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邓成德,游学至兖,寓败寺中,佣为造齿籍者缮写。岁暮,僚役各归家,邓独炊庙中。黎明,有少妇叩门而入,艳绝,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次日又如之。至夜邓起挑灯,适有所作,女至益早。邓曰:“来何早也?”女曰:“明则人杂,故不如夜。太早,又恐扰君清睡。适望见灯光,知君已起,故至耳。”生戏曰:“寺中无人,寄宿可免奔波。”女哂曰:“寺中无人,君是鬼耶?”邓见其可狎,俟拜毕,曳坐求欢。女曰:“佛前岂可作此。身无片椽,尚作妄想!”邓固求不已。女曰:“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师未就。君往访李前川,可以得之。托言携有家室,令别给一舍,妾便为君执炊,此长策也。”邓虑事发获罪,女曰:“无妨。妾房氏,小名文淑,并无亲属,恒终岁寄居舅家,有谁知?”邓喜。既别女,即至某村,谒见李前川,谋果遂。约岁前即携家至。既反,告女。女约候于途中。邓告别同党,借骑而去。女果待于半途,乃下骑以辔授女,御之而行。至斋,相得甚欢。
积六七年,居然琴瑟,并无追捕逃者。女忽生一子。邓以妻不育,得之甚喜,名曰“兖生。”女曰:“伪配终难作真。妾将辞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为!”邓曰:“命好,倘得余钱,拟与卿遁归乡里,何出此言?”女曰:“多谢,多谢!我不能胁肩谄笑,仰大妇眉睫,为人作乳媪,呱呱者难堪也!”邓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月余邓解馆,谋与前川子同出经商,告女曰:“我思先生设帐,必无富有之期。今学负贩,庶有归时。”女亦不答。至夜,女忽抱子起。邓问:“何作?”女曰:“妾欲去。”邓急起追问之,门未启,而女已杳。骇极,始悟其非人也。邓以形迹可疑,故亦不敢告人,托之归宁而已。初,邓离家与妻娄约,年终必返;既而数年无音,传其已死。兄以其无子,欲改醮之。娄更以三年为期,日惟以纺绩自给。一日既暮,往扃外户,一女子掩入,怀中绷儿,曰:“自母家归,适晚。知姊独居,故求寄宿。”娄内之。至房中,视之,二十余丽者也。喜与共榻,同弄其儿,儿白如瓠。叹曰:“未亡人遂无此物!”女曰:“我正嫌其累人,即嗣为姊后,何如?”娄曰:
“无论娘子不忍割爱;即忍之,妒亦无乳能活之也。”女曰:“不难。当儿生时,患无乳,服药半剂而效。今余药尚存,即以奉赠。”遂出一裹,置窗间。娄漫应之,未遽怪也。既寝,及醒呼之,则儿在而女已启门去矣。骇极。日向辰,儿啼饥,娄不得已,饲其药,移时湩流,遂哺儿。积年余,儿益丰肥,渐学语言,爱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遂绝。但早起抱儿,不能操作谋衣食,益窘。
一日女忽至。娄恐其索儿,先问其不谋而去之罪,后叙其鞠养之苦。女笑曰:“姊告诉艰难,我遂置儿不索耶?”遂招儿。儿啼入娄怀,女曰:“犊子不认其母矣!此百金不能易,可将金来,署立券保。”娄以为真,颜作赪,女笑曰:“姊勿惧,妾来正为儿也。别后虑姊无豢养之资,因多方措十余金来。”乃出金授娄。娄恐受其金,索儿有词,坚却之。女置**,出门径去。抱子追之,其去已远,呼亦不顾。疑其意恶。然得金,少权子母,家以饶足。
又三年邓贾有赢余,治装归。方共慰藉,睹儿问谁氏子。妻告以故,问:“何名?”
曰:“渠母呼之兖生。”邓惊曰:“此真吾子也!”问其时日,即夜别之日。邓乃历叙与房文淑离合之情,益共欣慰。犹望女至。而终渺矣。
【译文】
开封的邓成德,出外游学,来到兖州,住在破庙里,被人雇去抄写文卷。年末,一起工作的人都回家了,他一个人住在庙里,自己做饭吃,黎明时候,有一位少妇,敲开山门,飞进到门里,漂亮极了。走到佛像面前,烧香叩头,飘然而去。第二天黎明,又和昨天一样,到了夜里,邓成德点起灯火,刚想干点什么,少妇来得更早了。邓成德问她:“怎么来得这么早?”少妇说:“白天人多杂乱,不如晚上清静。来得太早,又怕打扰你的早睡,刚才望见了灯光,知你已经起床,所以就赖了。”邓成德调戏她说:“寺中无人,住在这里,可以免得来去奔波。”少妇笑着锐:“寺里无人,你是鬼么?”邓成德看她可以亲近,等她拜完佛,拉她坐下,请求**,少妇说:“佛前不能干这种事情。你穷得身无片瓦,一间房子也没有,竟有这种痴心妄想。”邓成德不停的求她,求少妇说:“离这儿三十里有个村子,村里有六七个童子,想要聘请老师,还没请到,你去访求李前川,就能得到聘请。你托词带有家眷,叫他另外给一间房舍,我就给你烧火做饭,这才是长久之计。”邓成德担心事情败露,会犯罪的,少妇说:“设关系,我姓房,名字叫衷淑,没有什么亲戚,时常一年都寄住在舅舅家里,没人知道。”邓成德高兴了,他辞别少妇,就前往那个村子,进见李前川,她的计划果然实现了。约定年前就要携带家眷到达那个村子。回来告诉了少妇,少妇和他说定,她在半路上等着他。邓成德告别了同伙,借了一匹马,奔向那个村子,少妇果然在半路上等着他。他跳下马来,让少妇骑上去,他牵着缰绳往前走。一进了他们的房子,互相投缘,过得很舒畅。过了六七年,居然是一对夫妻,没有人追捕私逃的女人。少妇忽然生了一个儿子,邓成德因为结发妻子不生育,得到儿子很高兴,起名,兖生。少妇说:假夫妻终究难以成真,我想离开你,又生了这么一个累赘人的东西,真是没办法。邓成德说:如果命运好转,若能剩有余钱,打算和你逃回家乡,你怎么说这种话呢?少妇说:多谢,多谢。我不能耸起肩膀,装出可怜的样子,去仰望大老婆的眉眼高低,给人去做奶妈子,那样一来孩子最难堪!邓成德替妻子变白,说她不忌妒,平时也不吭声。等过了一个多月,邓成德解散了学馆,计划和李前川的儿子一起出去做买卖。他告诉少妇:我是这么想的,当这学馆的老师,肯定没有发财的日子。现在学习做买卖,也许还有回乡的日子。少妇也不回答,到了夜里,少妇抱着儿子起来了,邓成德问她:你要干什么?少妇说:我要离开你。邓成德急忙爬起来,追着问她:为什么。少妇却无影无踪了。邓成德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她不是人类。因为她的形迹可疑,他也不敢告诉別人,推脱说她回自己家去了。
多年以前,邓成德离家的时候,和妻子娄氏约定,年终一定回来。离家以后,几年没有音信,传说他已经死了。娘家哥哥看她没有儿子,要她改嫁,娄氏便以三年为期,每天只以纺线织布来养活自己。一天,黄昏以后,她去关外面的房门,一个女子从门外挤进朱,怀里抱着一个包在被子里的婴儿对她说:“我从母亲家里回来,恰巧天黑了。知道姐姐一人独居,所以请求借宿一宵。”娄氏请她进屋。她进了屋里,娄氏看看她,是个二十多岁的美人,娄氏很高兴,和她同用一张床,一起逗弄孩子,孩子白得好像鑲芦籽儿,娄氏叹气说:“我这个活寡妇就没有这么个宝贝。”少妇说:“我正嫌他赘人呢,就送给姐姐做儿子?”娄氏说:“不要说娘子不忍割舍心爱的宝贝,即使能够忍心割舍,我也没有乳汁喂养他。”少妇说:“这不难办,当初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我也患了无乳症,吃了半副药好了。剩下的半副药,至今还保存着,就送给姐姐吧。”说完就拿出了个纸包,放在窗台上,娄氏随便应了一声,当时也没觉得奇怪。熄灯就寝,醒来以后招呼她,只见婴儿放在**,少妇已经开门走了。她大吃一惊,天亮以后,婴儿饿了,哭着要奶吃。娄氏迫不得已,吃了那半副药,过了不一会儿,奶水就流出来了,就哺育婴儿。过了一年多,婴儿更加肥壮,逐渐学习说话,爱得不亚于自己亲生的。因此就打消了改嫁的念头。但是一天到晚怀抱婴儿,不能纺线织布来谋求衣食,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难。一天,少妇忽然来了,娄氏怕她往回要儿子,首先怪她不辞而别之罪,后叙抚养的艰苦。少妇笑着说:“姐姐告诉我抚养的艰苦,我就把儿子放在这里不要了吗?”说完就招呼儿子。孩子哭叫着,钻进娄氏怀里。少妇说:“犊子不认识他母亲了!这是百金不能卖的,可以拿来百金,我给你签署卖儿文书。”娄氏以为这是真话,脸色立刻涨红了。少妇说:“姐姐不要害怕,我来此正是为了你。离别以后,担心姐姐没有抚育儿子的金钱,因而多方筹措,拿来十几金。”说完就拿出金钱,交给娄氏。娄氏害怕拿了她的钱,她往回要孩子就有话可说了,所以坚决不接受。少妇把钱放在**,径自出门走了。娄氏抱着儿子追出去,她已走得很远了,怀疑她没安好心。但是有了钱,将本求利,家境逐渐富裕了。又过了三年,邓成德经商赚了钱,带着行囊回来了。正在互相问候,一眼看见了孩子,问他是谁家的孩子。妻子就把始末缘由向他说了一遍。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妻子说:“他母亲叫他兖生。”邓成德惊讶地说:“这孩子真是我的儿子。”询问少妇送孩子的时间,就是她离别的那天晚上,邓成德从头到尾说了,他和房卑淑结合又离别的情况,两口子很高兴,还希望少妇能回来,终于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