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臭与胡臭(1 / 1)

中古华夏民族曾杂有一部分之西胡血统,近世学人考证之者,颇亦翔实矣。寅恪则疑吾国中古医书中有所谓腋气之病,即狐臭者,其得名之由,或与此端有关,但平生于生理医药之学绝无通解,故不敢妄说,仅就吾国古来腋气之异称,及旧籍所载有腋气之人,其家世种族两点,略举事例,聊供谈助而已,尚希读者勿因此误会以为有所考定。幸甚幸甚!

隋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伍捌小儿杂病诸候陆狐臭条云:

人有血气不和,腋下有如野狐之气,谓之狐臭,而此气能染,易着于人。小儿多是乳养之人先有此病,染着小儿。

寅恪案,腋气今仍称狐臭,如报纸药品广告及世俗语言中犹常见之。其得名之由,依巢氏之言,以为「有如野狐之气」,义自可通。但今日国人尝游欧美者,咸知彼土之人当盛年时,大抵有腋气,必非血气不和。其与染着无涉,更不待言也。

唐孙真人思邈千金要方柒肆之玖胡臭漏腋第伍论曰:

有天生胡臭者,为人所染胡臭者。天生臭者难治,为人所染者易治。

寅恪案,南宋杨士瀛仁斋直指有腋下胡气之目,李时珍本草纲目壹壹金石类绿矾条附方中亦引之。「胡臭」之「胡」,自是胡人之「胡」,盖古代「胡」「狐」二字虽可通用,但在千金方仁斋直指本草纲目编着之时,既不可认「胡」为「狐」之同音假借,而诸书俱作「胡」,不作「狐」,亦不得谓以音近之故,传写致譌。然则腋气实有「狐臭」及「胡臭」不同之二名可知也。惟二名孰较原始与正确,颇不易决。考唐崔令钦教坊记云:

范汉女大娘子亦是竿木家,开元二十一年出内,有姿媚,而微愠羝。

文下原注云:

谓腋气也。

寅恪案,范汉女大娘子其先代之男女血统,无从得知,但竿木之伎本附属于唐代立部伎之杂戏及柘枝舞者,而此种伎舞乃中央亚细亚输入我国艺术之一,其伎舞之人,初本西胡族类,又多世擅其业者也。(详旧唐书贰玖音乐志贰,史浩鄮峰真隐漫录肆伍柘枝舞大曲附柘枝舞小考等,兹不赘述。)据此,则范汉女大娘子之血统,殊有西胡人种混杂之可能。其「微愠羝」者,或亦先世西胡血统遗传所致耶?五代何光远鉴诫录肆斥乱常条云:

宾贡李珣,字德润,本蜀中土生波斯也。少小苦心,屡称宾贡。所吟诗句往往动人。尹校书鹗者,锦城烟月之士,与李生长为善友,遽因戏遇嘲之,李生文章扫地而尽。诗曰:异域从来不乱常,李波斯强学文章。假饶折得东堂桂,胡臭薰来也不香。

北宋黄休复茅亭客话贰李四郎条云:

李四郎名玹,字廷仪。其先波斯国人,随僖宗入蜀,授率府率。兄珣有诗名,预宾贡焉。玹举止温雅,颇有节行,以鬻香药为业,善弈棋,好摄养,以金丹延驻为务。暮年以炉鼎之费,家无余财,唯道书药囊而已。

寅恪案,何黄两书皆谓珣出自波斯,且其兄玹又以鬻香药为业。故珣为西胡血统,绝无可疑。至珣本身是否实有腋气,抑尹鹗仅假「胡臭」之名以为讥笑,诚难确定。但鉴诫录之作「胡臭」,足与千金方仁斋直指本草纲目等书互相印证,而李珣本人则因此条记载之故,亦发生体有腋气之嫌疑也。

总之,范汉女大娘子虽本身实有腋气,而其血统则仅能作出于西胡之推测。李珣虽血统确是西胡,而本身则仅有腋气之嫌疑。证据之不充足如此,而欲依之以求结论,其不可能,自不待言。但我国中古旧籍,明载某人体有腋气,而其先世男女血统又可考知者,恐不易多得。即以前述之二人而论,则不得谓腋气与西胡无关。疑此腋气本由西胡种人得名,迨西胡人种与华夏民族血统混淆既久之后,即在华人之中亦间有此臭者,傥仍以胡为名,自宜有人疑为不合。因其复似野狐之气,遂改「胡」为「狐」矣。若所推测者不谬,则「胡臭」一名较之「狐臭」,实为原始,而且正确欤?

又孙思邈生于隋代,与巢元方为先后同时之人,故不可据巢书作「狐臭」而孙书作「胡臭」,遽谓「狐臭」之称尚先于「胡臭」也。世之考论我国中古时代西胡人种者,止以高鼻深目多须为特征,未尝一及腋气,故略举事例,兼述所疑如此。

原载一九三七年六月清华大学文学会编「语言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