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最后的事(1 / 1)

三毛一个人在岛上的日子并不像自己原来预期的那样单调平静,至少在西沙里文章里可以看到她依然将好看的衣裳穿在身上。

很多人因为爱上三毛的文字,而喜欢上这个女人。他们用崇拜的眼光仰视着这个女人,但是,她最不要便是这样。如果她肯爱上一个人,首先便是这个男人将她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爱着,而她要像普通女人一样希望能在伴侣身上看到自己没有的可贵品质,而不是一味的称赞与欣喜。

西沙是少数被三毛冷待的人。三毛对读者,对朋友,都是耐性极好。她没有责怪西沙这样来写她,但是,她不高兴他将她的冷待也写得这样清楚,她甚至给几个好友写信解释这件事情,问他们是不是因为看了这个叫西沙的作者写的文章而不敢来她这里做客。

她对其它的朋友都很好,甚至带着鲜花去机场迎接,开车带人家游海岛。

她在八一年回到了台湾,回去的原因据她自己说是“思念双亲”。

西班牙终于失去了魔力。台北的滚滚红尘热度未减丝毫。

她的最后几年,百分之六十的时间都在回读者信和做演讲中渡过。生活越热闹,她越心虚,她重复着说同样的话,慢慢的,真话也失去真诚的味道。

她常常想杀死自己,她给自己设计的死亡方式是,在座谈会上讲话时忽然倒地死亡。

很多人夸她是一个真人,写字做人都真到极致。但是也有很多人质疑她的虚伪造作。他们都希望她带来更多的精彩,他们不允许她的文字里出现乏味平淡的人生。三毛陷进了写作的恶性循环之中,她先是写尽了沙漠生活,再是写尽与JOSE的夫妻生活,甚至婆媳,甚至邻居??她试着用第三者人称写作,但是,其实是从写家信而锻炼出好文笔的她,换了第三人称,便不知道怎么样写才不间离,不做作。她在生活里困顿的左右看,每每发现可以写的东西,便以为有了突破,有了闪光。报纸赞助她去中南美洲旅游,她恢复了波西米亚的打扮,行走在路上。但是,这一路,目的太明确,眼睛虽然是在寻找好玩的,但是,脑子里却在做对应的判断——好不好写。她无法在闹市里保存自己隐者的身份,她被追随者捧得很高,因此,她也就不能像过去那样自在地走路与生活。

那个有夫之妇的画家,又出来纠缠,依然是父亲一手摆平;那个想做外交官的德国青年,依然未婚,远洋打来电话,希望她这么多年后,愿意嫁;??

有很多人,想走进她的生活里,因为好奇、同情、欣赏、心痛,但是,她却希望能有个更强大的男人可以带她摆脱自己,进入另一桩传奇。

她的感情几乎是空白,她的热情只能消耗在其它地方,她不辞劳苦地回读者信,写作,对每个朋友都用最亲热的语言,精神恍惚地以为自己可以与阴间的丈夫对话。

她像一个重病的人,因为某一天的精神不错,便有着复原了的想像,欣喜地告诉所有人,她要好好活着,她会好好活着,她爱这个世界,她爱爱她的人们。

但是,她实在又没好。

她的自闭时不时发作,多半只有家人看见——她与他们所有的呕气,连尚是孩子的侄子侄女,她担心他们不够爱她,又恨他们太爱她——她的周围被别人和自己树起了很多篱桩,可她不拨,只是困兽般在里面左冲右撞,让自己身心俱疲。

但是,这样的她,在那几年里,却在台湾到处演讲,做报告,给失足失意青年回信,教别人怎么去迎得光明的人生。她的演讲总是很动人,虽然她的声音做为一个演讲者来说显得太轻柔。她不喜欢别人对她说教,但是,她却发现,自己在说教别人。

她一天要接无数个电话,她的记事本上订下的约会已经排到下一年,她看了更多的书,感觉自己有了更深刻些的体味,但是读者们不许她变,她稍稍深刻一点,就有许多人质疑——“三毛为什么不再有趣了?”“三毛的东西不好看了”“三毛这是怎么了?”

她想讲真话,于是写了《有话要说》:爱我的朋友,你们不知心,你们的电话铃声吵得我母亲几乎精神崩溃,吵得我永远不敢回家。吵得我以为自己失去了礼貌和不通人情。事实上,是你们——我的朋友,不懂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更没有在我的付出和使命里给我过尊严、看重和支持。你们只是来抢时间,将我本当交给教育的热枕、精力和本分,在一次又一次没有意义的相聚里,耗失。失礼的是你们,不是我。这个社会,请求你,给我一份自己选择的权利,请求你,不要为着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而处处麻烦人,不要常常座谈,但法度自己进修。不要因为你们视做当然的生活方式来往,摧毁了一个真正愿意为了中国青少年付出心血的灵魂。请求自己,不要在一年满了的时候,被太多方式不合适于我的关心再度迫出国门,自我放逐??请求你不要强迫我回信,不要转托人情来请我吃饭,不要单人地来数说你的伤感要求支持,更不能要求我替你去布置房间。你丢你捡,不是你丢叫我去捡??

但是,发表后,又感觉伤害了太多爱她的心,于是,再写文章来道歉。

她回到文化学院教书,她习惯的方式是导师制——一个老师只带最多十余个学生,但是,她班里有五六十人,最多时加上来旁听的,有百余人。她是很认真地想来教人,但是,她最后只是将自己累得不行。

她翻译了几本书,都是在台湾的美国人丁青松神父所著。他成了她最后那几年惟一什么话都肯讲的人,因为他是神父,而且,他在台湾算是一个异乡人。

她内心太骄傲,别人说她的文章浅时,她要说自己写字就是好玩,浅才能有趣,但是当人人都认为她的文章浅时,她又发了慌,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进步,怎么样才可以突破。她有时候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路可以发展,但有时,她感觉自己是只失去灯光牵引的蛾子。

她回大陆旅游,认了写《三毛流浪记》的张乐平先生为干爸,写了许多文章,后来拿出来发表只有关于敦煌的游记。

导演严浩找她写剧本,想拍一部流浪的中国女子的电影。但是,她不肯再写自己,选择了自己陌生的时代,以喜欢的作家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为蓝本的《滚滚红尘》。

她在朋友那儿听说,中国的西部,有一个老人,妻子死后许多年,依然每晚在妻子照片边轻轻呤唱歌曲。她很轻易地被打动,与是给他写信,并且去看望。

媒体们以为她又恋爱了,因为她去的时候拎着皮箱,仿佛打算呆上一段时间。但是,她很快便低落地回来,告诉朋友自己是被骗了,那里的老人不是一个忧伤深情的人,而是一个有着普通名利心的俗人。她甚至说,被他关了起来,不给水喝,不给饭吃。有人信这话,有人不信,因为她在前端时间常常出现幻觉精神错乱,因此还去了美国疗养。

但是,她给老人写信,依然落款为“平平”,她骗他,说自己和一个英国绅士订了婚。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反正,她很快便无计划地执行了自己的死亡。

在1990年底,她还给大陆作家贾平凹写信,说喜欢他的文章,有机会去西安时,央他带她游玩。她还接受了新加坡某电台的采访,她说“我这一生,丰富,鲜明,坎坷,也幸福,我很满意。”她还告诉记者她新的一年的计划——她要游遍整个中国,她要出个人专辑,她要来探望新加坡的朋友??她的情绪保持得还算平稳,但是,很多矛盾的话语和大变化的语调也不时出现。她一会儿频呼《滚滚红尘》的获提名,是她壮年时代的来临,同时又说她对这个世界已经不介意她极爱孤独寂寞,因为那象征了真正的自由与解脱。

关于《滚滚红尘》她写得很用心,甚至越俎代庖,连每个镜头怎么拍都写得仔仔细细。她与秦汉林青霞他们讨论剧本到深夜,回家时从楼梯上跌落,摔断了肋骨。她对这个电影投入了极大的热情,甚至在没有人肯投资时,她要求陈嗣庆同意投资给她几百万。她甚至打算自己扮演剧中女配角月凤,严浩坚持不同意,选用了香港女演员张曼玉,她告诉记者自己比张曼玉更能诠释角色,选张曼玉的原因,是因为她是美女。电影拍完后,她与剧组一起四处宣传,她认为这是本伟大的电影,是她骄傲的作品。但是,这部电影却没能像三毛期待的那样,代表着她的壮年时代来临——金马奖上它大放异彩,除了编剧之外,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奖项——这给三毛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新一年刚刚开始,她便因子宫内膜肥厚住进了荣民医院检查治疗。

第二天她做了手术。她告诉母亲,看到有许多小天使在她房间里。

第三天的凌晨,她用丝袜将自己悬在了挂点滴瓶的架子上,在洗手间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关于她的死,后人众说纷纭,但是,讨论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当初她恨自己不能像《河童》里的小河童们一样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现在,她终于选对了死亡的时间与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