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题今敦煌本(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伍伍肆贰。)作上阳人,无白发二字。全唐诗作上阳白发人,注云:
一无白发字。
汪本同敦煌本,注云:
一本有白发二字。
那波本及卢校本皆有白发二字。考此篇乃乐天和微之作者,微之诗题,诸本既均作上阳白发人,则似有白发字者为是。可参阅法曲条。
此题公垂原倡,而元白二公和之。考窦氏联珠集有窦庠陪留守仆射巡视至上阳宫感兴二绝句,则李公垂或亦乘此类似机会感兴成诗,否则虽在东都,似亦无缘擅入宫禁之内也。
白氏长庆集肆壹奏请加德音中节目有请拣放后宫人一条,略云:
臣伏见大历以来四十余载,宫内人数积久渐多。伏虑驱使之余,其数犹广。上则屡给衣食,有供亿糜费之烦。下则离隔亲族,有幽闭怨旷之苦。事宜省费,物贵遂情。臣伏见自太宗玄宗以来,每遇灾旱,多有拣放。伏望圣慈,再加处分。
而通鉴贰叁柒唐纪宪宗纪载李绛与乐天同言此事,并系之于元和四年三月之末,又云:
闰三月己酉,制出宫人如二人之请。
则其事既与乐天作诗之时相同,自必有关于白公此篇及七德舞一篇无疑也。
题下注所引李传有:
天宝五载已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
之言,是公垂之意必以册杨氏为贵妃事在天宝四年八月,故云「五载已后」也。余详长恨歌笺证。「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句,据诗云: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假定上阳宫人选入之时为天宝十五载(西历七五六年),其年为十六。则至贞元十六年(西历八〇〇年)其年六十。自入宫至此凡历四十五年,须加十六闰月,共约五百五十六望,除去阴雨暗夕,上阳宫人之获见月圆次数,亦不过四五百回。三五之时,月夕生于东,朝没于西,所以言东西者,盖隐含上阳人自夕至旦通宵不寐之意也。
「大家遥赐尚书号」句,「大家」者,据蔡邕独断上云:
亲近侍从官称[天子]曰大家。
盖「大家」乃汉代宫中习称天子之语也。而刘肃大唐新语壹贰酷忍篇(参酉阳杂俎前集壹忠志类上尝梦日乌飞条。)云:
初令宫人宣??示王后。后曰,愿大家万岁,昭仪长承恩泽,死自吾分也。
旧唐书壹捌肆宦官传李辅国传云:
[李辅国]私奏曰,大家但内裏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李义山文集肆纪宜都内人事云:
宜都内人曰,大家知古女卑于男邪?(寅恪案,宜都内人以皇帝称武则天也。)
是直至唐世,犹保存此称谓。乐天诗咏宫女,故用宫中俗语也。依唐人作诗通则,俗语限用于近体如七绝之类,而古体则用典雅之词,此新乐府虽为摹拟古诗之体,但「大家」一词既于古典有征,而又合于当时宫庭习俗,则乐天下笔时煞费苦心,端可见矣。又女尚书之号,古已有之,如三国志魏志叁明帝青龙三年注引魏略,及北史壹伍魏书壹叁后妃传序等,即是其例。据旧唐书肆肆职官志宫官条(参新唐书肆柒百官志尚宫局条。)云:
宫官。(六尚如六尚书之职掌。)
是唐代沿袭前代,宫中亦有女尚书之号也。此老宫女身在洛阳之上阳宫,当时皇帝从长安授以此衔,即所谓「遥赐」也。噫!以数十年幽闭之苦,至垂死之年,始博得此虚名,聊以快意,实可哀悯,而诗人言外之旨抑可见矣。(全唐诗第壹壹函王建宫词「宫局总来为喜乐,院中新拜内尚书」,亦可供参考也。)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句,所以言「外人不见见应笑」者,实有天宝末载与贞元元和之际时尚不同之意,兹略征旧籍以考释之如下。关于衣履事,姚汝能安禄山事迹下云:
天宝初,贵游士庶,好衣胡服,为豹皮帽。妇人则簪步摇,衩衣之制度,衿袖窄小。
今新唐书叁肆五行志云:
天宝初,贵族及士民好为胡服胡帽。妇人则簪步摇钗,衿袖窄小。
即用姚书,足可为此诗「小头鞵履窄衣裳」句之注脚。惟姚书作「天宝初」,而此云「天宝末年时世妆」者,岂窄小之时尚起自天宝初年,下至天宝末载尚未已耶?(又马元调本天宝末年作天宝年中,虽与姚欧之书不相冲突,但诗中明言玄宗末岁初选入,似作天宝末年者,更为确切也。)
又白氏长庆集壹肆和梦游春诗云:
时世宽妆束。
则知贞元末年妇人时妆尚宽大,是即乐天「外人不见见应笑」诗意之所在也。
又观旧唐书壹柒上文宗纪云:
太和二年五月丁巳,命中使于汉阳公主及诸公主第宣旨,今后每遇对日,不得广插钗梳,不须着短窄衣服。
然则太和初期妇人时妆复转向短窄矣。时尚变迁,回环往复,此古今不殊之通则。寅恪尝以为证释古事者,不得不注意其时代限制,此足为其例证也。
关于画眉事,才调集伍元微之有所教诗云:
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寅恪案,此两句乃当日时势妆,即时世妆之教条也。前已论及。)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有所教一首在艳体诗中,当为贞元末所作,与乐天和梦游春诗所谓「风流薄梳洗,时世宽粧束」为描写同一时代之流行妆束。颇疑贞元末年之时世妆,其画眉尚短,与乐天此诗所言天宝末年之时尚为「青黛点眉眉细长」者,适得其反也。姑记此以俟更考。
「君不见昔时吕尚美人赋。」句及此句小注中之吕尚,俱应依传世善本作吕向。今文苑英华玖陆有吕向美人赋,(参新唐书贰佰贰文艺传吕向传及全唐文叁佰壹。)即乐天所言者也。其作「吕尚」者,盖因太公望之故而误书耳。
复次,微之行宫五绝(元氏长庆集壹伍。)云: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可与此篇参互并观,盖二者既同咏白头宫女,可藉以窥见二公作品关系之密切也。
复次微之上阳白发人诗云:
诸王在阁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閟。
寅恪案,钱牧斋校改「七宅」为「十宅」是也。唐会要伍诸王门(参旧唐书壹佰柒玄宗诸子凉王璇传及新唐书捌贰十一宗诸子汴哀王璥传。)略云:
先天之后,皇子幼则居内。东封后(寅恪案,指开元十三年东封泰山言。)以年渐长成,乃于安国寺东附苑城为大宅,分院居之,名为十王宅。十王谓庆忠棣鄂荣光仪颍永延盛济等,以十举全数。其后寿信义陈丰恒凉七王,又就封入内宅。开元二十五年鄂光得罪,忠王继大统,天宝中庆棣又殁,惟荣仪十四王居内,而府幕列于外坊,岁时通名起居而已。外诸孙长成,又于十宅外置百孙院。每岁幸华清宫,侧亦有十王宅百孙院。十王宫人每院四百余人,百孙院三四十人。诸孙纳妃嫁女,亦就十宅中。太子不居于东宫,但居于乘舆所幸之别院。太子之子亦分院而居,婚嫁则同亲王公主于崇仁里之礼院。
故「七宅」为「十宅」之譌,据此可以证明矣。至微之此诗结语又云:
随炀枝条袭封邑,肃宗血胤无官位。(原注云:肃宗已后诸王并未出阁。)王无妃媵主无壻。阳亢阴**结灾累。何如决壅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
亦可与元氏长庆集叁贰献事表所列十事中「二曰任诸王以固磐石。三曰出宫人以消水旱。四曰嫁诸女以遂人伦」等相参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