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让我们暂时先回来一下。”

莳枝小姐的声音响起的下一个瞬间,我便回到了“现在”。

昏暗,寂静。我正躺在实施室的**。

“辛苦了。虽然做法多少有些粗暴,不过的确是成功了。”

“恭喜,由舞!莳枝小姐把大致情况都实时解说给我听了。”

虽然从床两侧传来了祝福,但我像环游了世界一周似的,十分倦怠,因此无法直率地为此庆贺。那个我在走廊上挣扎扭动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过,这样也好。就算因膝盖的剧痛而一时半会儿疼昏了过去,作为补偿,那个我能够从心痛中获得解脱,也不会因为莫名其妙地受到“椎太一门心思都扑在社团活动上”这件事的影响而加入女子排球部,积极地扩大自己的世界,诸如此类,不用经受种种不必要的辛苦。这全都归功于我跨越遥远的时间回到了过去。

“咦?”

我在真切地进行自我劝导时,想到了一件事。

“我不记得自己有在初二时见到过未来的我,也没有被谁的脚绊倒的记忆。”

如果自那以后的现实被不曾告白的版本所覆盖,那么我一定会有关于那次惨烈摔倒的记忆才对。

我的大脑一下子变得十分混乱。

“你的记忆的更新部分暂且由我保管。”莳枝小姐用平静的声音回答道,“三年份的记忆的更新数据非常庞大,包含了很多无用信息。如果一口气全部注入你的大脑,大脑会立刻撑不住的,很难再继续进行后面两次时间旅行。我之后会斟酌选择必要的部分来更新你的记忆,所以现在先只考虑接下来的时间旅行吧。”

“啊……好。”

是啊,还剩两次告白需要回收。如果每完成一次时间旅行就更新一遍记忆,大脑确实会难以承受。

我做了一下深呼吸,转换了一下大脑的状态。

“我要开始第二次时间旅行了。”

“你能够继续吗?刚才消耗了很多体力吧?毕竟穿越时空可是一项重体力活儿。”

“我还有一些体力,没问题的,我要靠这个势头继续进行。”

“也是,毕竟你下午还有社团活动。”

嗯?如果我没有进行第三次告白的话,我是不是就不会加入女子排球部了……

虽然脑海中又冒出了一个疑问,但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莳枝小姐的手就再次包裹住了我的手。

“那么,再集中一下精神,回想第二次告白。”

或许是因为我掌握了诀窍,这次比第一次更顺畅地回到了过去的那一天。

我回想起五年前的春天,那是我的第二次告白。

小学六年级的椎太。小学六年级的我。那个年纪的孩子普遍开始在异性面前装腔作势,但我和椎太依然天真无邪。

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和椎太被分在不同的班级。即使升上五、六年级后成为同班同学,我也并非随时都紧紧注视着椎太。我一边呵护着小学一年级时萌生出的那份淡淡的爱恋之情,一边时而将目光投向其他男生,时而仰慕体育老师,时而对樋口说自己计划将来要和偶像结婚,还要生一对双胞胎。

这样想来,那时的“喜欢”不过是放了韭葱和干笋的酱油味拉面,余味清淡。这样的“喜欢”里,没有让人欲罢不能的浓汤,没有油腻的叉烧肉,也没有能提供饱腹感的煮鸡蛋。

我漂浮在这清澈的面汤上,于我而言,小学一年级的失恋已是遥远的过去,是早已痊愈的挠痕。正因如此,我才能在升上五年级,再次与椎太成为同班同学后,十分轻松又快活地想着“接下来的两年应该会很快乐”。

然而,当新学期真正开始后,我发现在五年级一班的日子并不像我当初想象的那样快乐。班主任仿佛是一个崇尚“分数至上主义”的智能机器人,以至于班里的许多同学因开始上补习班或兴趣班而变得十分忙碌,班里没有爱照顾人的领导型角色……各种因素相互作用,使得五年级一班与“和睦”一词背道而驰。那段日子里,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小圈子中,只与同圈子的成员来往,吝于与其他人进行不必要的交流。

有一个名叫中村的男生,遭到了所有圈子的冷落。

中村同学极其老实,不会主动跟人讲话,也没有人向他搭话,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他成绩很好,身材很瘦小,一副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或伤害的样子。班里的同学虽然并不欺凌他,但总是冷漠地无视他的存在,仿佛他在或不在都无所谓。除了椎太。

“中村,作业写了吗?”

“中村,这周的《少年Jump》看了吗?”

“中村,你头发睡翘了。”

在毫无生机的五年级一班里,椎太是唯一有富余活力的人。或许他一旦看到有人没精打采的样子,就无法坐视不管。椎太每天都会主动向中村同学搭话,努力把中村同学从孤身一人的沼泽中拽出来。即使遭到其他男生的冷眼,即使作为当事人的中村同学并未给出什么明显的反应,椎太依旧毫不气馁地一直“中村、中村”地喊着。这并非出于同情或正义感,恐怕是类似于与生俱来的想要保护弱者的本能反应一类的东西。

与此同时,椎太也在与五年级一班冷淡的气氛对抗着——姑且不论椎太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自身行为的本质。

“椎太,你好厉害啊,不会随波逐流。”

某一天,当我发自肺腑地做出如此感叹时,椎太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随波逐流,是去哪里?”

“去哪里……我不是在说这个。”

“那是在说什么?”

“是在说不会随波逐流。”

“所以是不会流去哪里,你倒是说得明白点儿啊!”

虽然当时的我跟少年椎太经常难以对话,但椎太能做到容易随波逐流的我所做不到的事,这让我再次被他吸引,名为“喜欢”的面汤开始多多少少混杂着一些复杂的风味,“咕嘟咕嘟”地熬煮着。

另一方面,椎太的努力也成了徒劳,中村同学渐渐地开始频繁请假。随着季节变迁,中村同学缺席的次数越来越多,没有他的教室已成了一片理所当然的景象。最终,在我们维持原班学生人员构成,升上六年级的那个春天,“机器人”班主任向大家宣布:“中村同学今后改为在自主学校[19]上课了。”

教室里响起一片微小的惊讶声,我立马转头看向坐在窗边的椎太。

中村同学退学了吗?他为什么不来了?他到底去了哪里的自主学校?椎太应该会对“机器人”班主任接连不断地提问。

然而,椎太并没有这么做。他像是要隔绝教室里的喧嚣一般,敛住所有情绪,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这一整天,椎太明显话变少了,笑容中明显透着无力感,吃饭速度明显变慢了(也没有再添饭)。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在放学后尾随椎太。我猜想,他可能会去见中村同学。

然而与我的猜想相反,椎太去的并不是中村同学家的方向,也不是自己家的方向,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沿着河边溜达,又漫无目的地穿过商店街。他在街上游**着,一看就知道是不想直接回家。椎太一直目视前方,不曾发现我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

椎太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终于在走进郊外一座寺庙的院落后停了下来。他并未许愿,而是直接走过正殿,走过后面的主房,走到深处庭院的池塘前停下了脚步。

池塘足足有半个排球场那么大。椎太站在池塘的路缘石前,久久地盯着池水,像机器没电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在做什么呢?

傍晚的天空下,椎太的身影长久地伫立于此,仿若佑护这一片池塘的地藏菩萨。我躲在暗处一直看着椎太,到最后实在是看腻烦了。

于是,我装作偶然路过的样子,向椎太打招呼。

“咦——椎太?不是吧?太巧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不过椎太丝毫没怀疑我说的话,而是转过身来回答我的问题。

“有鲤鱼。”

“这样啊。”

鲤鱼又不罕见,我心想。我站到椎太身旁,跟他一起往池塘里看去,结果发现鲤鱼的数量比想象的多。浑浊不清的黄绿色池水中,红鲤鱼和白鲤鱼都充满光泽感,它们在池水中游动着,鱼鳞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

“真的耶,有好多。我经常新年时来这里烧头香,可完全没注意到有鲤鱼。”我对格外安静的椎太说道。

“鲤鱼旗[20]呢?”椎太小声地回应道。

“什么?”

“你有注意到鲤鱼旗吗?”

“烧头香的时候吗?”

“不是,就今天。”

这根本形不成对话。我梳理了一下逻辑,再次开口。

“那个,你是问我今天有没有在这座寺庙里看到鲤鱼旗,是吗?”

“对,在住持的房屋玄关前挂着的。”

“没有,我没注意到。”

我只一个劲儿地看着你的后背——这我可说不出口。

“有鲤鱼旗的,而且很大。我看到鲤鱼旗之后,又走到这里来,发现这里有真正的鲤鱼,吓了一跳。然后我就开始思考……”

椎太的声音有些阴郁,话说到一半变得吞吞吐吐起来,这不像他。

“思考什么?”

“如果真正的鲤鱼看见了鲤鱼旗,会做何感想呢?”

“真正的鲤鱼……看到鲤鱼旗?”

“我一把自己代入鲤鱼,不知怎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

椎太用运动鞋的鞋尖轻轻踢着池边的路缘石,露出阴郁的表情,继续说着。

“因为那些鲤鱼旗把原本的鲤鱼变得柔软又膨胀,被丝线系住,被拴在竿子上,在空中飘飘****,这对于鲤鱼来说简直就是噩梦。要是把人类也做成鲤鱼旗,你看了会觉得害怕吗?”

我在脑海中描绘了一番椎太所说的人类版鲤鱼旗的样子,便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嗯,确实很恐怖呢。”

“对吧?而且还是把爸爸、妈妈和孩子们,也就是全家人一起做成观赏品,人类真过分啊。我一代入鲤鱼的感受,就会开始生人类社会的气。什么‘鲤鱼旗,高高飘,飘过屋顶上’[21]啊,别让它们飘到屋顶那么高啊。”

椎太站在鲤鱼的角度,发自内心地对人类社会感到气愤,踢路缘石的力度也逐渐变大。像是在回应椎太一般,一条红鲤鱼跃出水面,向空中溅出细小的水珠。

“不过鲤鱼是不是也像人类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风开始转凉。我吹着凉风,望着水面的涟漪,忽然脱口而出。

“或许其中有的鲤鱼比起在小池塘里生活,更想在天空中飞翔呢。”

“天空?”

“嗯。比起做一条在池塘里游泳的鲤鱼,有的鲤鱼更想成为在天空中翱翔的鲤鱼。这样的鲤鱼如果看到了鲤鱼旗,说不定会出乎意料地觉得激动不已呢,会觉得那是一条实现了梦想的鲤鱼。”

“这不可能吧。”我一说完就觉得很难为情,但偶然看向身旁,椎太踢着路缘石的脚停下了。

“这样啊。”

“咦?”

“原来如此,这样想就行。”

椎太用力地点点头,他脸上刚才还存在着的阴郁一下子消失了。

“是啊,反正都要代入的话,不如代入积极的鲤鱼。嗯,我决定采用你的想法,我之后也要这样去想。实现了梦想的鲤鱼……也就是说,鲤鱼旗是鲤鱼们的自由女神!”

从噩梦变成了自由女神,这转换如此迅速,让我目瞪口呆。“嗯!嗯!”身旁的椎太满脸欣然笑意,不住地点着头。

这个男生切换想法的速度很快,一秒钟后就到了另一个地方,而我总是被落在原地。正因为如此,他对我来说才那么耀眼。

“或许中村也从窄小的世界里飞出去了,变得自由了吧。”

听到椎太口中突然蹦出这个名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中村同学,没错。椎太之所以愁眉不展,除了鲤鱼之外,还有其他原因。

“中村同学的事,你觉得这样就行吗?”

我屏住呼吸,窥视着椎太的表情。他的瞳孔一瞬间僵住了。

“嗯,虽然有点儿不甘心,有点儿落寞,不过如果中村自己觉得这样更好的话,那就行。”

“真的?”

“嗯。虽然我不清楚自主学校是什么样的,但既然有‘自主’两个字,那么应该很自由吧。如果中村能变得比之前更自由、更轻松的话,那样会更好,可以不用再勉强自己去本不想去的学校了。”

“是吗……嗯,可能是这样。”

椎太是一边思考着这件事,一边走过那段漫长的路的吗?一想到这里,我胸口就憋得慌。

“是啊,又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去上公立学校。”我故意提高了嗓门。

“没错,没错。人生道路有许多条,这挺好。”

“嗯。一直待在学校,好像就会觉得学校就是全部。”

“学校不过是一片池塘罢了,中村是出发去往大海了。那家伙,没想到竟是个冒险家呢。”

我和椎太不可思议地意气相投,虽然我们在“世界如此辽阔”这一话题上相谈甚欢,但我却在不同于此话题的另一个维度上感动得快要落泪——我和椎太进行了连贯的对话!

我和椎太说的话衔接上了,齿轮对上了,心与心连上了——是的,我单方面感知到的协调感使我欣喜得几乎要飘扬在屋顶之上,正用力地将我拉向一个方向。我的思慕之情现在应该能顺利地传达给椎太,要告白的话就要趁现在对话接上的时候,寺庙的神明也会为我加油吧。没错,就是现在!

“是这里吧,第二次告白的时间点。”

“是的,正好就是这里。当时的我像发作了一样,想告白得不得了,就说出来了。说的是‘我现在还是很喜欢你,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和我交往’。”

“椎太同学什么反应?”

“他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很是慌张,说什么‘不清楚跟女生交往具体要怎么办’,我向他解释说‘是要去约会之类的’,可他拼命摇头,说‘办不到,办不到。现在比起约会,我觉得看漫画更开心’……然后他开始用非常惊人的势头向我介绍起他推荐的漫画来。”

“推荐的漫画?”

“尾田荣一郎的《航海王》。现在已经成了我案头常备的书。”

“你在被拒绝之后老老实实读了呢。”

“因为他真的很拼命地在向我推荐。我想着毕竟是他那么喜欢的漫画……我读完第一卷之后就停不下来了,最后成了忠实粉丝。”

“男女交往对于那时的椎太同学来说还为时尚早,对于那时的你而言也有些早吧?”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对话能接上和恋爱能成功,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问题。”

“那就去收回这次告白吧。”

于是,我潜入了那一天。

城郊的寺庙。栽有大型松树的庭院。映照着晚霞红光的池塘。

池水中倒映着两个人的身影,是椎太和那个我的。此时椎太正在就世界的辽阔情绪激昂地发表演讲。那个我告白在即,我已经没时间犹豫了。

我轻轻地向那两人身后走去。椎太正沉浸在自己的演讲中,并未注意到我;而那个我的心思都在椎太身上,也未注意到我。

那个我只直直地注视着椎太一个人,一门心思地寻找告白的时机,屏住呼吸,等待椎太的演讲告一段落的那个瞬间。

终于,椎太的声音停下了。

刹那间,那个我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我现在还是很喜……”

我怎么会让你说出来!

我立马冲过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向那个我的后背。

咚!

那个我的身体向前倒去。

扑通!

掉进池塘了。

任务结束。

睁开眼睛,我看到莳枝小姐和樋口正站在床的左右两侧,一脸愕然地俯视着我。

“虽然我确实有这种预感,但你竟然真的干得出来。”

“五年前的由舞好可怜啊。”

仿佛进行了一场宇宙之旅一般,我的身体积攒了太多疲惫,以至于这两人的眼神让此刻的我有些吃不消。

我狠心地说道:“没事的,那片池塘没那么深。”

“怎么这样,只要想到那是过去的自己……”

虽然樋口皱起了眉,但我正是因为想到这是为了过去的自己好,才不得不采用了强硬手段。当然,五年前的我大概会痛恨那个妨碍自己告白的神出鬼没的恶人吧。不过,如果那个我得知了真相,一定会感谢现在的我。如果五年前的我知道自己的第二次告白将消散在“办不到”这一句话中,自己将受到“我比不过漫画”这一事实的重创,最后在听椎太没完没了地讲《航海王》时心中生出徒劳之感——嗯?如果没有那次告白,我还会遇到路飞他们吗?

“莳枝小姐,”我精疲力尽地轻声说道,“尽快让我去收回剩下的告白吧,我想在自己开始思考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之前,把这一切都搞定。”

趁我的决心还没有动摇,趁不可名状的不安还没有吞噬我,趁我还有回到过去的力气。

“不用休息一下吗?你现在应该相当疲惫了吧。”

“如果只是再来一回的话,应该没问题。毕竟我平时有通过社团活动锻炼身体。”

不——我会不会到头来压根儿就没加入社团?

啊,讨厌,脑子里一片混乱。

“莳枝小姐,请尽快!”

我喘着气说着,向莳枝小姐伸出手。

“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

莳枝小姐的手掌覆上我的手。

“这是最后一场时间旅行了。目的地是十年前,虽然有点儿远,不过请努力回想起来。”

我回想起十年前,那是我的第一次告白。

不——我没办法马上回想起来。十年太久了,回忆里蒙上了岁月的薄膜。

小学一年级的椎太。小学一年级的我。我们不久前还在上幼儿园,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孩子,别说对异性萌生意识了,就连自我意识都还十分模糊。

我们被放入了一个比幼儿园大得多的名为小学的“箱子”,成为庞大团体中的一员,这足以让人头晕目眩。学校老师、高年级学生、同年级学生,人生中的出场人物猛增,我每天心里都很没底。对于班主任、同班同学之类的身边的人,我只能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面庞,这恐怕是因为我平时对周围人也总是心不在焉的。

在这个朦胧不清的世界里,只有一张脸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绽放出鲜明的光彩。这种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第二学期,全班同学调换了座位顺序。我旁边是一个外号“香菇”[22]的男生,这个外号是其他男生给他起的,他的本名叫作原田椎太。他上课时总是东张西望,课间休息时总是在教室里跑来跑去,身上一年到头都有着擦伤,是个不肯老实待着的孩子。起初,我对他的了解就只有这种程度。

有一次,在一月一次的“便当日”这天,这个男生引发了小小的**。

他坐在我旁边,眨眼间就吃光了便当盒里的食物,接着又打开一个小型便当盒,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侧目瞅了一眼,发现他正在吃柿种。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这声音不应该是吃便当会发出的。不止我一个人注视着这声音的源头,在他的周围,掀起了一阵微小而动**的浪潮。

终于,其中一个同学大喊起来:“香菇在吃点心!”

这次,整个教室里的同学都注视着椎太。

椎太却平静地回答道:“这不是点心,这一点儿都不甜。”

这句话成为同学们激烈争论的导火索。

“就算不甜也是点心。”

“柿种是大人吃的点心。”

“不可以带点心来学校。”

“我的便当里也放了魔芋果冻呢。”

“魔芋果冻才不是点心,是魔芋。”

“那柿种也不是点心,可能是柿子。”

“你胡说什么呀?”

在班级同学一番激烈的讨论中,只有椎太一个人面不改色地继续“咯吱咯吱”地嚼着柿种。我被他从容不迫的侧脸吸引住了。他不觉得辣吗?他淡定从容地咀嚼着会让舌头发麻的柿种,让我对他萌生出一种奇妙的尊敬感。

“同学们,不要管其他人,专心吃自己的便当吧。椎太同学,老师也觉得柿种不算点心,下次请妈妈用真正的柿子给你做便当吧。”

终于,班主任堀川老师出来收拾局面。此时,椎太便当盒里的柿种还剩一颗。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这颗柿种,充满惜别之情似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我情不自禁地开口了。

“不是花生啊。”

椎太将炯炯的目光投向我。

“花生?”

“我爸爸每次吃到的最后一颗都是花生。”

“是嘛。”椎太再次凝神盯着柿种。

随后,他说出了那句话。

“那个,如果把这颗种子种下去,你觉得它会长成大树、结出柿种吗?”

不会,绝对不会结出柿种的,我现在可以对神明发誓。不过,当时的我对自己所掌握的世界运行原理并没什么自信,虽然内心觉得“大概不会结果吧”,但还是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不知道”。而且,对于椎太提出的“让我们种下试一试”的建议,不知怎的,我当即同意了。我当时大概是抱着一种“且不管它能不能结果,光是把柿种的种子种下去,这本身就很有意思”的想法吧。

我把特意留到最后吃的厚蛋烧[23]剩在便当盒里,跟着椎太跑进学校的庭院。椎太选择了不引人注目的花坛作为栽种柿种的地方。

“不要跟任何人说哦,等它长大了,好让大家吓一跳。”

我和椎太共同保有这个秘密。自那以后,我们开始在每天午休前去花坛查看柿种是否发芽。我每次都心想着“应该不会吧”,但身旁的椎太每次都发自真心地抱以期待,又发自真心地感到失望。渐渐地,我开始祈祷柿种能为了椎太而长出芽来。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尝试吃爸爸喜欢的柿种。我憧憬着椎太吃柿种时那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希望自己能与原本不爱吃的柿种和睦相处。刚开始时只吃一颗,第二天吃两颗,我一点点地增加吃下去的量,让舌头渐渐习惯这股辛辣味道所带来的刺激。于是,我迷上了柿种。如果我们种下的柿种结出果实了,就算不让椎太分一些给我爸爸,我自己也可以吃个够。没过多久,我就生出了这样的野心。

当然,柿种没有结出果实。我们午休时迈向花坛的步伐渐渐变得沉重。在种下柿种后过了大约十天,椎太终于开口了。

“如果今天也没发芽的话,我们就放弃吧。”

那是一个阴天,午后有些凉飕飕的。我们来到花坛,我以不同于平时的紧张心情仔细地看向花坛的那个角落。

没有发芽。

那一瞬间的失望,比起无法尽情吃到柿种,更多的是由于自己无法再与椎太一起度过午休时间了。

“哼,果然不行啊。”

椎太沮丧的心情显露无遗,他无精打采地坐在花坛外围的砖块上。

“我还以为只要每天使劲儿祈祷,就会出现魔法呢。”

我在椎太旁边坐下,问道:“要不要把种子挖出来看看?”

“不了,给蚂蚁吃吧。”

“蚂蚁会不会因为太辣而吓一跳啊?”

“啊——我好想看一看森林啊。”椎太无视了我说的话。

“森林?”

“我本来想着把柿种长出的树培育长大,长到这——么大,然后把它变成森林。”

椎太竭力说出“这——么大”时,身体后仰,向两侧奋力伸展双手。

“柿种长出的……森林?”

“嗯,森林。长出好多森林,在全世界都长,到处都长,然后‘哗啦、哗啦’地结出柿种,大家就能一起吃了。就算一直吃、一直吃,因为是森林,所以也不会变少。这样一来,大家都可以吃得饱饱的,都幸幸福福的。”椎太说着,眼睛发着光。

“可是,”他垂下了头,“没有出现魔法。”

“椎太同学……”

我只考虑了自己的胃,与此相反,椎太却考虑着全人类的幸福,为此等待着种子萌芽。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的柿种森林——我被这一壮丽的愿景所折服,由衷感动。我觉得这个男生十分大气,而且有一颗非常温暖的心。

“椎太同学。”我凝视着椎太。

“是这里吧,人生第一次告白的时间点。”

“是的,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告白的。”

“说的什么?”

“就是直接说的,完全没多想,直接说了‘我喜欢你’。”

“椎太同学怎么回答的?”

“他说‘我也喜欢你’。”

“这不是两情相悦吗?”

“不过,他之后又说‘我也喜欢小碧,喜欢健真,喜欢堀川老师’。”

“你和椎太同学都完全没多想呢。”

“毕竟是刚上学的一年级新生嘛。”

“那就去收回吧。”

“请等一下。”

“怎么了?”

“我一直在想,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想对小学一年级的自己出手太狠,所以我制订了一个作战计划,可以让我潜入比这个时间点稍微前面一点儿的时间点吗?”

“稍微前面一点儿?”

“在两个人去花坛之前。”

“小菜一碟。”

于是,我开始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时间旅行。

午休时间的小学。夹在教学楼和游泳池栅栏之间的花坛。晚秋凉飕飕的风。

吃完午饭的学生们在操场上玩乐,而掩藏在教学楼背后的花坛周围却杳无人迹。

我迅速地开始实施作战计划。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盛开着鲜艳的橙色大波斯菊的花坛,拔掉了一小株杂草,把它移植到我曾和椎太一起种下柿种的花坛角落。

我仅用了一分钟就完成了整个作战行动。时机刚刚好,有两个人影向这里靠近,是小学一年级的椎太和我。

我急忙绕到花坛的另一侧,透过茂盛的大波斯菊的缝隙,观察两人发现冒牌萌芽时的样子。

“喂,快看,发芽了。”

“哇,真的耶,是新芽。”

“长芽了!”

“终于长出来了!”

两个人笑容灿烂,一跳一跳地蹦跶着,我感觉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

“终于出现魔法了。”

“好棒,好厉害。”

时间的流向改变了。这样一来,椎太就不会言辞恳切地讲述柿种森林的设想,而我也不会因此而突然告白。太好了,万事大吉。但是为什么我的内心却一点儿也不激动呢?

我将无从知晓椎太在说出“‘哗啦、哗啦’地结出柿种,大家就能一起吃了”时瞳孔绽放出的光芒,我将在这样的情况下生活下去。之后每次吃柿种时,我将不会再在头脑中饱含暖意地描绘出柿种森林的样子,将不会再被椎太的温暖之心所包裹。一想到这里,我总觉得自己失去了无比重要的东西,内心开始变得空空****。

我明明取回了应该取回的东西,可为什么却觉得如此落寞呢?明明顺利完成了任务,可为什么内心却如此痛苦呢?话说回来,为什么我正在哭泣呢?

透过大波斯菊看到的那两人的身影转眼间变得晶莹湿润起来,看不清了。

根本用不着这样自问,我其实是明白答案的。走到这一步,事已至此,我终于意识到了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虽然十年前的告白遭到了降维打击,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获得了能让我感到安心的柿种。

虽然五年前的告白没能如愿,但多亏了与椎太正面交锋,我才遇见了能带给我力量的《航海王》。

虽然三年前的告白凄惨地凋零了,但我却以此为契机开始了社团活动,发自真心地热衷于排球,开始因椎太以外的事或哭或笑。

我以为自己每告白一次,就因受到椎太的拒绝而导致自己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在事实的另一面,我培育了不同的新世界。多亏了椎太,我才发现了许多闪闪发光的宝藏。

椎太是光之种子,我对椎太的“喜欢”一直、一直、一直照耀着我。

等回过神来时,我正放声哭泣,并飞快地朝花坛的那一侧冲了过去。

“呀!”

“谁、谁啊!”

两个人被突然出现的号啕大哭的女高中生吓到发抖。我瞥了他俩一眼,猛然冲到花坛的那个角落,拔起那棵杂草,用力地摔到地上。

“啊!啊!”

然后“咚咚”地跺脚踩它。

“啊!啊!啊!”

我对僵住的两个人不予理会,跑走了。

任务失败。

“你回来了。”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漆黑的天花板在我眼中变得湿润,真是一种绝望的色彩。

“怎么办?”

我缓缓抬起双手,蒙住满是泪水和鼻涕的脸。

“我干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明明柿种、《航海王》、社团活动都是椎太给予我的东西……”

我为了挽回那些本无法挽回的东西,干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事到如今,你说什么呢?”莳枝小姐严厉地反驳着我这过于愚蠢的悔恨,“这是你所期望的。”

“我知道。可是……”

我害怕得不行。

“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不曾对椎太告白的我是如何生活的?真的还活着吗?”

“你现在不是正活着吗?”

莳枝小姐说着,抓住我的手腕。

“至于剩下的,你去亲眼确认一下吧。”

“啊……”

莳枝小姐像是在给畏缩不前的我强行打气一般,把我带到了隔壁房间。虽然以我的感知而言,似乎已经过去了相当漫长的时间,但透过窗户玻璃看到的天空的色彩并无太大变化。

“你好好看看,和进行时间旅行之前相比,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听到莳枝小姐的话,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是一个等待有罪判决的犯人,心脏剧烈地狂跳。我将目光投向原本就在那里的桌子,刚才放在盘子里的柿种。

“咦?”

还在,柿种还在,还好好地放在盘子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踉踉跄跄地走到旅行包前,拉开拉链,本应放在里面的运动服——还在。

“咦?”

接着,我微微颤动着手指拿起手机,待机画面上的路飞的脸——还在。

“咦?”

没有任何变化?为什么?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明就里地放下心来,背后传来莳枝小姐的声音。

“在突然出现的可怕的姐姐踩坏了柿种的嫩芽后,小学一年级的椎太同学沮丧地瘫坐在花坛边,说着‘这下柿种森林就消失了’,接着开始讲述那个设想。”

“啊!”

也就是说,到头来又回到了相同的路径上?

“不、不过,掉进池塘里的小学六年级的我呢?还有在走廊上摔倒的初二的我呢?”

“那些也没必要问了吧。”

我的肩膀颤抖不止,樋口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

“不要小瞧过去的自己。小学六年级的你从池塘里爬出来,向椎太告白了;初二的你像僵尸一样坚强地爬起来,依然拼命地追上了椎太,并向他告白了。你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放弃椎太。”

身体顿时没了力气。我像是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一般,时间旅行所带来的疲惫猛烈地向我袭来。

视野转眼间变得昏暗起来,我将难以聚焦的目光投向莳枝小姐。

“过去的我……是真的吗?”

莳枝小姐耸了耸肩,恶作剧般地笑了笑。

“就是这样。稍后我会更新你的记忆,很值得一看呢。”

我记得当时我在身体支撑不住的前一刻,还想着“今天没办法去参加社团活动了”。

在我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莳枝小姐对我的记忆进行了更新。过去的我的确像僵尸一样,靠着不屈不挠的执念完成了三次告白。就算在我自己看来,那也的确是三出好戏。

我拖着血流不止的膝盖,不顾自身死活地追赶着椎太。椎太回过头,注意到我流血的膝盖时发出了惨叫。

我全身湿透地从池塘爬出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告白。椎太眼睛瞪得浑圆,像看鲤鱼精一样看着我。

我在花坛边上被椎太拒绝后,和他一起去向堀川老师报告说“出现了一个像妖怪一样的大姐姐”。当被问到这个可疑的大姐姐的特征时,椎太并不知道那就是未来的我,画出了我的肖像。

我从实施室的**醒来,反复回想着这一连串的搞笑场面,一阵阵发笑,又一阵阵落泪。

谢谢,过去的我。

在处于无意识状态期间,更新记忆的同时,我的体力似乎也得到了恢复,醒来后身体轻松了不少。这样看来,我能够去参加接下来的社团活动了,于是我决定尽快告辞离开。

“真是受您照顾了。仅仅一千二百日元就为我做到这种程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哪里的话,我工作得也很开心,感觉自己和你一起进行了一场很棒的旅行。”

面对我的道谢,莳枝小姐爽快地对我也表达了谢意。

“那么,关于第四次告白,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只能坚决执行,要是在这个关头胆怯后退,就没法儿给过去的自己做个好榜样了。”

“祝你好运。”

莳枝小姐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紧紧地回握住了它。这只手曾带我去到遥远的地方。

看到我和莳枝小姐笑眯眯地久久地握着手,旁边的樋口小声地说道:“我以后也别只是当旁观者了吧。”

正如我向莳枝小姐所言,第二天放学后,我把椎太叫到了楼顶。

以楼顶作为告白的舞台——我之所以做出这么老套的选择,不过是因为我的思慕之情早已完全暴露,索性就选择告白标配中的标配来让这段恋情干脆利落地消散。我此刻的心情已如赴死的武士一般。

我仿佛是准备迎击武藏的小次郎[24],等待了五分钟后,椎太终于现身了。

“哟。”

他略微弓着背,有些害羞似的举了下手。椎太的举止跟平时一样,不过他的笑容多少有些僵硬。果然我已经暴露了。

既然如此,那就很好说了。我跳过开场白,直奔主题。

“椎太,那个,我觉得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他面前。椎太似乎有些慌张不安。

我能看到椎太的身后是初二的他,其身后是小学六年级的他,再身后是小学一年级的他。

这个世界上有椎太在,真是太好了!

思慕满溢,内心悸动,我无法再抑制了。

“我无论如何都还是很喜……”

“等一下!”

这时,椎太突然竖起右手手掌,打断了我。

“那个,等一下。先让我说。”

“先?”

不曾有过的情况。我虽然十分困惑,但依然把话语权交给了他。

“那你说吧。”

“那个,我和坂下你从小学开始就一直都是朋友,也经常被分到同一个班,感觉你对我来说已经像空气一样熟悉了,或者该说是像兄弟姐妹一样,我完全没有把你当作女生看待过……”

啊,果然还是不行啊,不过这倒也是。我突然没了力气,但又不可思议地能理解和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椎太继续说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突然开始在意起你来……那个,是跟一直以来不一样的感觉。”

“咦?!”

“前不久你不是被男子排球部的一个奇怪的家伙给缠上了吗?自那以来,我好像就开始变得相当在意你。老想着‘你该不会真的加入沙滩排球部吧’‘集训什么的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的吧’‘那个男的对你讲话的样子可真亲密’之类的……”

眼看着椎太的脸越来越红,他用力地挠着头。该不会——

“然后,那个,我就想到,不,应该说是想起来,从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开始,那些重要的时刻,你总是陪在我身边,陪我一起做傻事。不知为什么,那些印象深刻的记忆里总会出现你的身影……这样的你如果成了其他人的女朋友,我会是什么心情呢?一这样想,我就难以平静,心脏开始狂跳不止……”

难道,难道——

“所以,虽然目前为止都是你对我说的,但今天就让我来说吧。坂下,我……”

在我没能完成第四次告白的这一天,我第一次被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