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思(1 / 1)

春宽梦窄 王充闾 1643 字 17天前

矗立在我的眼前的,是坐落于渤海之滨熊岳城的望儿山。

在巨钟般的峻峙如削的山体的顶端,有一座高约四五米的砖塔,远远望去,活脱脱地是一位披襟当风、翘首远望的老妈妈。远航归来的游子,只要抬眼望去,就会被这动人的形象牢牢地吸引住,油然生发出一种感慰之情,顿觉海上的风波、旅途的劳累消减了大半。他们晓得,老妈妈站在那里,是在远望着久出未归的儿子。“朝朝鹄立彩云间,石化千秋望子还。”

清代诗人魏燮均路过此地时,曾写诗咏叹:

山下行人去不返,

山上顽石心不转。

天涯客须早还乡,

莫使倚闾肠空断。

寥寥数语,令人恸心伤情,感怀无限。立刻,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就是家,家就是母亲。母亲、故乡、童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正如一位大作家讲的,人即使到了七十岁、八十岁,只要老母亲还在,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一个人,若是失去了母亲,便像鲜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已经失去了根底。

在母亲永远离开我的时节,当时的感觉,就是花儿离开了泥土,鸟儿无家可归,一天到晚,忽忽悠悠,心神不宁,像辞柯的黄叶,飘飘摇摇,像懒散的白云,浮漫无根。

那天我正在北京出差,突然接到家里传来的母亲病故的电报,立刻,脑袋就轰地一下,感到一阵晕眩。尽管老母亲已过耄耋之年,平常身体也不怎么好,但这个噩耗毕竟还是来得过于突然,一时我竟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两腿像瘫痪了一样,好一阵子站立不起来。我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映现出老母亲伛偻的身影,可是,瞬息间便消失了。我马上意识到,从此,便和母亲人天永隔,再见面只能在魂梦中了。

乘坐火车赶回去奔丧,心里乱成了一团,分辨不出快慢来,忘记了昏晓,也失去了饥渴的感觉,觉得整个身心特别疲倦,却又片刻也睡不着,整个意念都沉浸在无边的悲戚和痛苦的回忆里。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情怀抑郁,倍感孤寂,我护送她到三姨家里暂住一个时期。那是一个紧靠着辽河边的小村落,离县城大约有十华里。我们母子下了火车,来到县城。当时正处在“文革”初期,县里和农村都没有人管正事,群众临时在大堤上开辟一条道路,凸凹不平,还没有通公共汽车。我只好从朋友家里借了一辆自行车,让母亲坐在鞍座上,我在前面推着。

可是,她从来没有这样坐过,生怕跌下来,便紧紧地搂抱住我的腰。我一面要推车前进,一面还要回头照看母亲,非常费力,汗水湿透了棉衣,呼呼地喘着大气。母亲怜惜我,多次让我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说,天气太冷,还是快一点赶路吧,不然,容易把老人家冻感冒了。这一段原本不算太长的路程,我们足足走了两个半小时。

吃过了晚饭,三姨就把我安顿在滚热的炕头上早早躺下。这一天我确实很累,但是,心里却最踏实,最舒坦一我终于帮助母亲做了一点事。可惜,对我来说,这类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从我出生到母亲辞世,前后四十八年,可是,我在母亲身边不足二十年;剩下来的时间,就是母亲终朝每日的挂念、想念、忆念,为了我,母亲可说是耗尽了心血。到了晚年,老人家对我还没有照看完,又开始把她衰迈的精力投放到下一代身上。婚后,我们有了女儿,母亲爱怜备至。晚上搂在身旁,早晨起来,耐心地给她梳着小辫儿,扎着蝴蝶结、鸳鸯结、葫芦结,每天都变换一个花样。白天,像当年拉扯着我那样,领着小孙女从后园子转到前院,又从前院爬坡到沙岗上,到处转悠着,讲各种各样的传说、故事,只是再也抱不动了。

看着老母亲苍苍的白发和伛偻的身躯,我想,她把整个一生都献给了儿孙。真个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母亲为我、为孩子们操劳了一辈子,而我常年在外,没有为老人尽过更多的孝心。即使我再苦再累,直到碎骨粉身,也难以酬报深恩大德于万一。

跟随我们进城之后,母亲没有地方同人唠嗑儿,加倍地感到孤独,时时想念着故里的乡亲。她经常催着小孙女给老家的亲朋故旧写信,每次都要在信尾捎上她的几句话。逢着有人自故乡来,她总是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问长问短,从东邻的二婶、西院的三叔到屋后的枣树、门前的沙岗,都一一问遍。她说,最割舍不得的,是喝了几十年的门前那口井的甜水,从今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老家来人的那几天,是她最快活、最精神的日子,白天也唠,晚上也唠,有时半夜醒来,还要接着唠个不停。几天过去,乡亲要回去了,她总要三番五次地挽留,舍不得放他们走开。

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机,为了破除母亲的寂闷,我在工余之暇,常常到文化艺术馆去借一些母亲早年喜欢听的鼓词唱本,带回家去讲给她听。听着听着,她就抿着嘴乐了,脸上露出一种少见的笑容。

一次,听了我讲述《白蛇传》的故事之后,她高兴地插上了几句“子弟书”的唱词:“千错万错都是卑人的错,望娘子海量且容宽,从今再不信和尚的话,白头相守永无嫌。”一这些都是从前听我父亲吟唱时记下来的。

有时,看我太忙腾不出工夫来,她就让我的上了小学的女儿给她念,但小孙女毕竟识字有限,每当遇到一些陌生、难认的名字,像秦琼、哪吒、貂蝉、窦娥等就蒙住了,还要由老祖母在一旁提词儿。老人家却乐得这样,总是兴致勃勃地听过一遍,再听一遍;同时,不住声地夸赞小孙女能够“识文断字”了。

母亲去世前一年,我奉调到省城工作,这是和家人团聚几年之后,又一次远离家门。老人家当时身体已经很衰弱了,打心眼里不情愿我走,但是,她知道我是“公家人”,一身不能由己,最后还是忍痛放行了。告别时,久久地拉着我的手不放,一再地嘱咐:“往后是见一次少一次了。只要能抽出身,就回来看我一眼。”听了,我的心都有些发颤,唰地眼泪就流了下来。后来听妻子说,我走后还不到一星期,母亲就问小孙女儿:“你爸爸已经走一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看看?”

每当听到人们唱《烛光里的妈妈》,我总是想,母亲所体现的正是一种红烛精神。为了子女,她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烛光,直到燃尽最后一滴蜡泪。她慷慨无私,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百般劳苦,不为名不为利,也不需要任何报偿。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年迈之后,儿子、媳妇,孙儿、孙女,不要把她遗忘了。

她对个人生活的要求,十分简单,非常有限,什么锦衣玉食、华堂广厦,对她来说,并没有实际价值;她只是渴望,有机会多和儿孙们在一起谈谈心,唠唠家常,以排遣晚年难耐的无边寂寞。特别是喜欢回忆晚辈的一些儿时旧事,因为老年人整天都生活在忆念与盼望之中。

无分贵贱贫富,应该说,这是十分廉价、极易达到的要求。可是,十有八九,我们做儿女的却没能给予满足。我就是这样。那时节,整天都在奔波忙碌之中,没有足够地理解母亲的心思、重视母亲的真正需要,对于母亲晚年的孤寂情怀体察得不深,缺乏感同身受的体验,没能抽出时间多回家看看,忽略了要和老母亲聊聊天,更谈不到给予终生茹苦含辛的母亲以生命的补偿了。

结果,老人常常深深陷于一种莫名的寂闷之中。这种寂闷,在痛苦的思念中发酵,在热切的期待中膨胀,在无边的失望中弥漫,致使老人家逐渐逐渐地变得沉默寡言,神情木然,丧失了生命的活力。

三十年过去了,有时看到桌上的电话,心里还一阵阵地觉着难过。现在,即使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只要拨个电话,就可以随便和家人欢谈。可是,那时家里却没有这种条件。记得到省城工作后,赶上过端午节,我想到应该给老母亲捎个话,问候问候,告诉她我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于是,就往我原来所在的机关拨个电话,请为转告。听说,老母亲欣慰之余,又不无遗憾地对那位传话的同志说,她实在走动不了啦,不然,一定跟他到机关去,在电话里听听我的声音,亲自同我交谈几句。

在漫长的岁月里,老人家为儿女们的成长、升腾,一步步地搭设台阶,架桥铺路。可是,她可曾料到:路就桥成之日,恰是儿女高飞远翥之时,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

《光明日报》曾开辟“永久的悔”专栏,如果说,我也有永久的悔,那就是在母亲的有生之日,特别是晚年,我同她交流得太少了,我在她的身边为时过于短暂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只能抱憾于无穷,锥心刺骨也好,呼天抢地也好,一切一切,都无济于事了。