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到沙漠去(1 / 1)

三毛的家书,总是轰炸似的密集,她的念头又总转得比航空邮递的速度快,所以,陈嗣庆和缪进兰,面对这大叠大叠的家书,很不知所措。三毛怪他们回信总是又短又慢,缪进兰哭笑不得,只好电话去解释:“我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不像你,可以找出那么多事情来讲。难道让我每天写下做了什么饭菜给他们吃?”

他们很欣喜三毛能在马德里生活得如鱼得水,但是,他们头疼的还是三毛的恋爱——他们都知道女儿是个情绪化的浪漫的人,很容易爱,又很容易不爱,所以,只要信里出现男性的名字,他们都会紧张,都担心在上一封里还在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下一封信就说他们已经分手。他们担心妹妹会在情感中再次受伤,担心她真得像她信里所说做个不结婚的人。陈嗣庆有时候会和缪进兰打趣,说自己的这个女儿,上辈子是欠下了很多的感情债,要一桩桩还回来。

三毛说想和馆长结婚时,他们也没有多意外。这二十几年,他们也了解了女儿爱情观,知道了她一旦与人爱上,便是想将自己的后半生都给了这个人。他们等待着三毛写信来说馆长向她求婚,或者她向馆长求婚之类的事情。但是,三毛最后却通知他们,她要嫁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的照片他们都见过。那个在海里抓鱼的大胡子海神JOSE。

他们的重新见面,也是戏剧化的。先是三毛在去徐家做客时,在楼下遇见了JOSE的妹妹伊丝帖。她告诉三毛,JOSE正在南方服兵役,还有最后一个月就会回到马德里。她一再要求三毛给哥哥写封信,因为“哥哥一直都很挂念你,家里的墙上还贴着你的照片”。三毛疑惑地给他写了一封信,短短的几个字:“JOSE,我回来了。”

收到信的荷西在画报上剪了许多潜水者的漫画贴在信纸上,在旁边注上“这是我”,然后寄给三毛。因为三毛忘记了他的归期,所以,他们的见面也添了些戏剧效果——JOSE打了她一天的电话找她不到,只好到马德里的一个朋友家里去等,朋友终于找到三毛时,要求三毛马上赶到她家去——于是,那个大胡子青年可以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三毛的眼前,她惊喜地叫了起来,被他抱着在空中旋了几个圈。他比照片上要帅很多。照片上的脸,有一半全是胡子,而只有站在他面前,才能看清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饱含着爱的喜悦和甜蜜。三毛很激动地在家书里告诉父亲JOSE长大了。她也不无遗憾地对着镜子里看自己的脸,后悔这些日子没有保养仔细,显得有些憔悴。

三毛也见到了伊丝帖说的家里墙上贴着的照片,那些照片在墙上已经发黄,撕下一张来,墙上居然留下一块白色的影子。

JOSE告诉她照片全是到徐伯伯家偷的,拿到相馆去放大冲洗,再将底版还回去。

三毛感觉这是她遇上的最浪漫的事情,她甚至告诉家人,以前的那些浪漫那些情话,现在看来,都太小儿科,只有这种经过时间考验的等待,这种发黄的相纸,才是值得投入一生的爱情。

她回忆当初被自己轻视的记忆,关于七年前那个十几岁的孩子,那个被同学们取笑的“表弟”。她发现他们共有的美好时光并不少,比如每个星期天早上都去“海盗市场”买鸟的羽毛,大街小巷里玩得像疯子一样高兴,还有一起看过的电影,一起散步溜冰??也许是被现在的情绪篡改了记忆,这些重新翻出来的片段里,都是笑声与温暖。她向家人讲述这些被夸张了的幸福感,同时在这些夸张里陶醉了自己。所以,当他再次说想与她结婚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她告诉父母:“他是一个外表沉静而内心如野马似的孩子,跟我十分合得来,我们是自由自在的,婚后也不会过正常日子。但是我十分向往他的生活方式,因为此人有个性,懂得安排不同与常人的日子。我要和他一起去非洲,我和他如果没有结婚的话,我不能去。所以,爹爹要尽快给我寄来户口本复印件,未婚保证书。我已经申请来了我的出生证明,你们要尽快给我那两件。我做荷西的妻子是非常诚意的,我并不喜欢有太重的社会负担,就是说,我现在最看重的是心灵的自由,只要做事不太离谱,就不去多想。过去为了个性上的放不开,吃了很多苦头,现在知道自己的缺点,要设法去改掉。我很怕结婚后进入另一个别人的大家庭,JOSE有几个兄弟姐妹,我全认识,但可有只有妈妈难缠,我们不会跟她有什么来往。我们去非洲,他们也干涉不到。而且,你们要知道,是JOSE为了我去非洲,而不是我为了他。是我告诉他我想去撒哈拉沙漠,我忘记多少年前,我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见过关于撒哈拉的介绍,当时,我就想,如果此生能去一次那里,便是真正一点遗憾也没有。JOSE知道我的想法,便瞒了我申请去沙漠工作??”

这样的结婚,在别人看来又是一桩任性的行为,但是,这却是三毛很理智的一次决择。她与大多数女性的思考方式不相同,所以她的理智与别人也是不相同。衣食住行,经济,事业等等现实的考量都不是她的标准。能影响她的婚姻的要素很简单:特不特别,好不好玩。年近三十岁的她,虽然没有经历过婚姻,但是也看到身边的亲人朋友是怎么样爱情在柴米油盐里蒙了尘,渐渐成为一对面孔都越来越像的乏味夫妻。那些夫妻,都不好玩,他们的眼睛因为孩子而瞳孔放大,他们与对方互视时平静得如同在镜子里看早上起床的自己。

呵,这种生活。如果让她的生活里没有惊喜,没有爱情,那她可受不了。

幸好有JOSE陪她,这个男子虽然外型粗糙,学历也不高——大学没有念完,只有高中文凭,但是内心却柔软浪漫,又肯冒险。

他们想到结婚,便喜悦得只懂得对视傻笑。三毛的预感告诉她,未来也许并不件件如愿,但是,至少他们将一起开始一段幽默,同谋和冒险的关系。

JOSE在撒哈拉沙漠里的一家磷矿公司找到了工作。他认为有了稳定的收入,才能让三毛在沙漠里过得无忧。三毛很为他感动,但也劝他不要这样,因为——她认为自己到沙漠后会有大段时间在旅游,在她的脚未曾踏上那无边际的黄沙之前,她的沙漠在脑中还是一桩浪漫的想像。

沙漠很快便给那些浪漫的想象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没有淡水,没有水果,没有蔬菜??这些如果三毛都还可以忍受,那么,JOSE的同事从沙漠带回来的消息却让她开始对沙漠感觉心惊——JOSE一日工作十五小时以上,没有休息日,清早五点上班,夜晚十点以后还在爆炸海底。在深海作业,一日做足八小时对肺便有损伤,如果按十五个小时这样做下去,再壮实的小伙子恐怕也会被废掉。

她愤怒地写着家书:

“我去了会与公司交涉,这个薪水不高,不是卖命??真是混帐,JOSE去年一年没工作,什么也忍下来了,我去了会好好讲,叫老板改时间??同时也请爹爹替我们在中国找事,如有三万台币一月(现赚九万一月),我们便回来。JOSE已可讲英文(很坏,没有句子),同时我又替他在象牙海岸找事,是法国公司,待遇一样,可是环境较好。在奈及利亚,一幢房子租一年是一百五十万台币(一月不租);交通是疯子,左右不分,车辆乱行,人在街上大小便;警察拿鞭子在街上打人,人还是乱走;一条裤子要合四五千台币,还是尼龙不是棉的,是个疯狂的国家。垃圾堆成一人高,无车来清理,黄热病,打摆子一塌糊涂(我每日便要服奎宁丸),这样的黑人尚叫国家,黑人走路如蜗牛,不做事,走十步路要十分钟,JOSE一下水,助手黑人就睡觉,不看守水下的他要什么,总之是个疯狂的世界,二千二百美金所付代价太大,划不来。我不去也是不行了,JOSE一走,此地男人都来找我,满镇风雨,社区内大家讲来讲去,都是说我有男人。此地北欧女人都与人同居(丈夫在非洲),我实是被这些流言弄得十分苦恼??

我现在尽量休息,预备长程飞行(总共要十五六小时)。去了JOSE不能来接(工作),我便去找一位DURU博士的家(奈国人,也是老板之一)JOSE仔细,坐计程车钱已交人带来,一切无问题。我是旅行老手,不会出错,万一飞机出事,亦是命中注定,不必悲伤,人生聚散都是容易,要有大智慧来接受??”

作者注——

撒哈拉大沙漠:撒哈拉沙漠在非洲大陆的北部。它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沙漠,西起大西洋沿岸,向东经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埃及等国到达红海之滨。东西长5600多千米,南北宽2000千米,面积为910万平方千米。在三毛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位华人女性踏上过这块迷人又拒人千里的挑剔的土地。

这里是世界上最热的地方之一,平均每年降水量不足100毫米,有的地方甚至一年之内滴雨不见。有时候,沙漠的天空中也会出现乌云,眼看着有雨滴落,但是,却没一滴能降到地面,在半空中就被蒸发掉了。撒哈拉的夏季,气温可以高到58摄氏度。地表温度可达到70-80摄氏度,将一枚鸡蛋埋在沙子里都会烤熟。但是,一到夜晚,气温就会急骤下降30-40摄氏度,如果是冬季,可以降到接近零度。

虽然当地人称沙漠为“撒哈拉”(在阿拉伯语中,撒哈拉就是“空虚无物”),但是沙漠的地下却有一个储量丰厚的地下水库,贮水量相当于尼罗河12年入海总水量。不但有地下水,还有很多矿藏——石油、天然气、磷酸盐矿??

西班牙在撒哈拉当时有接近28万平方公里的属地,三毛与JOSE,便居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