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取今传世之复愚遗文中,(陈第世善堂书目编于明万历丙辰,其书下卷载有刘蜕诗一卷,文泉子十卷,然则复愚诗文据陈氏所藏,万历间尚存较完之本,其残佚盖犹在此后矣。)参阅曾钊面城楼文钞贰刘蜕集跋,其年月确可考定者逐篇讨论。其文句异同大抵依据通行本文苑英华,涵芬楼景嘉靖本唐文粹,而参以南京国学图书馆藏崇祯庚辰本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别下斋本全唐文本,又杨守敬氏观海堂旧藏崇祯癸未闽中黄烨然刊本,今藏故宫博物院(见故宫博物院所藏观海堂书目肆)。据杨氏跋语,亦知源出天启吴本,与他文泉子集刊本相同,虽以故未得一校,谅无特异之处也。(凡此诸本之校勘钞寄等琐务皆承何澄一、谢国桢、刘节诸先生及俞大纲表弟之厚助,谨附注于此,以表感谢之意。)
(一)文泉子集自序
今通行本四库全书总目壹伍壹集部别集类肆文泉子集一卷提要云:
是集前有自序曰:自褐衣以后,辛卯以来,辛丑以前,收其微词属意古今上下之间者为内外篇。复收其怨抑颂记婴于仁义者,杂为诸篇焉。物不可以终杂,故离为十卷。离则名之不绝,故授之以为文泉。
寅恪案,今通行本四库提要所引文泉子集自序关于年月日数语,与上列诸本文句俱不相同,未知何所依据,初读之,不能解,颇以为疑。后检文溯阁文津阁四库提要原文,则知两阁本提要所引文泉子集自序与上列诸本所载者盖无甚出入,而与今通行本四库提要所引者则大不相同,故断定今通行本四库提要所引者乃钞写譌误,并非别有依据,可不成为问题矣。然此自序关于年月日之语除去通行本四库提要所误引者外,实仍有甚不易解而成为问题者在焉。兹先节录文苑英华柒佰柒所载文泉子集自序于下,然后加以讨论。
于西华主之降也,其三月辛卯夜未半,野水入庐,渍坏简策,既明日燎其书,有不可玩其辞者。噫,当初不敢自明其书十五年矣!今水之来寇余,命也已矣!故自褐衣以来,辛卯以前,收其微词属意古今上下之间者为外内篇焉。复收其怨抑颂记婴于仁义者,杂为诸篇焉。物不可以终杂,故离为十卷。离则名之不绝,故授之以为文泉。自辛卯迄甲午覆研于襄阳之野。
寅恪案,此文「于西华主之降也」一语,盖摹拟古人以事纪时之例也。高彦休阙史上裴丞相古器条略云:
丞相河东公(裴休)尚古好奇,掌纶诰日有亲表调授宰守曲阜者,耕人垦田,得古铁器曰盎,有古篆九字带盎之腰。曲阜令不能辨。兖州有书生姓鲁,善八体书,曰:此大篆也,是九字曰:「齐桓公会于葵丘岁铸。」邑宰大奇其说,乃辇致于河东公之门,公以为麟经时物,得以为古矣。公后以小宗伯掌文学柄,得士之后,设食会门生,器出于庭,则离立环观,迭词以赞,独刘舍人蜕以为非当时之物,乃近世矫作也。公不悦曰:果有说乎?紫薇曰:某幼专丘明之书,齐侯小白谥曰桓公,取威定霸,葵丘之会是第八盟,实在生前,不得以谥称之。裴公恍然始悟,立命击碎。
据此,复愚自言幼专丘明之书,则其为文当亦喜摹拟左传所载古人以事纪时之例:如襄公九年之
公送晋侯。晋侯以公宴于河上,问公年,季武子对曰:会于沙随之岁,寡君以生。
及襄公三十年之
师旷曰:鲁叔仲惠伯会郤成子于承匡之岁也。
诸例皆是也。然则所谓「西华主之降」,果为何事及在何时乎?考旧唐书壹捌上武宗纪略云:
会昌元年八月,回纥乌介可汗遣使告难,言本国为黠戛斯所攻,故可汗死,今部人推为可汗。缘本国破散,今奉太和公主南投大国。十一月,太和公主遣使入朝,言乌介自称可汗,乞行策命,缘初至漠南,乞降使宣慰。从之。二年三月,遣使册回纥乌介可汗。
通鉴贰肆陆唐纪云:
会昌元年十一月,[太和]公主遣使上表,言[乌介]可汗已立,求册命。
二年三月,遣将作少监苗缜册命乌介可汗,使徐行,驻于河东,俟可汗位定,然后进。既而可汗屡侵扰边境,缜竟不行。
通鉴考异贰壹武宗会昌元年二月回纥立乌希特勒(勤)为乌介可汗条引后唐献祖纪年录曰:
王子乌希特勒(勤)者,曷萨之弟,胡特勒(勤)之叔,为黠戛斯所迫,帅众来归,至错子山,乃自立为可汗。[会昌]二年七月,册为乌介可汗。
寅恪案,乌介可汗之册立,自当依旧唐书武宗纪及温公之考定,在会昌二年三月,而非七月。后唐献祖纪年录所载之不足据,不待详辨也。
唐廷正式受乌介可汗之降及遣使册命实为当时一大事,复愚自宜以此大事纪年,其所谓「西华主之降」即乌介可汗之降也。「西华」疑本作「西蕃」,蕃华二字以形近致譌,据李德裕会昌一品集伍赐嗢没斯特勒(勤)等诏书云:
彼蕃自忠义毗伽可汗以来代为亲邻。
又同集同卷赐回纥嗢没斯诏略云:
况回纥代雄朔漠,威服诸蕃,今已破伤,足堪悲愤。深虑从此之后为诸蕃所轻,与卿等为谋,须务远大,莫若自相率励,同奉可汗,兴复本蕃,再图强盛。卿等表请器甲,朕君临万国,非止一蕃,祖宗旧章不敢逾越,国家未曾赐诸蕃器甲,卿等亦合备知。
又同集柒停归义军勅书云:
敕李思忠(即嗢没斯所赐之姓名)首率蕃兵,归诚向阙。
此皆回纥可以称蕃之证也。又据会昌一品集陆与纥扢斯可汗书云:
贞观四年,西北蕃君长诣阙顿颡,请上尊号为天可汗,是后降玺书西北蕃君长皆称皇帝为「天可汗」,临统四夷实自兹始。(与此条同类及有关之史料及问题颇多,兹仅引此,他不旁及。)
李冘独异志下云:
契苾何力西蕃酋种,太宗授右骁卫将军。
回纥者西北蕃之一种,其称为西蕃亦犹李冘独异志下之称铁勒种契苾何力为西蕃也。盖同为唐人习俗渻称之词耳,然则华为蕃之譌,而唐廷正式受西蕃主之降遣使册命之时即会昌二年三月无疑矣。复次,假使华字非蕃字之譌,则西华二字亦有其解释,如芒洛冢墓遗文肆编叁安师志略云:
又康达志略云:
君讳达,自(字)文则,河南伊阙人也。
以
因家河焉。
以总章二年六月廿日搆疾终于河南思顺里之第。
云笈七签壹壹肆载杜光庭墉城集仙录西王母传略云:
西王母者,九灵太庙龟山金母也。乃西华之至妙,洞阴之极尊,先以东华至真之气,化而生木公焉。又以西华至妙之气,化而生金母焉。
据此,可知唐人习以西华为西北蕃胡之雅号,而与东华为对文。复愚盖用当时俗称回纥乌介可汗为西华主欤?此假说未敢确信,姑记于此,以俟详考。
据杜牧樊川集柒唐故太子少师奇章郡开国公赠太尉牛公(僧孺)墓志铭略云:
明年(开成四年),检校司空、平章事、襄州节度使。会昌元年秋七月,汉水溢堤入郭,自汉阳王张柬之一百五十岁后,水为最大。李太尉德裕挟维州事,曰修利不至,罢为太子少师。
旧唐书壹捌上武宗纪云:
会昌元年七月,襄郢江左大水。
又同书叁柒五行志云:
会昌元年七月,襄州汉水暴溢,坏州郭,均州亦然。
新唐书捌武宗纪云:
会昌元年七月,壬辰汉水溢。
又同书叁陆五行志云:
会昌元年七月,江南大水,汉水坏襄、均等州民居甚众。
又同书壹柒肆牛僧孺传云:
会昌元年,汉水溢坏城郭,坐不谨防,下迁太子少保,进少师。
通鉴贰肆陆唐纪云:
会昌元年九月,以前山南东道节度使、同平章事牛僧孺为太子太(当作少)师。先是汉水溢,坏襄州民居。故李德裕以为僧孺罪而废之。
依上引诸条观之,会昌元年七月壬辰襄州实有汉水暴涨之事,复愚所谓「其三月辛卯夜未半埜水入庐者」若是指会昌元年三月言,则元年三月壬申朔,(以下长历推算悉依陈垣先生二十史朔闰表,不复一一注明。)虽得有辛卯日,而乌介可汗于元年八月以后始请降及求册命,复愚岂能于元年三月即能作「西蕃主之降」之预言?姑无论元年汉水之溢实在七月,与三月之时间不合也。若是指会昌二年三月言,则二年三月丙申朔,不能有辛卯日。然则果是何年何月何日耶?寅恪以为复愚之所谓其三月者,非会昌某年之三月,而是正式受西蕃主之降及遣使册命一大事之三月,遂在「西蕃主之降也」之语上特着一「于」字,即从会昌二年三月此大事之后顺数第三个月,即会昌二年六月是也。据长历,会昌二年六月甲子朔,是辛卯为此月之二十八日,故「于西蕃主之降也其三月辛卯」一语可作会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解也。
又会昌元年七月壬辰汉水溢堤,入襄州郭,坏民居。检长历,是年七月己巳朔,壬辰为七月二十四日,相当西历八四一年八月十三日。而会昌二年六月辛卯即二十八日,相当西历八四二年八月九日,前后两年襄州汉水涨溢之期其间距隔不过三数日,盖以天时及地势言之,襄州郭外之汉水必于每岁约略相同之时期有涨溢之事,新旧唐书帝纪及五行志屡记李唐一代夏秋之时襄州汉水涨溢,可为例证。会昌元年与会昌二年襄州汉水俱约于阳历八月初旬前后涨溢,而会昌元年溢堤入郭,其为灾害更甚于他岁,故史籍特着其事。文泉子集自序言「埜水入庐」及「覆砚于襄阳之野」,则是复愚所居不在襄州城郭之内。会昌二年汉水之涨其高度不及其前一岁,故未入襄州郭内,史氏因略而不书,此又可以推知者也。
据此,可证文泉子集自序作于会昌二年,又此文中尚有可以证明者,即「当初不能自明其书十五年矣」一语。据文苑英华陆柒壹复愚上礼部裴侍郎书略云:
今者欲三十岁矣。呜呼!蜕也材不良,命甚奇,时来而功不成,事修而名不副,将三十年矣。
此书乃复愚上知贡举裴休者。据王定保唐摭言贰海述解送条及徐松登科记考等,知复愚为大中四年(西历八五十年)进士。故此书之作必在其前一年,即大中三年(西历八四九年),此年复愚年二十九岁,此为无可疑者。若据此逆推,则会昌二年(西历八四二年)复愚当为二十二岁。又据文苑英华陆柒壹与韦员外书云:
蜕为人子二十二(原注:集二作六。)年,唯初七年持瓦石为俎豆戏。
此书二十二或二十六两者孰是,兹姑不论,但七年之七既无二读,可决其无误。文泉子集自序谓「当初不能自明其书十五年矣」,则在此十五年之前必是与韦员外书所谓「持瓦石为俎豆戏」之时间,此时间既是七年,则十五年加七年共为二十二年,即二十二岁。故复愚作文泉子集自序必在会昌二年,此又可证明无疑者也。(又文苑英华柒玖拾复愚梓州兜率寺文冢铭有「呜呼!十五年矣,实得一千七百八十纸」之语,亦可参证。)
(二)与韦员外书
文苑英华陆柒壹与韦员外书云:
蜕为人子二十二(原注:集作六。)年,唯初七年持瓦石为俎豆戏。
寅恪案,上已考定复愚上礼部裴侍郎书为大中三年,其年复愚年二十九岁,则其二十二岁乃会昌二年,是此书作于会昌二年也。至二十六乃二十二之误,前亦已说明矣。
(三)献南海崔尚书书
文苑英华陆玖叁复愚献南海崔尚书书云:
呜呼!蜕之生于今二十四年。
据吴廷燮先生唐方镇年表岭南崔龟从条考证云:
封敖有前宣歙崔龟从授岭南制(原注云:在崔元式河东制后,卢商东川制前。)加检校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此会昌四年龟从镇岭南之证。
寅恪案,前据复愚上礼部裴侍郎书,知大中三年复愚年二十九岁,则其二十四岁时为会昌四年(西历八四四年)明矣。此可与吴氏之说互证也。
(四)复崔尚书书
文苑英华陆柒壹复愚复崔尚书书虽无年月可寻,当略在献南海崔尚书书之后,亦同在会昌四年也。
(五)古渔父四篇篇后序
唐文粹肆肆下古渔父四篇篇后序云:
会昌甲子岁余于西塞岩下见版,洗而得渔父书七篇。
寅恪案,会昌甲子即会昌四年也。
(六)梓州兜率寺文冢铭并序
文苑英华柒玖拾复愚梓州兜率寺文冢铭序云:
大唐大中之丁卯而戊辰之季秋。
寅恪案,大中丁卯即大中元年(西历八四七年),大中戊辰即大中二年(西历八四八年)也。
(七)上礼部裴侍郎书
文苑英华陆柒壹复愚上礼部裴侍郎书略云:
今者欲三十岁矣。今年冬见乙(原注:集作丁。)酉诏书,用阁下以古道正时文,(原注:一作闻。)以平律校群士,怀才负艺者踊跃至公,蜕也不度,入春明门,请与八百之列,伏(负)阶待试。呜呼!蜕也材不良,命甚奇,时来而功不成,事修而名不副,将三十年矣。
寅恪案,此书乃上裴休者,前已考定,兹不复赘。此书作于大中三年(西历八四九年)之冬,此时复愚自谓将三十岁,即二十九岁也。
(八)与京西幕府书
文苑英华陆柒叁复愚与京西幕府书云:
独蜕家居甚困,白身三十过于相如者。
寅恪案,依前所考,复愚年三十则应在大中四年。但复愚为是年进士,而此书言是白身,则当在是年尚未放榜以前所作。或者三十之语不过举成数而言,仍是大中三年年二十九时所作也。
(九)论令狐滈不宜为拾遗疏
全唐文柒捌玖载复愚论令狐滈不宜为拾遗疏,当是从册府元龟伍肆柒谏诤部直谏门刘蜕咸通四年为左拾遗条转录,而曾钊面城楼文钞贰天启吴本刘蜕集跋谓全唐文据韩本增入此疏,殊为失实,盖曾氏未见四库全书原本,以意揣测也。又旧唐书壹柒贰令狐楚传所载复愚上此疏在咸通二年(西历八六一年),当是传写之误,今传世史籍除册府元龟外,其他如旧唐书壹玖上懿宗纪云:
[咸通四年](西历八六三年)十一月,长安县尉、集贤校理令狐滈为左拾遗。制出,左拾遗刘蜕、起居郎张云上疏,论滈父绹秉权之日,广纳赂遗,受李琢贿,除安南,致生蛮寇,滈不宜居谏诤之列。时绹在淮南,上表论诉,乃贬云兴元少尹,蜕华阴令,滈改詹事司直。
及通鉴贰伍拾唐纪云:
[咸通四年]冬十月甲戌,以长安尉、集贤校理令狐滈为左拾遗。乙亥,左拾遗刘蜕上言:滈专家无子弟之法,布衣行公相之权。起居郎张云言:滈父绹用李琢为安南,致南蛮至今为梗,由滈纳贿,陷父于恶。十一月丁酉,云复上言:滈父绹执政之时,人号白衣宰相。滈亦上表引避,乃改詹事府司直。
等纪事俱以此疏上于咸通四年,故旧唐书令狐楚传「二」字必是「四」字之譌无疑也。兹以岑建功刊旧唐书校勘记偶未照及,而此事实为复愚一生大节所关,故备录史籍之文,为之校正。
(十)谏游宴无节疏
此疏上于咸通四年,见通鉴贰伍拾唐纪。
(十一)论以阁门使吴德应为馆驿使疏
此疏上于咸通四年,亦见通鉴贰伍拾唐纪。
(十二)投知己书
文苑英华陆玖叁复愚投知己书一作与大理杨卿书云:
蜕生二十余年,已过当时之盛,栖迟困辱者,未遇当时之人。
寅恪案:复愚为大中四年进士,是年年三十岁,据以逆推,会昌元年,年二十一岁,此书之作虽不知在何年,但言二十余年,则必在会昌元年以后大中四年以前也。以其无确定之年可考,故附载于此。
综合前所考证者,取其结论,列表于下:
长庆元年(西历八二一年),复愚生。
会昌二年(西历八四二年),二十二岁。文泉子集自序。与韦员外书。
会昌四年(西历八四四年),二十四岁。古渔父四篇。献南海崔尚书书。复崔尚书书。
大中二年(西历八四八年),二十八岁。梓州兜率寺文冢铭。
大中三年(西历八四九年),二十九岁。上礼部裴侍郎书。与京西幕府书或作于此年。投知己书或与大理杨卿书或作于此年及会昌元年以后。
大中四年(西历八五〇年),三十岁。与京西幕府书或作于此年。
咸通四年(西历八六三年),四十三岁。论令狐滈不宜为左拾遗疏。谏游宴无节疏。论以阁门使吴德应为馆驿使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