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慎字谨庵,顺天旧家子。赴试入都,舍于郊郭。时见对户一少年,美如冠玉。心好之,渐近与语,风雅尤绝。大悦,捉臂邀至寓所,相与款宴。问其姓氏,则金陵俞士忱也,字恂九。公子闻与同姓,更加浃洽,订为昆仲;少年遂减名字为忱。
明日过其家,书舍光洁;然门庭踧落,更无厮仆。引公子入内,呼妹出拜,年约十三四,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少顷托茗献客,家中似无臧获。公子异之,数语遂出。自后友爱如胞。恂九无日不来,或留共宿,则以弱妹无伴为辞。公子曰:“吾弟流寓千里,曾无应门之僮,兄妹纤弱,何以为生?计不如从我去,有斗舍可共栖止,如何?”恂九喜,约以场后。试毕,恂九邀公子去,曰:“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竟挽入内。素秋出,略道温凉,便入复室,下帘治具。少间自出行炙。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顷之搴帘出,则一青衣婢捧壶;又一媪托柈进烹鱼。公子讶曰:
“此辈何来?不早从事而烦妹子?”恂九微笑曰:“妹子又弄怪矣。”但闻帘内吃吃作笑声,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终,婢媪撤器,公子适嗽,误咳婢衣;婢随唾而倒,碎碗流炙。
视婢,则帛剪小人,仅四寸许。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复出,奔走如故,公子大异之。恂九曰:“此不过妹子幼时,卜紫姑之小技耳。”公子因问:“弟妹都已长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去留尚无定所,故此迟迟。”遂与商定行期,鬻宅,携妹与公子俱西。既归,除舍舍之;又遣一婢为之服役。
公子妻,韩侍郎之犹女也,尤怜爱素秋,饮食共之。公子与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及之。公子劝赴童试,恂九曰:“姑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耳。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故不为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恂九大为扼腕,奋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艰难若此!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故宁寂寂耳。今见大哥不能发舒,不觉中热,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公子喜,试期送入场,邑、郡、道皆第一。益与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恂九名大噪,远近争婚之,恂九悉却去。公子力劝之,乃以场后为解。
无何,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相与传颂;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及榜发,兄弟皆黜。时方对饮,公子尚强作噱;恂九失色,酒盏倾堕,身仆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
急呼妹至,张目谓公子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箓。衔恩无可相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抚爱,媵之可也。”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也!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嘱妹曰:
“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开视。”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窃疑其嘱异,俟素秋他出,启而视之,则棺中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骇异间,素秋促入,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妾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乎?即中馈当无漏言,请勿虑。”遂速卜吉期,厚葬之。初,公子欲以素秋论婚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殁,公子商于素秋,素秋不应。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对曰:“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门,寒士而可。”公子曰:“诺。”不数日,冰媒相属,卒无所可。先是,公子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谋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子知。韩心不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场关节。公子闻之,大怒诟骂,将致意者批逐出门,自此交往遂绝。又有故尚书孙某甲,将娶而妇卒,亦遣冰来。其甲第人所素识,公子欲一见其人,因使媒约,使甲躬谒。及期。垂帘于内,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裘马驺从,炫耀闾里;人又秀雅如处子。公子大悦,而素秋殊不乐。公子竟许之,盛备装奁。素秋固止之;公子亦不听,卒厚赠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系念,月辄归宁。来时,奁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嫂不解其意,亦姑听之。
甲少孤,寡母溺爱太过,日近匪人,引诱嫖赌,家传书画鼎彝,皆以鬻偿戏债。韩荃与有瓜葛,日招甲饮而窃探之,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韩固求之,甲意摇动,恐公子不甘。韩曰:“彼与我至戚,此又非其支系,若事已成,彼亦无如我何;万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庵哉!”遂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约期而去。至日,虑韩诈谖,夜候于途,果有舆来,启帘验照不虚,乃导去,姑置斋中。韩仆以五百金交兑明白。甲奔入,诳素秋曰:“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妆,草草遂出。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远,殊不可到。忽见二巨烛来,众窃喜其可以问路。及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集则空舆存焉。意必葬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伪也。陪娶婢归,细诘情迹,微窥其变,忿极,遍诉都邑。某甲惧,求救于韩。韩以金妾两亡,正复懊丧,斥绝不为力。
甲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俱以赂嘱免行。月余,金珠服饰典货一空。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能复匿,始出,至公堂实情尽吐。宪票拘韩对质。韩惧,以情告父。父时已休职,怒其所为不法,执付隶。及见官府,言及遇蟒之变,悉谓其词枝梧;家人搒掠殆遍,甲亦屡被敲楚。幸母日鬻田产,上下营求,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韩久困囹圄,愿助甲赂公子千金,哀求罢讼。公子不许。甲母又请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寻访;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之。甲家甚贫,货宅办金,而急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来,乞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中,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公子骇问:“妹固无恙耶?”笑曰:
“蟒变乃妹之小术耳。当夜窜入一秀才家,依于其母。彼亦识兄,今在门外。”公子倒屣出迎,则宛平名士周生也,素相善。把臂入斋,款洽臻至。倾谈既久,始知颠末。初,素秋昧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便欲驰报。素秋止之,因与母居。甚得母欢,以子无妇,窃属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生亦以公子交契,故不肯作无媒之合,但频频侦听。知讼事已有关说,素秋乃告母欲归。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为媒。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亦有此心;及闻媪言大喜,即与生面订姻好。先是,素秋夜归,欲使公子得金而后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愤无所泄,故索金以败之耳。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哉!”即遣人告诸两家罢之。又念生家故不甚丰,道又远,亲迎殊难,因移生母来,居以恂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婚嫁成礼。
一日,嫂戏素秋曰:“今得新婿,从前枕席之爱犹忆之否?”素秋笑顾婢曰:“忆之否?”嫂不解,研问之,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笔画其两眉,驱之去,即对烛独坐,婿亦不之辨也。盖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次年大比,生将与公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强挽而去。是科,公子中式,生落第归。逾年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一日,素秋谓嫂曰:“向求我术,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今将远别,请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嫂惊问故,答曰:“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妾荏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大哥富贵中人,不可以偕,故言别也。”乃以术悉授嫂。数日又告别,公子留之不得,至泣下,问:“何往?”又不言。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而去。公子阴使人尾送之,至胶莱之界,尘雾幛天,既晴,已迷所住。
三年后闯寇犯顺,村舍为墟。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见云绕韦驮高丈余,遂骇走,以是得保无恙。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发尽黑,猝不能认。叟停足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问其居何里,曰:“远矣,远矣!”
匆匆遂去。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之,竟无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坚。宁如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雄飞不如雌伏。”
【译文】
俞慎,字谨庵,顺天府官僚人家的后代。进京赶考,住在城那。时常看见对门有个少年,容貌很漂亮。心里喜爱他,逐渐靠上去说话,那个少年极其风流儒雅。心里很高兴,拉着胳膊请到寓所,摆下酒席,热情地款待。问他姓甚名谁,他说:“金陵人,姓俞,名叫士枕,字恂九。”公子听说和他曰己同,姓,更加亲热,订为同性兄弟;少年就把名字减掉一个士宇,叫俞忱。
第二天,到他家里看翠,书房光明洁净;门庭却很冷落,更没有书僮、仆人,把公子领进书房,招呼妹妹出来拜见。妹妹大约十三四岁,肌肤晶莹透彻,粉脂白玉也没有一点瑕疵,坐了一会儿,托着茶盘向客人献茶,家里似乎没有丫鬟,仆妇。公子很惊异,说了一会儿句话就出来了。从这以后,友爱像同胞兄弟一样。俞恂九没有一天不到寓所来,要留他住宿,他都以小妹无伴而告辞。公子说:“弟弟住在千里之外,没有应付门面的童子,兄妹都很纤弱:怎么过生活呢?不如跟我走,我家有房子,可以共同居住,怎么样?”恂九很高兴,约定考试以后动身。
考试结束以后,恂九把公子请到家里说:“中秋佳节,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准备了蔬菜薄酒,不要违背她的心意。”就把他拉进屋里。素秋出来了,寒暄了几句,就进了厨房。放下门帘,准备酒菜。不一会儿,自己出来送酒送菜,俞慎站起来说:“让妹妹跑来跑去的。于心何忍!”素秋笑盈盈地进去,时间不长,撩起门帘走出来,却是一个丫鬟捧着酒壶,一个老太太托着盘子送来烧制好了的一条鱼。公子惊讶地说:“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她们怎么不早早前来干活,而要劳动妹妹?”恂九微笑着说:妹妹又弄神弄鬼了。只听门帘里边发出哧哧的笑声,公子不晓得什么缘故。
酒宴结束以后,丫鬟和老太大往下撤餐具,正赶上公子咳嗽一声,不当心把痰吐到丫鬟的衣服上,丫鬟随着痰唾倒在地上,碗打了,洒了一地,再看看那个丫鬟,是用丝绸剪的小人,只有四寸来长。恂九哈哈大笑。素秋笑盈盈地跑出来,把她捡走了。不一会儿,那个丫鬟又跑出来,和刚才一样地跑来跑去。公子感到很奇怪。恂丸说:“这不过是妹妹小时候紫姑送给她的小技罢了。”公子问他:“弟弟和妹妹都已长大成人,为何还没结婚?”恂九回答说:“父母去世了,去留还没有一定的地方,所以拖下来了。”于是就和他商定了动身的日期,卖了房子,携带妹妹,和公子一道西行。到家以后,腾出房子给他们居住,又打发一个使女服侍他们。
公子的妻子,是韩侍郎的侄女,尤其疼爱素秋,饮食都在一起。公子和恂九也是这样。而且恂九又很聪明,目下十行,试着写一篇八股文,很有修养的老学究也赶不上他。公子劝他去考秀才。恂九说:“我暂时写写这个八股文,是和你略微分担一点痛苦罢了。自己知道福分浅薄,不能进入仕途;而且一旦进入追名求利的道路,就不能不患得患失。所以不走那条路。”
住了三年,公子又没考上举人。恂九很失望,振奋起来说:“榜上留下一个名字。怎么就这样艰难!我当初不想被成败所迷惑,所以宁愿寂寞一生;现在看见大哥不能得志,不觉心里发热,十九岁的老童生,应该效仿小马驹的奔驰。”公子很高兴,到了考期。把他送进考场,县考府考,都考中第一名,中了秀才。更和公子放下帐幕刻苦读书。第二年参加科试,府里县里都考第一。恂九声名大振,远近争着向他许亲,他一概谢绝。公子极力劝他结婚,才答应乡试以后再说。
不久,乡试结束了,羡慕他的人争着抄录他的文章,互相传诵;他自己也觉得不屑于名列第二。可是发榜以后,哥俩都没考上举人。当时正坐在一起喝酒,公子还能勉强说说笑话;恂九却面无血色,酒杯掉在地上,身子跌在桌子下面。扶起来躺在**,已经病危了。急忙把妹妹喊来,他睁开眼睛对公予说:“我们两个人的情谊虽然和兄弟一样,其实不是一个家族。弟弟自料已经写进了录鬼簿。哥的恩情不能报答,素秋已经长大成人,既然蒙受嫂嫂的疼爱,可以给你作妾。”公子变了脸色说:“我弟弟真是乱了人伦!那不是说我长着人头的畜生吗!”恂九一听就流下了眼泪。公子花了很多钱,给他买了一口好棺材。恂九叫人把他抬到棺材跟前,奋力爬了进去。嘱咐妹妹说:我死了以后,赶快盖上棺材。不让任何人打开看望。公子还想和他说话,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公子很悲痛,如同死了亲兄弟。心里却疑惑他的遗嘱很奇怪,等素秋出去了,打开一看,看见棺材里的帽子袍服如同金蝉脱壳,掀起来看看,有一只蛀虫,一尺多长,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正在惊异,素秋忽然走进来,悲痛地说:兄弟之间有什么隔膜坭?所以对你保密,不是躲避哥哥,尽怕别传扬出去。我也不能长住了。公子说:失礼是因为情不自禁,情义这样深厚,他不是人类,和人有什么羞耻的呢?妹妹难道不知我的心吗?即便是你嫂嫂,我也不能泄露了个字,请你不要担心。于是就迅速选择一个好月子,厚礼埋葬了。
当初。公子要把素秋许给官宦人家,恂九不同意。恂丸死后,公子和素秋商量,素秋不答应。公子说:“妹妹已经二十岁了,长大成人了。却不出嫁,外人会怎样议论我呢?”素秋说:“要是这样,只能听从哥哥的意见。但我自料没有福相,不愿嫁进侯门,只要贫寒的读书人就可以了。”公子说:“可以。”
过了不几天,做媒的一个接一个,都不认可。前几天,公子的妻弟韩荃来给恂九吊令,偷眼看见了素秋,心里很爱慕,想要买她做小老婆,就和他姐姐商量。姐姐急忙警告他:“不要再说这种话。”害怕公子知道。韩荃回去以后,始终不肯放弃,托媒人风言尽语地告诉公子,答应在乡试的时候花钱给他走后门。公子一听,勃然大怒,臭骂一顿,把转达这个意思的媒人打了嘴巴,赶出门去,从此就和妻弟断绝了交往。
某甲,是从前一个尚书的后代,将要娶亲的时候,未婚妻忽然死了,也打发媒人来提媒。某甲的宅子,云彩似的连成一片,公子从前是熟习的,只是想要看看某甲那个人,因而和媒人约定,叫某甲亲目前来进见。到了那一天,在內室挂上门帘,叫素秋亲自相看。某甲来了,穿着皮袍,骑着大马,跟着很多随从,炫耀于邻里之间。人又清秀文雅,好像是个处女。公子很高兴,见到的人都赞美他,素秋却很不痛快。公子不听素秋的,竟把妹妹许给了那个人。备下丰厚的嫁妆,不计较花钱多少。素秋一再制止他,尽要了今年老的仆妇,供她使用就行了。公子也不听,终于陪选了很多嫁妆。嫁过去以后,夫妻感情很亲呢。哥哥嫂子却时常想念她,每月总要回一趟娘家。回来的时候,嫁妆里的珍珠刺绣,一定带回几件。交给嫂子收藏起来。嫂子不晓得什么意思,也就暂时听之任之。
某甲从小失去父亲,寡母过分地溺爱,天天接近坏人,引诱他又嫖又赌,家传时书画和铜鼎古玩,都拿出去卖掉,偿还嫖赌的债务。韩荃和他有瓜葛,有一天请他喝酒,私下用话试探他,愿用两个小老婆和五百两银子换素秋。某甲起初不愿意,韩荃一再向他请求,某甲心里动摇了,但却害怕公子不肯罢休。韩荃说,我和他是至亲,这又不是他的亲妹子,要是生米作成熟饭,他也对我无可奈何;万一有别的变化,我自己承担责任。我祖父还活在世上,何必害怕一个俞谨庵呢!于是就让两个小老婆盛装而出,向他敬酒,并说:“真如约定的那样,这两个就是你家的人了。”某甲被他迷惑了,定下一个日期就走了。
到了约定那一天,某甲担心韩荃欺骗他,夜里在路上等着,真就来了一辆轿车,撩开帘,于看看,确实是他的两个小老婆,就领回家去,暂时敢在书房里。韩苓的仆人拿出五百两银子,交代明白了。某甲急忙跑进寝室,欺骗素秋说:“俞公子突然得了急病,招呼你快去”素秋来不及梳妆打扮,草草收拾一下就出来了。
车子启动以后,茫茫黑夜,不知往哪里走也,岔道很多,走了很远,也没到达。忽然看见来了两盏很大的灯笼,大家暗自高兴,认为可以问问道路。来到跟前,原来是一条大蟒,两只眼睛像灯笼一样。大家吓得要死,人马全都逃窜了,把轿车在路旁;天快亮的时候又集合回来,看见只剩一辆空空的车子。料想素秋必定葬进了大蟒的肚子,就回去告诉了主人,主人只能垂头丧气而已。
几天以后,公子派人去看望妹妹,才知被坏人骗去了。起初没有怀疑是她女婿设的骗局。把陪嫁的使女接回来,详细追问情况,稍微看出了其中的变故,很气愤,就到府里县里告状。某甲害怕了,求救于韩荃。韩荃因为金钱和小老婆全都丧失了,正在懊丧,把他拉出去,让他出力。某甲痴痴呆呆地正在没有办法可想,各处捕人的拘票到了。只好暗地里行贿,哀求不去。拖了一个多月,金银珠宝、服装首饰,典当一空:公子在府里追得很紧,县里的官员都接到了严格的命令,某甲知道再也藏不住了,这才出面,到公堂全部招供实情。府里发出传票,逮捕韩荃上堂对质,韩荃害怕了,把情况告诉了祖父。祖父已经退休,对他的不良行为很气愤,捆起来交给了衙役。及至见到官府,说到遇蟒的怪事都说了。供词支吾搪塞,家人几乎被打遍,某甲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拷打。幸亏母亲天天出售田地,上下营救,才从轻处理,没有判处死刑,韩家的仆人却在狱中病死了。韩荃长期押在监狱,愿意帮助某甲千金,拿去贿赂公子,哀求撤诉。公子不答应。某甲的母亲又请求再补上那两个小老婆、只求暂且当作疑案存起来,等待寻访素秋的下落了。妻子又受到娘家婶娘的委托,早晚都哀求免诉,公子才答应了。
某甲很穷,卖了房子筹办金钱,但在急切之中卖了出去,所以先把两个小老婆送来,哀求暂时缓期限。过了几天,公子晚间坐在书房里,素秋和一个丈夫,突然进来了。公子惊道:“妹妹原来没有遇害呀!”素秋笑着说:遇上的一只大蟒,是妹妹的一点小术罢了。当天晚上逃进一个秀才家里,依靠他的母亲。他也认识哥哥,如今在门府里。公子穿倒了鞋子迎出去,却是宛平县的周生,一向很要好,拉着胳膊请进书房,极为亲切。谈了很长时间,才知道始末根由。
前些日子,天刚亮的时候,素秋敲周生家的大门,母亲把她请进去,盘问她,知道她是公子的妹妹,就要派人快去报信。素秋制止了,就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很喜爱她,因为公子没有媳妇,心里暗暗归向素秋,稍微露了一点口风。素秋以没有哥哥的意见为借口,推辞了。周生也因为他是公子的朋友,所以不愿做无媒的结合,担却总是探听消息。知道告状之事已经被人知道了,素秋就告辞母亲要回去。母亲打发隔壁一个老太太送她,就嘱咐老太太做媒。
公子因为素秋在周家住了很长时间,也有这个想法;等到听见老太太做媒的一番话,很高兴,就和周生当面订了婚约。起先,素秋夜里回来的时候,想叫公子拿到钱以后再宣布她回来了。公子不同意,说:“狀前的气愤没有地方友泄,所以要钱,叫他们倾家**产。现在看见了妹妹,万金怎能换来呢!”就派人告诉某甲家,再不追究了。又想到周生家境不富裕,路途又远,叫周生亲自迎娶很困难,就把周生的母亲搬到这里来,住在恂九住过的老房子里;周生也准备了钱财绸缎和鼓乐,举行了婚礼。
一天,嫂子跟素秋开玩笑:“现在,有了新女婿,当年枕席上的恩爱,还记得吗。”素秋笑着看着使女说:“记得吗?”嫂子不明白;细细地问她,原来三年的**,都是使女代替的。每天晚上拿笔勾笔画使女的两道眉毛,把她赶去了,就是面对面坐着,女婿也认不出来。嫂子更加惊奇,要弄明白她的法术,她只笑不说话。
第二年是大考之年,周生要和公子一起前去赶考。素秋说:“不必去了。”公子硬把周生拉去了,这一次乡试,公子考中了举人,周生落第回到家里。住了一年,母亲去世,再也不说进取的话了。
一天,素秋对嫂子说:“你从前想要学到我的法术,本来不愿把这种吓人的事情叫别人听到。现在将要永远分别了,秘密地传授络你,也可用它避免兵灾。”嫂子惊讶地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三年以后,这个地方就荒无人烟了。我生来性格柔弱,受不了惊吓,要去海边上隐居。大哥是富贵中人,不能一起稳居,所以说要分别了。”于是就把她的法术全部教给了嫂子。
过了几天。又向公子告别;公子挽留她,留也留不住,竟至流下了眼泪。问她:“去什么地方住?”她也不告诉。鸡叫就早早地起来,带一个白胡子老奴才,骑两头驴子走了。公子暗中派人跟在后面送她,送到胶州莱阳的交界之处,尘雾遮天,天晴以后,迷失去向,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
三年以后,李闯王进犯顺天府,村舍夷为平地;韩夫人用丝绸剪了一个东西放在门里。李闯王的大兵来了,看见云雾围绕一个一丈多高的韦驮,都吓跑了。这个法术,才保佑没有受到灾害。后来,村里有个商人到了一海边上,遇见一个老头儿,像是白胡子考奴才,胡子头发却是全黑的,仓促之间没能认出来。小老头儿停下脚步笑着说:“我家公子还健在吗。借你的贵口,转告一句话:秋姑也很安乐。”问他们住在哪里,老头儿说:“很远很远。”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公子听到这个消息,派人访遍了那个地方,竟然毫无踪迹。
异史氏说:“读书人没有肉食的福相,由来已久了。起初想得很明白、但却不能坚持下去。难道如同糊着眼睛的主考官,本来就衡量命运,不衡量文章吗?一次没有考中,就愚昧地死去,蛀虫的痴傻,多么可怜!哀悼他的奋发有为,不如一生无所作为,老老实实地趴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