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逃难(1 / 1)

1975年11月9日,即使是摩洛哥国王哈桑的支持者也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鼓动他的支持者们支持他的野心勃勃的计划,即把西撒从马德里夺过来。大约有35万摩洛哥人响应了他的号召,并且有一半人跨过了边界。南方毛里塔尼亚也送平民来过边境。没有听到一声枪响,才四万人的西班牙军队根本没有做抵抗,政府组织着大家开了几次紧密会议之后,很爽快地宣布西撒哈拉属于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亚。当地的撒哈拉威人完全失业,他们成了无国籍的一些可怜虫。当地的武装组织“人民解放阵线”认为,他们才是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该地应该交给他们,而摩、毛两国又互相不相让,于是,西撒哈拉的沙漠真正失去了太平,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战争。

三毛和JOSE在十月时便得到撤离的通知。三毛在十月二十二日便离开了撒哈拉,JOSE当时在公司那边,她无法与他取得联系。三毛是在毛里塔尼亚送平民入境时无票上机逃离的撒哈拉。

十月二十二日到十一月一日,中间的十天,没有JOSE的任何消息,三毛在安全的加那利岛上心急如焚。一天抽三包烟,打一二十个电话。但是接不进沙漠,没有信,她去机场去等,也等不到人。她向每一个下机的人问JOSE的下落,但是他们只是灰败着一张脸,对她摇头。给婆婆打电话,婆婆只知道哭和一声声地追问:“我的儿子呢?你逃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上我儿子?”

那十天,她总是做恶梦,但是白天脑子里一片混沌并没有明确的不祥的预兆。恶梦的内容都是他们在撒哈拉里遇险的那一幕——JOSE掉进了沼泽里,她去拆了轮胎,车垫,将自己的衣服撕成长条慢慢去救他——有时候,她在梦里低头系长布条,一抬头,发现沼泽里的JOSE已经不见,沼泽上只余下一串气泡;有时候,JOSE拉住了她的布条,但是,他们一起慢慢地下坠??

她以为她要失去他了,如果沙漠使她失去丈夫,她将会用一生来诅咒沙漠。

然而,十一月一日的下午五点,JOSE像神话一样出现在她的眼前,不但人来了,还带来了沙漠里的全部家当——车,鸟,花,筷子,书,家人的信,洗发水,皮包,骆驼头骨??全部运了出来,连一条床单都没有损失。他得意地告诉三毛,他将家具都卖掉了,那些小冰箱床地毯洗衣机们,被他卖了一万二千元。

三毛又怒又喜,用手去捶他,又去亲吻,等到平静后,才晓得去问丈夫是怎么可以这样富裕地逃出战乱之地。那个时候的小镇上已经是人挤人,人吃人——已无水十五日,无车,无食物,无汽油,无药。人人都抢着坐飞机,他却开着车到海边露营了两天,等船只靠岸。倒是有军舰靠岸,但是怎么也不肯带他。恰好有一条船卡住了,非潜水员帮忙不能开。JOSE下水替他们解了围,他们也答应了他的要求,不但带他离开,还带上了他满满一汽车的东西。三毛边听边哭,JOSE却像做了得意的事情的孩子一般,从口袋里捧出许多钱给三毛看。

他们六点便在海边租好了一幢美丽的房子。这是三毛梦寐以求的洋房,完完全全的家具,连墙上的画都布置得很好。有一大厅,一卧室,一间小客房,小浴室。大窗对着海,窗帘一拉开,海景便是房间的壁画。还有一个小园子,可以让她种些花草。她在新房子又是蹦又是跳,光着脚在地板上跑得啪啪有声。和撒哈拉相比,这里完全是人间天堂。

她忙不迭地在新房子里给家里人写信,信里充满了对丈夫的赞美与欣赏:“十日来,他白天上班,夜间搬家,尚去弄好了此地的医药保险,是个了不起的大勇的男子汉,我太爱他了。我当初嫁他,没想到如此,我们的情感是他在努力增加,我有这样一个好丈夫,一生无憾,死也瞑目。我比起他来,在人格理想上是高他一等,在能干上不及他一半,只有爹爹可以与他相比,但爹爹内向,身体不好,常常自苦。他却没有这种使他痛苦的性格,这是我们陈家的骄傲,有如此一个好女婿。你们一定要更加爱他这个儿子??你们一定会喜欢他,经过此次考验,我对他敬重有加。别人的先生逃出来只一个手提包,脸色苍白,口袋无钱,乱发脾气,他比他们强很多很多。我很欣赏他,粗中有细,平日懒洋洋,有事不含糊。”

不过,虽然连一条床单都没有落在沙漠里,但他们的生活还是受到了战争的影响。JOSE所在的公司倒闭了,没有遣散费,没有失业保险,没有救济金,JOSE失业了。他们与失业的其它同事一起请了律师与西班牙政府打官司,终于获得了每年三十万完的失业救济金。

虽然不工作也不用担心吃饭问题,但是两人在一起并不算开心。三毛的身体不好,出车祸伤了脊椎,因子宫内膜移位,两次开刀手术,子宫流血不止又做了刮宫手术,还因肝病吃药打针。她三十三岁了。想到年龄她常意兴阑珊。JOSE想要一个孩子,她的子宫有宿疾,在治愈之前不能生育。而且,她冷冰冰地告诉他:“我不能在领着失业救济金时还去生孩子。”

她又犯了以前的毛病,给家人写信时,会说到“回想三十三年来的岁月,有苦有乐,而今仍要走下去,倒已是有些意兴阑珊了”“人生的长短和价值都是一样,一旦进入死亡,就是永远的活下去,没什么好悲痛的,请你们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之类丧气的话,扰得台湾的亲人不无担忧,只好一封封家书去催她回台湾小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年,JOSE才又找到工作。送他去机场时,三毛感觉吹在脸上的风都是清爽的。JOSE的新工作是在另一个岛上做海底电缆的装配。九百美金一个月的工资,但是每周机票来回,加上两地开销,可存下的钱便几乎没有。虽然是这样,她还是支持他去,这一年,JOSE因为不用去上班,也没有社交,天天短裤赤膊,如果不是在家里看电视就是到海里游泳抓鱼。她感觉他如果再不工作,整个人便会懒散下来,成为西国常见的那种领着失业救济金的青壮年,无所事事的将一生打发掉。她托家人在台湾找工作,甚至自己写信给蒋经国,说JOSE是台湾的女婿,又是西班牙持有潜水师执照的二十八人之一,希望台湾能给他提供工作机会??

而自己,刚刚在台湾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书——这个,算是是她一九七六的大喜悦。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了她的散文集《撒哈拉的故事》。看到皇冠寄来的自己的书,她又在给家人的信里将什么此生无憾之类的话乱说一通。JOSE不懂中文,但是认得三毛两个字,因为这本散发着油墨香的妻子写的书,他高兴得手舞足蹈。静夜里,三毛一个人捧着书到院里吹着海风轻轻声的哭。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如果写作算是事业的话。她在台湾所赚的稿费与版税全交给父亲拿着。父母亲不缺她这点钱花,她知道,但是,她希望他们拿着这些钱,因为三十多年来,一直都是她向他们伸手要。

她马德里的房子还没有卖掉,又看中了岛上被称为“小瑞典”社区的房。几番折腾后,终于买下,除了写作之外,她的生活重心都在布置新房上。她的身体差得令人担心,出门旅行只七天,便高烧得无法坐船;腰的毛病也渐渐加重,医生告诉她一生将不可再坐软沙发,只能坐地上或者硬椅,每周还得接受治疗;她动不动就咳嗽,夏天都无法到海里游泳,因为这样会使她的咳嗽加重??

这些日子里她常常想到死。将生活里任何一件事情都看成自己生命的预兆。

德国丹娜丽芙机场飞机相撞的事故,让她想到每个人的归宿都已有定数,是难逃的;小岛上的五十二岁的瑞士邻居早上出门时与她微笑再见,下午游泳之后刚上岸走几步便因心脏病死掉,让她又一次向父母强调人是无常的,关于死一定要预备好,要大家学习庄子妻死而鼓盆唱歌的哲学。

她才三十四岁,但是,她认为,她已经活得太长,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