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花慢慢爬墙/青苔也比它快了/点点白花/是我永不移的星星/许多年了/也总也不能过去/啊/月季花慢慢爬墙/青苔也比它快了/等待是织不尽的夜/织呀织呀/织成独口的小船/总有人来来问我的婚期/我说只为了这又要开的这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才是时候——(《孀》三毛词)
JOSE从接到在拉芭玛岛的工作时,三毛就有不祥的预感。
但是,她以为是自己将要遇上什么不祥。她的身体虽然在台湾得到了很好的调养,但是,稍有劳累,还是会反复发作。特别是她陪JOSE一起去拉芭玛岛时,她感觉浑身都不舒服。那些毛病几乎同时发作,胸闷,坐骨神经疼,脊椎疼。看着丈夫在海边小径快乐的奔跑去给她采野花时,她的心里难受得很,她以为自己大限已到,回大加纳利岛后,马上找律师立了遗嘱。
可是,死神挑中的人不是她,而是JOSE。这让谁都没想到。
那个月正是他们享受亲情的好日子——陈嗣庆缪进兰夫妇来欧洲旅游时,专程来这里探望女儿,他们在一起住了一个月,前半个月由三毛陪着在西班牙玩,后半个月他们一起回到海岛。JOSE与陈家人第一次真正会面。他们都有些尴尬,只能相对看着傻笑。三毛教他用中国话喊“爸爸妈妈”,JOSE显得很羞涩,在喊出口的那一瞬间,他笑得很开心,伸手将陈家的三个人环抱在怀里。
在帮着搬运行李时,JOSE不好意思地承认:“昨天夜晚,想到要见爸爸妈妈,我紧张得一夜睡不好。”
他的英文一般,因为紧张,更是常常话到嘴边改成了傻笑。他很喜欢岳父母,他也承认,通过接待岳父母,感受到了中西方家庭的不一样。听他这样说,三毛欢喜地用手吊在他脖子上笑。
终于JOSE克服胆怯,用英文来和岳父讲话时,一开口,居然像三毛一样称呼起陈嗣庆:“爹爹!”
他们仨都愣住了,而大胡子没有觉察,只是继续讲:“爹爹你让她同意我买一辆摩托车好不好?”
三毛的眼泪滚了下来,她到厨房去擦泪,为丈夫骄傲也为父母骄傲——他们都这样容易快捷地接受了对方,而且喜欢上了对方。
JOSE甚至让“爹爹,姆妈”来劝三毛和他生个小孩子,三毛这次没有反对,只是看着她深爱的三个人,点头微笑。
三毛陪父母去伦敦旅行时,JOSE在机场上一再与他们吻别,殷殷地要求他们不要嫌路途远,要常来海边看他们,他还答应了陈嗣庆的邀请,说明年再忙也会去台湾看看别的亲人们。看到这一幕时,三毛不祥的预感又上来了,她的太阳穴开始一鼓一鼓地跳,她痛得闭上眼,身边一位妇女扶了她一下。这位妇女是来看儿子的,她给三毛一张名片,三毛去看,很刺眼的一行字:某某的未亡人。这是西班牙的风俗,守寡的妇女的名字前都有这样的字样。三毛忍不住抬眼去看外面的丈夫,他正在向他们挥手。她站起身再次与他告别,并没有想,这一别,成了永别。
1979年9月30日。这是中国中秋节后的第二天,也是三毛陪父母从大加纳利岛离开的两天后。半夜一点钟,她的房间被一个英国太太敲开,英国太太想将噩耗说得委婉镇定,但是,不等她开口,三毛脑中那团不祥之云已经有了形状,她忽然叫喊起来:“是不是JOSE死了?你是不是告诉我JOSE死了?”
“亲爱的,你坐下来!”
“你说。我不坐,你快说。”
她据实告诉三毛,他们正在寻找他的尸体。
未亡人要做的事情不只是祈祷与悲伤,还有很多烦琐的事情要去做——很多法律手续要办,去葬仪社结帐,去看法医解剖结果,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过程,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样式??
陈嗣庆和缪进兰陪着三毛一起回到小岛处理这些,这次,他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拿着花去给女婿上坟。
他们哭得很哀伤,心痛这个给女儿带来欢乐的小伙子的早逝,担心女儿会出事。他们还难过自己老了,不能再将女儿放在胳膊下保护。
三毛被打了镇定剂睡在**,如果药效过去,她便会哀哀地尖叫:“JOSE,回来,JOSE,回来。”
JOSE的家属们从马德里赶来,他们哭一阵之后说饿了,缪进兰赶紧去厨房做饭给他们吃。他们吃完后,赶着上街去抢购了些岛上免税的烟酒和手表相机,包括婆婆,虽然失去了儿子,也不能使她因此少买一块表。
缪进兰感觉到这个家庭的凉薄,她去求女儿:“跟我们回台湾,你在台湾还有家。”
她在父母的扶持下飞回了台湾,她下飞机时,被闪光灯捕捉,她用手捂住脸,眼泪止不住地掉,求大家:“不要拍了,好了,好了,不要拍了,求你们,不要拍了??”话没有说完,便用随手拿着的夹克蒙住了脸,哭到走不动。接她的人将她抱在怀里,很多人都哭了,记者们也很沉默。
琼瑶(作者注:台湾著名言情小说家,丈夫平鑫涛是皇冠出版社长,三毛的书都是在此出版)逼三毛来去她家与她谈话——因为陈家人太多,不方便深谈。
那天,三毛一身沉重的丧衣,怀抱了一大束血似的苍兰。她说:“黑衣不好,给你红花,会吉利些。”琼瑶那天和她聊了七个小时,说是聊,更多的是缠与逼迫,逼三毛发誓不自杀。
不只是琼瑶,还有她的父母,亲人,朋友,读者。她感觉她的生命忽然不再自由,当初做不了主,便被父母带到人世,如今,她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离开时,却忽然有了这么多手强拉着她不丢。
她答应他们她不死。说这话时,心里很清楚:“只是暂时的不死。”
她在台湾没有呆多久,便离开了。
虽然回到马德里要与公婆因为遗产问题很是纠葛,虽然这次她的情殇地点在西班牙,但是,她依然以为这个国家可以带给她重新的平静和幸福。她在海边的家,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了,但仍是她的家。台北的热闹让她身心皆疲,她感觉自己快要被她们宠坏,重新变回那个苍白脆弱自闭的少年。她又要做名人,又想一个人安静地思念丈夫,这个,在台北的滚滚红尘里,真是很难做到。她告诉家人,JOSE这六年教她的,是纯净,而这些纯净,她不想丢掉。
“我爱的朋友,不必写信,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是走了,回到我的家里去,在那儿,有海,有空茫的天,还有那永远吹拂着大风的哀愁海滩。 家的后面,是一片无人的田野,左邻右舍,也只有在度假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个地方,可以走两小时不见人迹,而海鸥的叫声却是总也不断。 我的日子会怎么过? 我会一样的洗衣服,擦地,管我的盆景,铺我的床。偶尔,我会去小镇上,在买东西的时候,跟人说说话,去邮局信箱里,盼一封你的来信。 也可能,在天气晴朗,而又心境安稳的时候,我会坐飞机,去那个最后之岛,买一把鲜花,在荷西长眠的地方坐一个静静的黄昏。
再也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最坏的已经来过了,再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有时会胃痛,会在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有些食不下咽。 也曾对你说过,暮色来时,我会仔细的锁好门窗,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因为我很明白,昨日的风情,只会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那么,我的长裙,便留在箱子里吧。 又说过,要养一只大狼狗,买一把猎枪,要是有谁,不得我的允许敢跨入我的花园一步,那么我要他死在我的枪下。 说出这句话来,你震惊了,你心疼了,你方才知道,Echo的明日不是好玩的,你说,Echo你还是回来,我一直是要你回来的。 我的朋友,我想再问你一句已经问过的话,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生,不是孤独的死? 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有遗憾。 再说,夜来了,我拉上窗帘,将自己锁在屋内,是安全的,不再出去看黑夜里满天的繁星了,因为我知道,在任何一个星座上,都找不到我心里呼叫的名字。 我开了温暖的落地灯,坐在我的大摇椅里,靠在软软的红色垫子上,这儿是我的家,一向是我的家。我坐下,擦擦我的口琴,然后,试几个音,然后,在那一屋的寂静里,我依旧吹着那首最爱的歌曲——甜蜜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