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祖先(1 / 1)

路上的祖先 熊育群 636 字 14天前

在岭南与西部边地,无数的山脉与河流,它们是那样高耸、密集,只有靠近海洋的地方才出现了大的平原,山谷中的河流向天空敞开了胸膛,在大地上交错在一起。多少年来,我在这片巨大的土地上行走,葱茏与清澈中,心如乡村之夜一般静谧。岭南的三大民系,客家人、潮汕人和广府人,在与他们长期生活中,总要谈到中原的话题。那是有关遥远历史的话题。而在西南的大山深处,众多民族的聚集地,在我的出发与归来之间,偶尔遇到的一个村庄会提及中原,这些至今仍与外界隔绝的村庄,有的说不清自己是汉人还是边地的少数民族。但在云南的怒江、澜沧江下游,说着生硬普通话的山民提起的却是蒙古高原。

一次次,中国地图在我的膝盖上或是书桌上打开,我寻觅他们祖先当年出发的地方,感觉脚下土地在岁月深处的荒凉气息;感受两千年以来向着这个地方不停迈动的脚步,他们那些血肉之躯上的脚板,踩踏到这些边远的土地时,发出的颤抖与犹疑;想象岁月中一股生命之流像浮云一样在鸡形版图上,从中原漫漫飘散,向着边缘、向着荒凉,生命的氤氳之气正漫延过来——一幅流徙的生存图是如此迫近,令眼前的线条与色块蠢动!

中国地图,北方草原生活着游牧民族,他们是马背之上的民族,从事农耕的汉人不愿选择北移。东面是浩瀚海洋,发源黄土地的汉民族从没有与海洋打交道的经验。于是,古老中国的人口流向就像一道道经脉,从陕西、河南、山西等中原地带向着南方、西北、西南流布。一次次大移民拉开了生命迁徙的帷幕,它与历史的大动**相互对应一东晋的五胡乱华,唐朝的安史之乱、黄巢起义,北宋的“靖康之乱”,就像心脏的剧烈搏动与血液的喷射一样,灾难,让血脉喷射到了边缘地带。广袤的荒凉边地开始染上层层人间烟火。迁徙,成了历史的另一种书写,它写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历史大灾难一不是宫廷的政变,不是皇宫的恩怨情仇,而是动乱!大灾难首先是黎民百姓的灾难。

岭南是南蛮之南。两千年的岁月,迁徙者总是一批批上路,向着荒山野岭走来,成群成族的迁徙,前仆后继,他们身后,大灾难的阴影,如同寒流。

与岭南大规模的氏族迁徙不同,西南,更多的是个体的迁徙。似乎是脱离大历史的个人悲剧的终结地。岭南的迁徙可以寻找到最初的历史缘由,可以追寻到时间与脚步的踪迹。而西部的个人迁徙却像传说,一个有关生命的神秘传奇,缘由被遮蔽得如同岁月一样难以回溯。我在面对大西南山地时,总是想到,大西南的存在,也许,它使获罪者有了一种生存的可能,当权者可以靠抹去他从前的生活而保全他的性命,可以把威胁者流放而不是处死。受迫害者有了一个藏匿的地方。害人者有一个自我处置、悔过自新的机会。文化人有一个思想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不被儒家的文化窒息。多少文人吟叹与向往过的归隐,在这片崇山峻岭随处可见。这里提供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这是历史苦难在大地边缘发出的小小**。从此,生活与这苍山野岭一样变得单纯、朴实、敦厚。

我深深关注这种神秘的个人迁徙,这种不为人知的历史秘密,就像与岁月的邂逅,它是我在西部山水之中行走所遭遇到的,它激起了我对于人生灾难的感怀,对于生命别样图景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