡的整体城市风格相协调，决不让它遮挡和破坏了珍贵的古代建筑的美感。

我在天津住着过去是属于“英租借地”的房子，至少已经有了七八十年的历史。无论我本人还是去串门的朋友们都觉得房子太老了，而老——就意味着旧和破。可在英国，七八十年的建筑还算是新房子，在他们的眼里房子越老越宝贵，越是有钱人或贵族，越要住老房子，而收入低的下层人才住在新式的多层公寓里。伦敦的高层建筑比天津还要少得多，他们引以为荣的大本钟、议会大厦、白金汉宫、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等等，至少都是十八世纪以前的建筑。这些优美的古老建筑提升了城市的文化品位，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有意无意地接受了历史和文化的熏陶。

我有一问题不解，请教了许多英国人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英国虽然没有经历过如我们所经历过的“**”，可他们的历史上战乱也不少，但所有古建筑都保护得非常好，从南到北各地都有自己完整而连贯的历史、文化遗迹。如曾经出任过英国首相的丘吉尔家族的庄园，这个家族的祖上是英国的公爵，丘氏一世公爵率英军第一次打败了法国军队，安妮女王便给他划了一块地，拨了两千四百英镑，让他建一个庄园。一世和二世两代公爵共用了二十八年的时间才建成了有巨大城堡的庄园，然后就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今天里面还住着十世公爵。城堡巍峨壮观，富丽堂皇，里面存放着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珍贵文物，都完好无损，如一世公爵战胜法国后法军投降的白旗。又岂止是一个丘吉尔庄园，整个英国的建筑都让你感觉到这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就从来没有中断过！

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研究员马克·利拉在今年六月四日出版的《新闻周刊》上著文说，在文化上英国及整个欧洲都是趋向保守的，在世界动**的六十年代，中国搞了“**”，美国也发动了一场支配社会生活的“文化战争”——性解放、家庭危机、吸毒……而欧洲几乎没有受到什么触动，没有出现大的社会分裂。而美国，在文化上不保守，美国人非常怀疑遗传的权威，坚信个人决定命运，在经济和技术上是务实的，在政治问题和文化问题上往往武断而顽固，因为他们认为这些问题涉及民主原则。好了，现在保守的欧洲和武断张狂的美国，都不再建摩天大楼，不再在房子的高矮上争强好胜，甚至抱一种不解的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态看着相对不发达的国家猛建高楼。

也许正因为国家不太发达，才以高楼大厦显示自己的虚荣心。用成都规划设计所所长郭世伟的话说，八十年代，中国在建筑设计规划领域还没有准备好就开始了大规模的建设，突如其来的五花八门的“商标式”建筑充斥了城市，使城市失去了原有的个性，千篇一律地变成“石屎森林”，其实是正在重复西方二十年前的错误！

也许，人总是最想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所以就不太重视历史和文化，只重视现代感。而美国及欧洲，他们已经度过了那个靠拔高大楼显示富有的虚荣时期，相对来说，他们的历史也较短，于是就更重视历史和文化感。

200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